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麻倉葉王會想,命數真是奇怪的東西。即使在後來,他已然能夠佔星卜卦預測出命運的軌跡,卻依然無法掌控無常的命理。並非善良就能得到美滿的結局,弱小的人再如何掙扎都抵不過命運的傾軋。
在年幼的時候,他失去了母親,自此他涌現出想要變強的決心,同樣的,他也見證了人類心中黑暗的一面。這理所應當,有光明就有黑暗,可是,麻倉葉王無法接受。在麻倉家中,一天天的,日復一日的,他聆听著微笑待他的人們心中虛偽的聲音,嘲笑的,惡意的,質疑的,嫉妒的,衡量的……那所剩無幾的贊揚與期待也仿佛淹沒在了這無窮無盡的喧囂之聲中,這些聲音隨著他日益強大卻沒有絲毫減弱,與之相反的是那些愈發真誠的笑容。
麻倉葉王不厭其煩,卻不得不忍耐,更甚者,他是有些依賴這個能力的,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听那些人的想法,就如他無法相信那些帶著面具的人,他想這些人怎麼可以如此虛偽,如此愚蠢呢?明明他比他們強得太多不是嗎?為什麼還要不自量力地對他下絆子?當然,大多時候他也僅僅感嘆一番,在那時,他還有著可以傾訴之人。
閑暇之余,麻倉葉王會驅退侍人,在庭院中的樹下歇息,抑或去郊外鮮少有人的地方游山玩水一番,比起絕大多數人都沉浸于其中的權力斗爭,他更願意沉迷于大自然間,風的流向,水的聲音,大地的低喃,相較人之心聲,美麗地無與倫比,而能夠感受到這些的,只有他們有能力與自然通靈的人。
「童子,童子?起來了。」
朦朧的睡意間,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地叫喚道。
麻倉葉王睜開眼,入目的一張無比熟悉的臉龐,它的主人有著一頭蓬松柔軟的棕發,與一雙比天空還要美麗的褐色眼楮。
見他盯著不說話,對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還沒睡醒?你的午休時間到了~」
麻倉葉王起身坐了起來,隨手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服,居然不知不覺曬著太陽就在樹下睡著了,「不要再叫我童子了,我已經改名叫葉王了,阿綱。」他似有不滿地說。
所以你就不再叫我叔叔了嗎!!雖然讓現在長大點的你叫叔叔是奇怪了點,但最起碼也得是哥哥吧!十五歲的你到了叛逆期了嗎!不過童子這種極具黑歷史氣息的名字怎能因此而舍棄!
「恩……怎麼說呢,在我眼里,不管如何,童子都只是童子啊。」
想與說的完全不一樣,可奇怪的是,麻倉葉王沒有產生絲毫的不悅,他笑了笑,「那阿綱會永遠陪伴童子並且保護童子嗎?」
在他八歲的時候,阿綱的指環徹底破碎,有那麼一瞬間,他卻卑鄙地欣喜異常,因為阿綱沒有離開,甚至他簽訂了契約,依靠著他的靈力而存在。
阿綱有些遲疑,卻一時沒有回答,知曉他在顧慮什麼,麻倉葉王伸手握住了阿綱的手,「我不會讓阿綱消失的。」
不知道為何,失去媒介指環後的阿綱,明明只是一個純靈體,但身為陰陽師的麻倉葉王卻無法阻止他的消散,莫名其妙的,阿綱的靈魂就像是被被針扎破的橡皮氣球,無法存儲靈力,在最初還能使用他的能力,但漸漸的,當儲存的能量耗之殆盡後,麻倉葉王就禁止阿綱進入死氣狀態了,甚至收走了他的毛絨手套。他所能提供給阿綱的靈力僅夠維持日常的消耗,可是即便如此,阿綱也日漸變得透明起來。
十歲的時候,學有小成的麻倉葉王出門歷練,阿綱作為他的式神自然與他一道。可原以為能夠輕松解決的小試煉,他卻近乎遭遇了一個死劫,代替他受這劫難的是阿綱。
麻倉葉王第一次意識到阿綱並不是無所不能的,相反,當力量耗盡之時,他是會消散的,不是離開,不是死亡,而是真正的消失。阿綱身上瑰麗的火焰迅速縮小湮滅,金紅色的眼眸變得黯淡,挺拔筆直的身形幾乎要站不住,即使是靈魂之體,當胸口被戳穿之時,依然有鮮紅色的血液迸濺而出,落到地上,然後蔓延到他腳下,濃稠的血液沒有在冷卻後而凝固,而是漸漸消散成虛幻的光點。
在充斥著妖怪腥臭的血味與碎肉的空地上,麻倉葉王傻愣愣地看著異常狼狽的阿綱。發現棕發青年的身形都開始消散的時候,他發著抖地想要將靈力輸送給對方,但當察覺契約如同對方的身影一樣變得脆弱地快要消失不見時,繼母親去世後,麻倉葉王第二次哭了出來,為什麼,為什麼還是這樣?為什麼他還是無法保護珍視的人?
