唐姑媽听了這番言語,不覺心中一動,只為著面子上下不來,又說道︰「你這話說得且是好听,我們就是暫且進來住住,待玉兒腿傷好了,還是再搬出去的,豈有賴著不走的道理?這也是于事無補罷了,倒是叫你平白弄傷了她的腿。」
傅薇仙听她這話甚是活動,便忙笑道︰「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表姐的腿傷怕要兩三月的調養才得見好,我今日听那大夫說起,表姐還有些先天之癥。這等更好了,這種病說大的可大,說小可小。橫豎表姐的藥餌都是姑媽侍弄的,索性將藥分量下輕些,那病自然就好得慢。借著這兩宗病,正好在這里多住上幾月。表姐的病既是在我家弄出來的,老爺太太他們也難月兌其責,表姐好不了,就只管住著不走,他們也說不出什麼來。」
唐姑媽听了這話倒有幾分道理,又想套問她的意思,便蓄意說道︰「自是我們就在這兒呆著,能得幾分好處?莫不是我們住在這里,哥哥就能將這家私分與我們不成?」傅薇仙微笑道︰「姑媽素來都明白,怎麼今兒犯起糊涂來了?姑媽既在這家里住著,凡百事情自然就看的更清楚些。再一則,姑媽在這兒住著,天長日久的,家里出些什麼事,也能插上幾句,姑媽既是老爺的嫡親妹子,旁人能說些甚麼也怎的?慢慢的,自然也就說的上話了。表哥如今年歲漸長,還沒個正經生計,姑媽竟半點也不愁的?」
唐姑媽听她說得懇摯,回頭往床上看了一眼,見唐愛玉似是睡熟了,便拉過傅薇仙,身挨身的坐了,低低說道︰「好孩子,難為你這樣為我們母子著想!我每日里白天黑夜就焦慮這件事,只愁你表哥沒個算計,一輩子的終身往哪兒投奔去!好容易到了這里來,哥哥家里雖好,到底是外姓,當不得個靠山!總沒攥在自己手心里的,來得踏實。但只一件,你家太太防我們跟防賊似的,把個內宅把守的鐵桶也似,哥哥同她情分又好,擱不住她說上幾句話,就動了心思。我也是有心無力罷了。」
傅薇仙笑道︰「這有何難處?太太雖然厲害,卻有一樣不好,就是到如今都不曾給老爺生下兒子。無後可是大事,若是日後她再同姑媽爭執,姑媽大可指此壓她,諒她也說不出什麼來。我近日見老爺待表哥很好,表哥又是個頂頂能干的人,鋪里的進出往來都料理得很是妥帖。老爺若是久後無出,這份家業尚不知著落在誰身上。姑媽若肯同我聯手,何愁此事不成?還有一樁好事要告知姑母呢,再過兩日老爺就要到外頭去換鹽,須得一段時日才能回來。家中無人,凡事都少人打理,這機會姑媽可得把握住。」
唐姑媽聞說,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半日才笑道︰「只是你這樣幫我,于你自己有什麼好處呢?」傅薇仙面上微紅,淺淺笑道︰「佷女只求姑媽疼惜,別的是一概不敢的。」唐姑媽哪里听不出這話里的玄機,笑了笑,說道︰「瞧不出來,你倒是個有心氣志向高的孩子!我素日里瞧著你姐姐好,可惜她竟是個糊涂的人。這也罷了,可惜了你福氣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不然,我省了多少事!」傅薇仙心中頗是憤憤不平,面上還是一絲兒也沒帶出。
這姑佷兩個說了些話,傅薇仙看時候晚了,就忙忙的去了。
唐姑媽坐著出了一回神,方才解衣上床,睡下不提。
傅月明自回屋中,想起適才之事,甚為氣惱,在內室里坐了,悶聲不語。桃紅端了茶上來,她也不吃。桃紅見她神色不快,便說道︰「今日表少爺著實是無禮,這表兄妹就是情分好,日常說笑也要有個忌諱。何況並不相熟?他如今在咱們家,吃穿用度都靠著咱們,還這般不知檢點,拿那些風言風語取笑姑娘。姑娘就該直告到老爺太太那兒去,不該這樣輕饒了他。」傅月明笑道︰「我倒是想呢。只是你看二丫頭跟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就是到了老爺太太跟前,她也斷不會說一句實話。你又是我的丫頭,說出來的言語未必能取信于人。再則,二丫頭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正說著話,小玉走了過來,因听見這番議論,便說道︰「姑娘慮的是,然而老爺這兩日就要出門子,家中無人主事。雖有太太在,究竟是個女人,擋不得外頭的事。怕是姑太太一家子,要趁機下手呢。」傅月明冷笑了一聲,說道︰「我若讓那廝進了這家的門,我就把傅字倒過來寫!」
