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听了這話,面露詫異,問道︰「你既是皇商家的小姐,怎麼又淪落到賣身為僕?」因又說道︰「你且起來說話。」便叫桃紅攙了她起來,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了。
小玉抹了把淚,低聲道︰「我原本姓李,家中祖輩都是做香料買賣的。因有些獨道的手藝,在我爺爺那輩便為戶部選中,做了宮里采買香料並制香的皇商。傳到我父親這輩也有三代人了,因這份祖蔭,我家雖不算極富貴,卻也頗過的日子。直到去年,宮里忽然出了一樁事,一位妃子娘娘夜里小產了。太醫診斷,說是燻香用壞的。宮里查出來,那香就是我家造出來進上的。掖庭局又查到了些什麼證據,就說我家同一位姓劉的昭容串通一氣,陷害那位娘娘。還有些別的什麼事,做在一起,就把我們一家子拿了,要下獄。因其時我正在城郊一間寺廟里上香還願,那廟中主持與我家交好,得了消息,幫了幾兩盤纏叫我快走。我無法,匆忙之間只得帶了自小兒服侍我的養娘並一個僕人逃出京來。一路上,打听得消息,方知父母兄弟並幾位叔伯發配的發配,充軍的充軍,幾個姊妹也都發官賣,四處飄零。偌大一家子人,就這樣散了。」
說至此處,她垂首抽噎,語不成聲。傅月明見狀,叫桃紅倒了一杯熱茶來與她。小玉接過茶碗,吃了兩口,方才又說道︰「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那養娘提起,我家在福建一代還有一房遠親,不如投奔了去。我應了,一行三人就打探著路途往福建去。我是自小就沒出過遠門的,又不敢走官道,一路皆在山野亂道上走,風餐露宿,日曬雨淋,說不得的苦!虧得我那養娘,一路精心扶持,不然我也到不了此處了。後來走到一處,我那養娘病倒,有了年紀的人,委實受不得辛苦,我們盤纏緊缺,缺醫少藥,養娘她老人家沒挨過去,就去了。」一語未休,她略停了停,又道︰「料理了養娘的後事,我同那僕人又再上路。我不明路途,只听憑他帶著走。誰知這廝卻是個肚里藏奸的,領著我走到徽州城來,投在那劉婆子屋里。夜間就同那婆子議定,將我賣了。那賤奴拿了銀子,月兌身走了。我雖不甘,卻是無法,若說去告官,一則沒有門路,二來豈不是自投羅網?劉婆子將我鎖在她家後院里,日常不得見人。因听那賤奴說起,我知道些香料方子,便指望從我身上榨出錢來。我只咬死了不說,這一年里,她每日打罵不絕,還時常不給飯吃,我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好容易熬到今年,她見我總不肯說,又怕我煎熬出病來,死在她家里,那可真是雞飛蛋打。恰逢太太要買人,便帶了我來了。我得姑娘救命,這才月兌了那火坑地獄。」
傅月明听了這一段故事,既感驚奇又是納罕,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素日里,我看你聰明伶俐,見識不俗,只道你是個落難的書香門第出身。卻不曾想,你竟有這樣大的來頭!怪不得呢,我說你通身的做派,哪里像個丫頭?」小玉放了茶碗,又在地平上跪了,垂首說道︰「我是欽犯之女,姑娘若恐為我拖累,那便將我交予老爺太太,拿去見官罷。我自來了府上,姑娘待我極好,又于我有救拔之恩,任憑姑娘怎樣,我皆無怨言。」
傅月明沉吟片刻,隨即親手挽了她起來,笑道︰「你說的哪里話,你肯將這私密事告與我,可見沒將我當個外人看待。我若將你檢舉出去,豈不辜負了咱們這段情誼?你只安心在這兒住著,既然已過了一年都沒听見什麼動靜,想必風聲已經過去了。若沒人提,外頭自然不知你的來歷。」說著,想了一回,又問道︰「你並沒同劉婆子說起你的來處罷?」小玉搖頭道︰「並沒有,那賤奴也知事關重大,若弄出來,他也得受牽連。只說是做香料買賣的,家鄉遭災逃了出來。」
傅月明當即笑道︰「這就好了,你既能走到此處,想必朝廷捉拿並不緊急。待過上三年五載,就更沒人提了。現下今天色晚了,你去歇著罷,有話咱們明日再說。」原來,因小玉年小,這房里上夜的差事,素來是桃紅綠柳輪番當值。如今綠柳既去了唐姑媽處,便只桃紅夜夜伴著傅月明睡覺。好在傅月明平日里極省事,夜間倒也清閑。只前番生病,略辛苦些。