有些事情在一開始的時候總是難以察覺,亦或者總是暗示自己去否認著什麼,可真等到自己發現的時候也許已經晚了,他恐慌著,驚懼著,,怕阿綱會徹底的消失。
麻倉葉王無比後悔,因為阿綱已經提醒過自己異常之處,他卻依然一意孤行——若是連這都克服不了,如何變成一個能夠掌控自己甚至他人命運的強者?然而後悔之余,他更痛恨那造成這一切的人,罪魁禍首正是同父異母的哥哥。
他潛心于佔術與陰陽術的學習,對陰謀毫無所知,最終落入他人的圈套。即使在面上他是從麻倉分家過繼而來的孩子,但不知何時他是麻倉家主的另一個孩子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天賦極高的他被當成下一任家主來培養,這意料之中地引起了平庸哥哥的嫉妒。他所謂的父親得知這一切後,僅僅把那平庸的兒子送往了外宅,剝奪了他學習麻倉家傳承的權利卻保他衣食無憂。
麻倉葉王對這一結果漠然接受,一方面他是不會放過那個家伙的,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阿綱並沒有消失。在突然趕來的安倍晴明的幫助下,麻倉葉王用自己的精血與幾乎所有的靈力阻止了阿綱幾乎神魂俱滅的下場,取而代之的是他陷入了長久的沉睡,他將存有阿綱靈魂的靈珠貼身放在胸口處,用自己的靈力滋養著。
他找機會殺死了那個以為逃過一劫的哥哥,麻倉家主對此沉默待之,麻倉葉王知道這個父親心里其實是默認他這樣做的,為了麻倉家的未來,任何不安定的因素都要消除。
自那之後,麻倉葉王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學習,直至幾年後阿綱再次醒來。蘇醒的阿綱與以前有些許的不同,他失去了一些記憶。麻倉葉王知曉這是因為阿綱的三魂七魄只剩下二魂四魄的緣故,阿綱不記得自己的過去,卻知道自己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麻倉葉王對此沒有不滿,因為阿綱還記得他,記得與他相處過的一切,這就足夠了。至少,這樣的阿綱就是完完全全屬于他的。至于另外的一魂三魄,麻倉葉王沒有尋到,他猜測是他沒有及時救阿綱而導致這一魂三魄消失了。
……
「我會陪著童子並且保護童子的。」阿綱一笑,用另外一只手模了模麻倉葉王的頭。
麻倉葉王再一次定定地注視了會阿綱的笑容,輕輕應了聲,「恩,阿綱今天要去晴明大人那里做客嗎?」
「不了,昨天晴明說要和源君去郊外,現在已經去了吧。」
果然讓阿綱陪自己午休是正確的,否則一天都要見不到了,這樣想著麻倉葉王攥著阿綱的手站起身,「那真是可惜啊,既然如此,阿綱就陪我去閱讀書籍吧。」
「……」阿綱似乎皺了皺眉。
又來?!救命啊!我最討厭看書學習了!!!以前被……恩?以前被誰逼迫來著……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會無聊死的啊啊啊早知道昨天就答應晴明那老狐狸去了!!就算去和**他們聊聊天也好嘛!
麻倉葉王拉著阿綱的手走在前面,嘴角含著笑听著身後人的心理活動,「我有給阿綱收集到新的話本與游記哦。」
「欸?是嗎?謝謝啊!」唔,勉強打發時間吧……
「阿綱是在和我客氣嗎?還是不願意陪我一起呢?」
「呃……沒有啊,我很喜歡。」這是基本禮貌啊!隨口一說而已,這死孩子又在鬧別扭了?
「呵呵,那就好。」頓了頓,他又問,「那阿綱到底願不願意陪我一起呢?」
「……我不是說會陪你的嘛,當然願意了。」這是缺愛吧!絕逼是缺愛吧!呃……希望再長大點會好點吧,否則總感覺會很苦惱啊……話說這樣被牽著好奇怪啊,要不要走上去呢?我可是大人!
