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艾教授沒有睡好,想著郁文的離奇遭遇,想著老友郁文的大義,讓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女兒去照應他病中的前妻。
火車是上午十點的,曉蕾已經把兩張票賣好。
艾椿早晨醒來時已近九點。見郁文同女兒在客廳的沙發緊挨著坐著小聲地說話,似殷殷囑咐。這次郁大夫決定女兒到他的原配妻子家,幫著伺候病殘的老兩口。艾椿開始有些不理解,郁大夫自己孤家寡人一個,自尹敏病逝後,精神不免傷感,正需要人照應,天外飛來一個嬌女,父女相伴多美啊!可慢慢想來,這是老友做人的一貫準則使然,他是一個為自己想得少給予他人更多的人。
郁文堅持要把艾椿和女兒送到車站,女兒從出租車上拎下一個很沉重的紙箱,看商標是一部名牌健身按摩電器,是郁文送給他原配的,艾椿見小蕾拎得挺沉的。
「我的幾位老病號朋友,都反映說用了這機器病情減輕,病人的感覺最有說服力,我一向反對病人迷信吃所謂好藥和補品。許多醫院為了賺錢明目張膽的鼓勵醫生給咬著牙來治病的病人開昂貴的進口藥,使用完全不必要的檢查設備。實際上成了病人的吸血鬼
「現在去醫院的病人中,大多是普通的工薪階層和窮人啊艾椿說。
「人一窮,心情不好,營養跟不上,身體就出問題郁文望著候車大廳滿滿的人,「到處是人,到處是窮人多,中國人太多,生產力還落後,為了警惕日本的擴張,為了寶島台灣回歸,不能不增加國防開支,焉能不窮?我國是窮兵但不黷武。但是窮人多其實不可怕,問題是在醫療衛生、教育、住房這三大問題上,政府要有為窮人解憂的完整的配套措施,中外歷來好政府都是為窮人的政府。像現在窮人不敢看病,賣不起房,交不出學費的普遍的惡性現象,如不能有效剎車,人心豈能安定?犯罪率豈能下降?國家的軟實力在于民心。那年我去印度考察,那里的窮人不比我們少,農民接近八個億,可他們人人都能在公立醫院免費治療,公立醫院的觸角從城市到鄉村,鄉村城里的窮人大多神態安詳,當然,這可能還同他們篤信宗教有關
艾教授只是听著老友的憤世議論,這樣的對現狀的詬病,他听得和看的多了,近乎麻木。麻木也是一種病呢。不過這種病在進步的時代比較多。
上車後,郁大夫還少不了在車窗下同女兒不斷揮手,車開不久,曉蕾收到她爸一條段信︰安全為天,別想爸爸。
曉蕾回了條短信︰爸爸為天。
軟臥間里只有艾椿同曉蕾兩個人。艾椿教授向來有在車船上看書的習慣,可如今帶了個不生不熟的女孩在身邊,哪能自顧自看書?
「俺叔,我看書了,你睡會吧!」曉蕾倒是干脆,從包里拿出一本包好封面的書看了起來。
既然這樣,艾椿倒是放松了。他拿出手機,給柳留梅發了條短信︰
車行秋夜,長風曠野,孤家在望。
意思是列車在廣袤的原野行駛,載著他駛向沒有女主人的家,告知女弟子他正在回家的夜間旅途中。短信有淡淡的傷感。
柳留梅回了條短信︰公開課在杜十娘的悲劇中結束,很成功,你的警句增色多多。很累啊!老公你要有個百寶箱,奴家就一定不教書了!
