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傳來四更的更聲。
又是夢,一個曾經親身經歷過的夢,望著帳頂的芙蓉團花,半天回緩不過神。
鳳淺坐在床上,大口地呼吸,但怎麼呼吸,仍覺得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
這是她上上世的記憶,那個小女娃就是她,而小郎是她的小丈夫。
碩大的一碗孟婆湯也沒能洗去她那一世的記憶。
正因為,那一世的記憶,小郎在她心里無可以代替,以至于上一世,無論遇上多優秀的男人,都不曾動過半點心。
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個死去的小郎。
從枕邊取過面具,輕輕撫模著面具上的眉眼,仿佛模著小郎的臉龐。
抬手模上面龐,「小郎,我回來了,如果你還在世,我們一定會再見。」
腦海里浮過詔王那張戴著面具的臉以及雲末那墨潭般的眼,心里微微地堵。
鳳錦的話並非造謠生事。
小郎的尸體被發現的那一晚,老嫗告訴了她一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她母親是虞國人,而父親是北朝人,她的爹娘是在戰場上相識,打出的感情,漸漸有了私情,兩人天地為媒,偷偷結為夫婦。
但他們是敵對國的戰將,這樣的愛情只能是悲劇。
好不容易等戰爭結束,他們以為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沒想到,等待他們的是雙方國君的賜婚,將軍要娶的人不是她,是虞國的公主。
他們的私結夫婦的事,也由此被揭了出來,虞皇怒不可遏,令人抓捕她母親,那時母親已經懷有身孕,只能躲了起來。
懷胎十月,生她時卻難產,好在遇上一個她曾救過的女子,那女子幫她接生下孩子,也就是鳳淺。
禍不單行,母親剛剛生下鳳淺,就被虞皇的人找到,母親產女虛弱,無奈之下,讓老嫗帶著鳳淺隨女子逃命,求女子將鳳淺交給她爹。
女子不忍丟下鳳淺的母親,讓老嫗帶著鳳淺和她的兒子去尋將軍,而她留下來設法帶產婦逃命。
老嫗帶著她去了北朝,但將軍征戰未歸,只見著了將軍的母親以及將軍被迫娶的妻子。
恰好那日,神巫路過,說她是白虎星下凡,將會克死一個她最親的男人。
做為女人,最親的男人,有三個,父親,丈夫和兒子。
初生的她,自然沒有丈夫和兒子,只有一個父親。
老太太怕她克死兒子,不肯留在府中,听了兒媳獻計,決定讓老嫗帶她前往青崗山,任她自生自滅。
老嫗得知這樣的結果,心都冷了。
那時鳳淺還沒滿月。
雖然將鳳淺遠遠支開,老太太仍害怕兒子被鳳淺克死,想出了個損招,給她召一個夫君,讓她克死丈夫去災。
隨老嫗一起進府,又沒有身份牌的小男孩就成了合適的人選。
當時,小男孩戴著面具,老太太是看過小男孩容貌的,但當時男孩一臉的疹子,十分丑陋,老太太也就沒願多看。
這男孩是用來做替死鬼的,長成什麼模樣,根本不重要。
于是鳳淺在兩個月大時,就有了一個丈夫。
老嫗抱著她,領著那個沒有名份牌的男童前往青崗山。
不料路上遇上匪人,將她們身上財物搶劫一空。
老嫗不敢帶鳳淺回虞國,只能硬著頭皮進了青崗山。
在青崗山南山的一個只得十來戶人家的麻婆村,尋了間無人居住的茅草屋落腳下來。
在那象是一推就能倒掉的茅草小屋里,布置了喜堂,小男孩抱著兩個月大的鳳淺拜過天地。
他們與他們的母親完全失去了聯系。
也不知道他們的母親是生是死。
老太太只道她們有足夠的錢財在身,對他們再不理睬,渾然不知,他們此時身無分文,鳳淺甚至連一口女乃都沒得喝。
為了生存和撫養她,已年過七旬的老嫗領著五歲的小男孩,在山里砍柴換米,熬成米湯來喂她,而老嫗和男孩只能掘野山芋和野菜來充饑。
可是到了冬天,連野山芋和野菜都沒有得掘,日子就越加的難過。
老嫗年紀太大,受不了山里的濕氣,很快病倒,再不能起身。
六歲的男孩只能一個人負擔起老老小小一家三口的生計。
他每天背著她在山里砍柴,挖野菜,他每天在山里砍柴挖野菜時,總會挖上一些草藥,回去熬給老嫗喝。
到了太陽落山,又再背著她挨家地換米糧。