「哈哈……」
「……你很開心嗎?童子。」
「是啊,阿綱說願意陪我呢。」
「這不是應該的嗎?而且我一直都有陪你啊。」算了……被牽著就被牽著吧,反正也沒人看見。
「恩。」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麻倉葉王一路與阿綱插諢打科著,當然大部分是他憑著靈視讓阿綱「實誠」地說出他想要听的話。突然,麻倉葉王停下了腳步,迎面走來了麻倉家主。
十年過去,年過半百的麻倉家主顯得異常蒼老,前半生對麻倉家未來的憂心以及後來將所有的精力傾注在對麻倉葉王的培養之上,他幾乎耗光了所有的生命,可那一雙眼楮卻精明依舊。
麻倉葉王對這位身父的情緒是有些復雜的,初次見面時他就對自己明說,自己是無法叫他父親的,但取而代之的,他會得到最好的。麻倉葉王雖然並不渴望所謂的父愛,最初他還是有些期待的,可漸漸的他就發現這位麻倉家主也僅僅是一個麻倉家主,他把麻倉家放在了第一位,會給自己最好的環境與物質也只不過是基于自己出色的天賦之上,否則也不會任由自己殺了他的親身兒子了。但他畢竟沒有虧待過自己,所以麻倉葉王會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帶領麻倉家重新踏入權利的上層,只要……只要他不對阿綱出手。
在旁人看來,阿綱的存在對于麻倉葉王來說完全是一種累贅,身為式神卻無法保護主人,反之還要主人消耗大量的靈力去維持他的存在,還不如徹底解月兌來得自在。從另一方面來說,誰都能看出阿綱對麻倉葉王的重要性,這也愈發促使他們產生不滿,隨著麻倉葉王的實力越來越深不可測,族人期待著他帶領他們重拾昔日的輝煌,就如安倍家一樣,或許幾年前阿綱確實強悍比那些神將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現在僅僅是一個拖累。
麻倉家主同樣明白,然而他更清楚阿綱對麻倉葉王的意義,所以他僅僅瞥了眼阿綱,認真囑咐了幾句麻倉葉王就離開了,眼神中也許有著不滿,可他不會做什麼。
麻倉葉王目送著麻倉家主一步步慢慢離開,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侍從。昔日里印象中那身穿錦衣的一家之主的威嚴魁梧形象,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華發陡生背影蒼涼踽踽獨行的老人,莫名其妙的,突如其然的,一種澀然的感覺悄然浮現在麻倉葉王的心中,可能他的父親對自己的孩子並不是沒有愛的,他還記得初見時父親激動的神情,他也羨慕過父親疼愛死去哥哥時的情景,只不過……
「童子?」
只不過什麼呢?
麻倉葉王輕輕地把胸口的悶氣呼了出去,搖了搖頭,「沒什麼,走吧。」
……
三年後,麻倉家主去世。由于麻倉家主臥病半年多,沉痾已久,後事早已準備妥當。葬禮辦得很隆重與體面,由神社神官主持,京中大多公卿貴族都前來參加,還有文章博士撰寫的法事祈願文。喪禮過後,在守孝之間——在面上雖不是父子,卻有養育之恩——十八歲的麻倉葉王正式繼任為麻倉家家主。
麻倉葉王的名字自幼時便聞名于京都,與當世大陰陽師安倍晴明與醍醐天皇之孫、雅樂之神源博雅交好,如今更是年紀輕輕便為一家之主,精通五芒星之道,擅長佔術與陰陽術,在守孝之後,就順利進入陰陽寮成為陰陽得業生。
他年紀輕輕如此成就,又生得俊美出塵,在出席過幾次宴會之後,便有許多貴族少女(年)甚至公主傾心于他,只是他身上仿若與生俱來的威嚴與疏離讓人望而卻步。
「童子,你好像也有二十了吧?」有一天,阿綱摩挲著下巴問麻倉葉王,「不考慮成家立業嗎?」
「阿綱還記得自己多大了嗎?有成家嗎?」麻倉葉王反問道。
阿綱仔細想了想,半晌搖搖頭,「不記得了,應該……是沒有吧?」他反應過來,「我是在問你呢,不要岔開話題啦。」
麻倉葉王沉默,沒有說話。
阿綱很順手地模了模他的頭,說道,「不要擔心,我能感覺到,我不是在消失。」
麻倉葉王扯下他的手,緊緊握在手心里。三年之間,阿綱的靈魂只剩下了一魂二魄,更多時候他是沉睡在靈珠里的。麻倉葉王不知道是怎麼了,在別人眼里如何天縱奇才的他卻連阿綱的靈魂為何會逐漸消失都找不到原因,阿綱卻告訴他,在睡夢里他好像有听到有人在呼喚他,或許是他世界的人在叫他回去呢,而他消失的靈魂也可能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了。
「童子真的不考慮成親嗎?要是有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子喜歡我,我肯定做夢都會笑出來。」阿綱繼續嘮叨著。
「為什麼要我成親?你是要離開我嗎?你不要我了嗎?」
「咦,怎麼會……」
麻倉葉王打斷他,猛然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狠狠瞪著他,「你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嗎?怕我一個人所以讓其他人來陪伴我嗎?」
「呃,沒有啊……」阿綱有些尷尬。
「你敢發誓說你沒有嗎?」
阿綱閉了嘴,褐色的眼楮眨了眨,最終嘆了口氣,坦言道,「我是擔心你,總覺得讓童子一個人在這個世界很不放心啊,感覺童子還是一個小孩子,或許成家立業了就長大了呢。」
「那就不要離開。」他絲毫沒有為阿綱說自己是小孩子而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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