艾椿面對柳留梅的短信,苦笑了一下,中學教師真的太累。課上得很成功,同柳留梅的天才的表達才能有關,更是她嘔心瀝血的備課的結果。
艾椿教授見對面小床上的曉蕾沒有動靜,她睡著了,睡得很甜,一幅混沌未開的年輕樣子,像一頭森林中正在打盹的小麋鹿,宛如當年的女弟子。艾椿忽有所悟,「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千百年來都把句中的麋鹿說成是動物麋鹿?膚淺之見!麋鹿是隱喻嬌美的女性。現在的艾椿,可以說不論多美的麋鹿在他前後左右蹦跳他都不會受到干擾,因為在那遙遠又貼近的六月四號晚上命運之神已將他和那頭梅花小麋鹿拴到了一起。
男人一生都應有屬于他自己的那一只小麋鹿,而不是許多金錢。
曉蕾是側身枕著毯子睡著的,體態優美的女性側睡的姿態是一道好景觀,真是山水橫拖,線條延伸起伏自然有致,高低相宜,更顯腰是腰臀是臀。這個在驚雷暴雨中孕育出的生命正是最有光華的時期,壯麗又眩目。因為有個友人托付的女兒在恣意酣睡,艾椿雖有睡意也不能放心睡倒,這是個出門就得豎起耳朵警惕的時代。艾椿將自己床上的薄床毯輕輕的給她蓋上,把臥鋪包廂的門鎖上好。
曉蕾在夜色沉沉裹住原野和列車的時候醒來的。她醒來時望著艾椿淡淡笑了一下︰「俺叔,把你一個人丟在一邊睡了,真不好意思,太困了,兩個晚上沒睡好了。從老家往回趕的晚上半夜夢見媽媽,就再也睡不著了。昨晚給爸補內衣到兩點
「你們女孩跟媽的感情就是深
「我媽不是一般的媽,她一生吃了太多太多的苦,爸在建築工地跌成重傷,為了搶救爸,借了高利貸,爸走了後,賣了一間房子還債。媽病了還在給人打工給我掙學費
「那時你怎麼不到城里找你的父親?」
「媽快離世之前才給說起我的生父是醫生。那時,我要帶母親找父親,她怎麼都不同意,她說自己的病好不了,無論如何不給父親添麻煩了,但是要我一定找到父親,媽說我父親肯定會認我的,父親是個天底下的好人
「你爸真的是世上難得有得好人!」
曉蕾感嘆一聲︰「人說我的命苦,可有時想想不能說很苦,從我記事起,就感到疼我的人多,最疼我的是爸爸媽媽,爸爸比媽媽似乎更疼我,他生前常說,一定要培養我上大學,爸傷亡後,我覺的天塌了,從此就沒有好爸了
「你要相信,現在你這個爸,不會比老家那個爸少疼你的!」
「我信,我們父女相見不到半年,我就感到他疼了我二十多年似的
「曉蕾,你怕還沒有想到你還有兩個媽在世上。一個就是你很快能見到的,她曾經在你的出生地呆過兩年多艱的時光,那時你年輕的爸受冤屈在你家附近的農場勞改,他年輕的妻子跟到農場,在附近人家當保姆,為的是常能見到她的丈夫
「那後來兩人為什麼要分開呢?」曉蕾不解的問。
「以後有時間再說吧。而其實他們沒有分開
曉蕾終究年輕,一時半時難以說清楚歷史上的悲喜因由,對父輩的沉重一時難以掂出分量。听得曉蕾輕嘆一口氣。
「很快你要見到你的大媽,她是你父親的原配艾椿喝了一口茶,「她肯定是很愛你的,你還有一位年輕的媽
「還有一位啊,年輕的?」小蕾有些迷惑。
「你老爸沒有同你說起嗎?他臥室里桌上有張他同一位年輕女人的合影照你看到嗎?」
「看到了,我沒問,以為是我的大姐
艾椿笑了起來,「你老爸就你這一個女兒,她沒有第二個女兒。同你爸合影的是他的冤案糾正後回到城里尋的女人
「她跟爸合不來?」曉蕾小聲的問。
「很合得來艾椿肯定無疑地說。
「那怎麼不在一起?她不是嫌俺老爸年齡大吧?」曉蕾不解的問。
「他們其實也沒有分開艾椿覺得要把郁文同他已經離異的妻子阿妹的關系給過于年輕的女孩說清楚是困難的,這里有哲學和人生的大問題。可能郁文還沒有來得及從容的把他同第二個妻子的關系給見面並不很久的女兒說清楚。他大概不想給寶貝女兒太多的沉重。他望著窗外夜色迷蒙的曠野,偶爾零星的路燈在車旁不斷閃過。