村里人見他們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實在可憐,給他米糧時,總會多抓上一兩把。
他熬米湯喂了她,便把多的飯粒和著野山芋和野菜煮給老嫗吃,而他自己從來不舍得吃一口,能省的就省出來,存著過冬。
夜里冷,老嫗年紀大,又有病,經不得冷,他便將唯一的被子給了老嫗,又用他自己的衣裳將她裹著,然後抱在懷里,用身體暖著她,而他自己卻冷得直哆嗦。
村里的人家見他們實在可憐,送了被褥過來,他們才算挺過了那個冬天。
在他們落下腳不久,就遇上一個雲游的道人長清,長清與小郎極為投緣,在麻婆村小住了一陣,教了小郎許多東西,離開時留了好些書籍給他。
這以後,長清每年都會來一次麻婆村,每次來,都會給小郎帶許多的書,而且會與小郎單獨呆上兩天時間。
小郎很喜歡看書,從來不和村里的孩子們玩耍,就連進山砍柴都會帶上一本書,休息的時候,就拿了書出來看。
每晚喂完她,服侍好老嫗,便會抱著她在燈下看書,等她睡下,又會去屋後練武,無論刮風下雨,從來沒有一日偷懶。
他喜歡兩樣兵器,槍和劍。
在他十歲那年,他的槍可以把碗口粗的樹捅一個對穿的窟窿,他的劍可以眨眼間,把小樹上的樹葉削個干淨。
她那時小,不懂這是很厲害的功夫,只覺得好看。
後來想起,總忍不住嘆口氣。
如果他活著,以他的本事,真能有一番大作為。
她就這樣被小丈夫一天天帶大,老嫗的身子也漸漸好轉。
小丈夫每天都戴著木雕的面具,直到晚上熄了燈,才會取下。
她也只借著月光和燭光,看過他的模樣。
村里的人問他為什麼總戴著面具時,他總是說,因為相貌太丑,怕嚇著人,所以才不敢取下面具。
那時她雖然小,卻也覺得村里沒有人有他長得好看。
她六歲那年,他一個人進了山就沒再回來,那是他唯一沒帶上她的一次。
老嫗帶著她進山去找他,結果在山坳里找到了他的尸體,已經被野狼吃得只剩下殘骨。
她們是拾到附近跌落的木雕面具,才知道那是他的尸骨。
老嫗含著淚撿起面具,放到她手中,痛心道︰「不要忘了他,他叫小郎。」
在小郎死去三天後,一隊人馬來到麻婆姑,把她和老嫗帶走,那個人就是虞金彪。
接下來,她在虞金彪的別院里看見了殘忍恐怖的一幕。
以為已經死去的小郎被折磨得渾身是傷,最後被人拖走。
小郎離開時,怨恨的那一眼,如一把尖刀直刺進她的心髒,直到她在二十一世紀時,還時常夢見那憤恨的眼神。
那一晚,她悄悄地溜出府,去尋找到小郎,可是小郎和他母親一起,被吊在城頭上,她根本夠不著他們,只能站在牆頭下,哭著喊︰「哥哥。」
小郎睜開腫得象桃子的眼,看了她一眼,閉上眼,就再沒睜開來看過她。
那晚很冷,她哭累了,就縮在牆根陪著小郎,正困得不行,突然看見來了一些會飛的黑衣人,把小郎和他母親解了下來。
他們叫小郎,「太子。」
黑衣人發現了縮在牆角的她,向她揮出了刀,小郎虛弱的聲音傳來,「不要傷她。」
泛著青光的刀在她頭頂停下,她嚇壞了,直到他們抬著小郎和他母親離開,才回過神來,追出城,卻哪里還有人影。
她一個人按著記憶,走了兩天,回到麻婆村。
發現村里發生了瘟疫,村里的人全被染上了,死得一個人也不剩,官家怕瘟疫外傳,一把火把小村莊燒了。
她們所住的小屋也成了一片灰燼,什麼也沒剩下。
她抱著那個面具,站在小屋前哭了很久,最後趴在燒得什麼也沒有的小屋前睡去。
老嫗找到她,將她帶回別苑,告訴她。
這六年只是一個夢。
她現在是大戶人家高貴的小姐,以後是要許給候門世家的。
說小郎已經死了,從此後只能記在心里,再不能對任何人說起。
不料,她這次回山,也被染上了瘟疫,還沒走出青崗山,就整日高燒不退。
青崗山瘟疫傳開,西山本有一座大戶人家的別苑,因為瘟疫,走得一個人不剩。
因為,她身染疫病,老嫗便將她安置在了那座無人的別苑,一面重金請了外頭鎮上最好的大夫給她醫治,一面令人去通知她的爹娘前來。
她被病魔折磨,沒等到見爹娘一面,就病死了,那年她六歲。
鳳淺拭去額頭冷汗,再也無法入睡,索性起身坐在窗邊,望著天邊半掩在雲層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