當下,小玉依言到外間炕上打鋪睡了。桃紅上來鋪床展被,傅月明將那粗陶香爐放在床畔,微笑道︰「這倒真是個好物件。想不到,咱們家里竟然來了個能人。」桃紅卻有些憂慮,問道︰「姑娘,小玉既是朝廷的欽犯,在咱家住著,不妨事麼?」傅月明蹙眉道︰「我原也這樣想過,然而她已在咱們家住了這許多時候。若是將她送交官府,一則顯得薄情;二來也月兌不清干系。咱們家見有這個家業,城里頗有些眼紅之輩。前兒為了鹽引的事,生生破了一千兩銀子。再鬧出這個,還不知要生出些什麼故事來。如今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也如我前頭所說。既然能叫她走月兌出來,想必朝廷拿人並不十分緊迫。料來,她家于這事兒上只是受了牽連,未必便是主犯。」
桃紅听她這樣說,本就是個實心的人,便也不作多想,收拾了同她一道睡下。
桃紅心中無事,沾枕便已入眠。傅月明則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些心事,暗自盤算了一回,方才淺淺睡去。
翌日起來,傅沐槐便即吩咐小廝打點車馬,往臨縣換鹽去。陳杏娘在上房,與丫頭一道忙著收拾行囊。傅月明忽然走來,與老爺太太請過晨安,便在旁幫襯著。就趁勢說道︰「父親這一去,大約多少時候方可回轉?」傅沐槐說道︰「雖只是臨縣,也有好些路途,那邊也有幾位朋友須得會會,怕總得十多天才能回來。」因又笑道︰「你安心,我必趕在八月十五前回來,不會遲了你的生辰。」傅月明趕忙笑道︰「自然是買賣要緊,父親且勿以女兒為念。只是有一件,父親走這十幾天,時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外頭鋪子里的生意,自有諸位掌櫃老爹打理。但這家中有人來客往,或有些什麼事,倒叫誰去主理?」
傅沐槐笑道︰「我昨兒也同你娘說這事呢,議了大半宿也沒個正經主意。」因就問道︰「那你是怎麼個意思?」傅月明便笑道︰「女兒想,不如叫外祖父過來幫忙照看兩日也罷了。」傅沐槐听說,便望著陳杏娘。陳杏娘趕忙笑道︰「誰料到月兒竟與我想到一處了,這可真是巧呢。我昨兒也這樣說,請父親過來照看幾日家事,就是怕外人說閑話。」傅月明說道︰「咱們自家門里的事情,外人倒憑什麼說閑話呢。」
正說著,唐姑媽走了進來。她一早起來梳了頭,看唐愛玉還睡著,就往這邊來了。走到門口因听里頭人說話聲,就在門前站著了,窺听了半晌。還是上房里丫頭冬梅出去倒水,看見問了一句︰「姑太太怎麼在牆根底下站著。」這才慌慌地走了進來。
眾人見她進來,皆不言語。傅月明少不得起身,問了安。唐姑媽見過兄嫂,就說道︰「論起來,這話不該我說。只是也太不成話,陳老太爺一個外姓人,怎好管咱們家的事兒?又是哥哥的岳丈,這老丈人管起女婿的家務事,沒得讓世人笑話。」傅月明听了這話,不禁冷笑,說道︰「那依著姑媽,要怎麼好?」唐姑媽說道︰「不如叫睿兒那孩子過來,他雖年少,好歹也是個男子,胡亂敷衍幾日就罷了,也當歷練了。」陳杏娘先听她說丈人管女婿,心里就先惱了幾分,再听了這話,便說道︰「姑娘這話才叫荒唐,他一個小輩怎好管到我們頭上來?再者說來,他就不是外姓人了?」
唐姑媽听了這話,把臉飛紅了,張口強辯道︰「他雖是外姓,好歹也是傅家的骨血。強勝過你,嫁到傅家來,十多年了,見些消息也怎的?只養出這麼個毛丫頭,濫竽充數,白買了母雞不下蛋!」這話戳了陳杏娘的心腸,她素來最為忌諱人說她絕了傅家之後,今日竟讓這小姑子當面指摘,不禁又羞又愧又怒,幾番湊在一起,向著傅沐槐道了句︰「听听你妹妹說的什麼混賬話!」就往屋里去了,翻身倒在床上,臉沖著里頭嚶嚶哭泣起來。誰問也不理,傅月明只望了唐姑媽一眼,便緊跟了進去,勸慰不已。
唐姑媽見氣倒了嫂子,自謂得意。不了傅沐槐卻黑了一張臉,瞪著眼楮就暴喝道︰「這里有你什麼說處!我同你嫂子的事,哪里用你說三道四!一大清早,甚事不做,就跑來挑三說四的,還不到外頭去!」一席話,喝退了唐姑媽,他自家慌忙進了內室,摟著渾家安撫連連,好容易才勸住了陳杏娘。
唐姑媽不意討了這場恥辱,羞愧難當,存身不住,一跺腳便往外頭去了。一面走,一面嘴里喃喃的罵,迎頭就踫上了傅薇仙。她走得甚急,兩人險些撞上。傅薇仙連忙站穩,定楮看是她,就笑道︰「姑媽好早,這是才從上房下來?」說著,因見唐姑媽一臉怒容,又問道︰「這是誰給姑媽氣受了?大清早起的,就這樣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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