「爸說,要我先給這個大媽幫忙一陣,如我不準備復習功課考大學,要介紹我去南方一位親戚那里學經商,我爸那位親戚你知道嗎?我怕商人,我媽生病後,我從高二退下來跟媽的表妹做服裝生意,她太謳了,說好賺的錢三七分成,可她硬說虧了,連工資都不發給我。跟她干了半年我說什麼也不干了
「你媽的表妹是小商人吧?」
「在鎮上開的服裝小店,不過生意還好
「商人不一定都是唯利是圖的,你爸在南方的那個親戚,應該是你的小媽,她是很不錯的商人,不過她算是大商人。當然人和人相處有個緣分,你去了後,兩人能處好就處下去,處不好就回來,年輕人出去見見世面總是好的艾椿估計南方的親戚就是林飛,林飛同郁文沒有孩子,懷過一個孩子後自然流產了。按林飛的胸襟和人品,她會善待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兒。但女人之間的事很難講。艾椿教授奇怪,這回林飛從南方來,怎麼沒有讓曉蕾同阿妹見面?也許是事先的必要的心理鋪墊還沒來得及做好。
「俺叔,不知該不該問,爸為我化的錢太多了,他的養老金怕給我化完還不夠。本來,我想找到爸以後到城里找份工作掙錢還債的,爸說債由他來還
「你怎麼欠債呢?」
「媽得的是腎病,要透析,真是太花錢了。沒法子用剩下的三間房子作抵押,貸了幾萬。我上次回去是爸安排的,爸要我把老房子贖回來,房子損壞的地方再修好。再給爸媽修個墳,立塊墓碑。這一下花去近二十萬
艾椿想,對于一位知名醫生來說,二十萬郁大夫是化得起的,如今有本事的醫生,誰不是腰包鼓鼓的,不想鼓都不行。正所謂︰
救死扶傷成過去,白衣天使成魔鬼。
不過郁文不在吸血魔鬼之列,還是少數救死扶傷的天使,正派醫生之一,他不會腰包過于鼓脹。但是他掏出一二十萬還不至于捉襟見肘。即使再多些他也願意花,他的良心使然,不花的話,心里反倒不能平衡。能掙錢也願意把錢出去,花在良心上的,才是真男人。
艾椿教授想到自己不能掙錢,想在柳留梅那個城市里買間比狗窩大一點的房子都買不起,陡然心生許多歉意,實在不能算大男人,真該取消男人資格。
「俺叔,我一邊照顧大媽,還想再打分工掙點錢,我不能再花老爸的有限的工資。請你給我找份工作,行嗎?」曉蕾問。
艾椿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很善良單純,他隨口應道,「可以啊。我們去餐車吧,我們離吃中飯的時間快**個小時了,你該餓了吧?」
「不是太餓曉蕾從包里掏出兩個隻果,先削好一個遞給艾椿,「俺爸是個細心人,昨晚就把隻果洗淨了放在我包里。爸還買了一袋葡萄干面包,夠我倆吃的,不去餐車花錢了吧!」
「你老爸是醫生,醫生就是細心
「那也不,他的襪子前後都開了口也不在意,還在穿
「你爸有許多生活習慣是在勞改農場養成的,日常生活很不講究
「听我媽說,爸租住在我家的時候,洗的內衣都不敢曬出來,破爛得很,我媽時常幫他補衣服,補被單。爸還保存著當年媽給他補的被單呢!媽說,爸雖然穿著破爛點,但有大男人氣,看著讓人舒心,媽說的一點不假,你看俺爸這麼大年齡了,還一點不老態龍鐘難看,不像有的人老了遭人可憐
艾椿笑了起來,「你爸是最美夕陽紅
「你也是最美夕陽紅曉蕾真誠地笑了起來,車廂里開放了一朵花。曉蕾看來是個開朗的大寫意性格,女孩不能太細膩,這個世界容不得過于細膩的女性。艾椿教授想起自己的女弟子,文學的浸染,靈魂變得過分敏感,敏感產生脆弱。這樣的人很不適宜于在制造大批量高考產品的產業化作坊——重點中學里一年年得苦熬下去,艾椿無時不在擔心柳留梅承載的生理和精神上的巨大壓力。