小玉見她這等煩惱,也不好多說什麼,眼楮一轉,便笑道︰「前幾日我說與姑娘調的那味香已然得了,姑娘要試試麼?」傅月明正在煩悶,無心理會這些小事,一時沒有言語。小玉又笑道︰「那香有安神之功,我給姑娘點上,姑娘聞著夜里也好踏踏實實睡一覺。」傅月明雖是不大喜歡這些合香散香,但因是她特意調配出來的,不忍拂她好意,遂點了點頭。
小玉向外頭取香去了,桃紅便打架子上將那粗陶香爐拿了下來,用布擦拭了一番,笑道︰「連日不用,都落灰了。」因又說道︰「姑娘素日不愛用香,故而只拿香袋盛了曬干的桂花隨身掛著,今兒怎麼倒轉了性子。」傅月明笑了笑,才待張口,小玉已走進屋來,手里拿著一封黃紙包。
只見她走到桌前,將那紙包打開,現出些醬色的藥面子,研磨得極細,也分不出是些什麼。傅月明也不說話,只靜觀她行事。小玉並不使手,只拿平日里舀茶葉的銀羹匙來,向那藥面子上輕舀了些許,灑進香爐里,又取了些燈油灑了兩滴,才使火折子點了藥面,將香爐蓋子蓋上。只見一陣青煙自那爐里飄出,在室內盤繞而上。傅月明微嗅其味,只覺清新怡人,醒腦安神,又並不似無坊間所售合香燃來那般煙燻火燎,氣味渾濁,便笑道︰「這倒是個好東西,怎麼弄來的?外頭賣香料的原也多,卻都不似這個好。」
小玉笑道︰「這是我自己弄出來的一個方子,外頭是沒有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藿香、甘松、零陵香這幾味藥料,曬干後細細的研磨就是了。藿香于傷寒頭疼頗有功效,我見姑娘近來風寒侵體,身子沉重,屢犯頭疼,就想起這個來了。」
傅月明想了一回,說道︰「原是藿香,然而藿香入合香也不算稀奇,家里也買過一些,只是燃起來氣味總覺混雜,香味也不長久。」小玉笑道︰「這藿香自地里采來,必有許多塵土並枝梗雜草混在其內,須得一一挑揀出來,曬干揉碎,揚去塵土,方可用的。若不然,便如姑娘所說,氣味混雜,不易持久。這外頭做生意的,哪里有這等功夫耐性,做工自然就粗了。那香的品質,也就流于下乘。我原就說,惠州城也是個富庶之地,胭脂水粉綢緞首飾的盡有,香料鋪子卻沒見幾家好的。姑娘為這下品香料所誤,不喜燻香,也是情理之中。」
傅月明听她談吐甚奇,不由好奇之心大起,又引動往日那番疑問,見她此刻心情甚佳,便想慢慢套問她話語,先問道︰「這般說來,倒是我見識有限了。那這香除卻燻衣服,還有些什麼好處呢?若是沒有,我瞧不用也罷了。」小玉笑道︰「香的功用可大著呢,因著香料原也是藥料,各路用途皆有的,故而這香的功效也就極多。如我方才說的醒腦安神是其一,也有如麝香之類,用了可使女子肌膚潤澤的,也有閨房里助興的,也有催眠的,各種用途不一而足。一時半刻,我也說不全。只是古往今來,人用這香不知行了多少大事。一一說起,足足能編一部書了!」
傅月明听了,不置可否,卻叫桃紅去關了房門。她自己在床上坐著,向小玉溫聲笑道︰「你今兒該同我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個來路了罷?」小玉一怔,呆立當場。只听傅月明又道︰「看你方才那番議論,絕不似尋常人家出身的孩子該有的見識。之前你曾對我說,你家里做過些香料生意。然而你也說,坊間售賣的香料品質大多不好,一般的香料販子原不肯在工藝上下大工夫。那想必,你並非小可人家出身了?」小玉聞言,低了頭,一字兒不吐,將一塊手帕子扭得如麻花也似。
傅月明見她這般,又笑道︰「你自來我家,我可不曾將你當做一般的婢僕看待。我的事情,也都同你說,你說的話有理我也都听了,差不多姊妹之間也就這樣了。就是姑媽一家子過來,我叫綠柳過去,也沒打發你去。我待你的心意,你也該看在眼里。你有什麼苦衷難處,也要直告我說才是。這等藏頭露尾的,可就見了外了。」
小玉想來想去,竟然雙膝一軟向著傅月明跪了,抬起臉來,雙眼早已犯了紅。只听她說道︰「姑娘,不是我不肯說,只是我的來歷委實有些不可告人之處。然而姑娘今既這樣說,我再要瞞著姑娘,那就辜負了姑娘的心意。不錯,我前番並沒說謊,我家確是做香料生意的。只不過並非世間尋常的商人,而是替宮里采辦香料的皇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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