艾教授沒有直接把曉雷帶到郁文原配家里,先讓曉雷在自己家安置了兩天,讓她好好休息。然後他先找到曉蕾的大媽家,老嫂子見到多少年沒見的艾椿,悲喜交集,不住的掉淚,艾椿也頗心酸,當年的年輕嫂子較好的面容不見了,沒有一只隻果能避免干癟,何況是在風刀霜劍的歲月里。
叔嫂兩人敘完家常說正事,老嫂子靜靜的听著。說到郁文怎樣有個女兒,頗費艾教授的心思︰「嫂子,郁文勞改期滿後不久,正逢鄧大人上台,老郁等待平反時,在農場外面賃住的房子,房東兩口對他很好,就在房東家搭伙。男人經常外出打工,經常是還年輕的女房東同郁文在一起,為了避免瓜田李下,本來呢,郁文想換一家租房。但是房東非常的熱情挽留,又听說那女房東長得同你老嫂子年輕時差不多,郁文也不想離開。老郁因為是醫犯,在那一帶時不時有找他看病的村民,而且他治好了女房東老父親多年不治的痔瘡,女房東是孝女,非常感激郁文,由感激到感恩。這事也就那麼一回,臨走的夜里。女房東置酒款待送行,兩人可能喝了些酒。第二天一早語文就告別了山村,沒想到留了個女兒在那里呢
「好了好了,教授你別講這麼多,我完全理解,我了解他,這事同老郁的品性無關。真是上帝有眼,這是上帝送給我們的郁嫂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問,「老郁在那邊沒因這事留下什麼影響吧?」
「哪能啊,那里的老人還一直叨念郁文啊。至于房東家兩口把這女孩視為至寶。不幸的事女孩命苦,父母都不在了
「那女孩現在呢?真可憐!同他爸一樣多災多難郁嫂急切的問。
「老郁想同你商量,交給你嫂子撫養啊!」
「真的,還能騙嫂子?」
郁嫂立即顧不得氣喘病和腿病,顫巍巍的站起來擁住艾椿,淚如雨下。
待老嫂子平靜後,艾椿就說了帶郁文女兒來的真相。
這時,老嫂子的丈夫自個開著機動輪椅,從外面買菜回來。老人很忠厚,可惜患腿部肌肉萎縮癥,行走艱難,想著這位工程師對離異後的郁嫂真誠相待一生,油然起敬,也為這兩位老人黃昏的艱難生活憂慮。
第三天曉蕾同她大媽相見的時候,那番場景,筆者無才,不能細述了。
剛把曉蕾安頓好,五一長假就到了……柳留梅改變了原本回家的決定,要艾椿趕到她那里去。
就是柳留梅不邀請,艾椿也是必須去的,去償還不久前沒有兌現的「四三」之約的虧欠。每年的兩人定下的
「四三母親紀念日」,這一天是柳留梅第一次懷上孩子的日子。無特殊情況時必須見面的。也許是艾椿真地老糊涂了,四月三號的傍晚他還在家呆著,往常這時候他已經到了女弟子那里。他記錯了日子,把三號當成二號。正巧這晚柳留梅補課,九時回到宿舍,以為老頭子早已在那里恭候,推門不見人,柳留梅急壞了,以為艾椿在路上出事,急忙手機聯系,艾椿正在火車上,把柳梅氣得哭笑不得,連說「你說的菊花之約呢?——」艾教授听到菊花之約,不由得心頭一怔。
「菊花之約」的淒美的故事,還是第一個「植樹節」的夜晚艾椿說給柳梅听的故事。有個叫範聚親的書生,進京趕考的途中不幸染病,幸得另一位趕考人張元伯熱心照應病愈,遂結拜為莫逆兄弟,並約定來年菊花盛開時再相聚。光陰荏苒,第二年的九月九到了,張百元一早備酒整菜,翹首以待範聚親的到來。直到午夜以後範聚親方急急趕到。原來範某落榜之後,做起了生意,生意繁忙,到了九月九這天,方才記起今天有重要約會,可是無論如何是趕不到張元伯家了。他听說鬼能夠御風而行,日走千里,便毫不猶豫地拔劍自刎,那張元伯見到的已是範聚親的鬼魂。
九九其實很憂傷呢!有多少人心有「來年九月九」?
艾椿給柳留梅講範張之約,意在彼此對感情要有莊重的承諾。四月四號下午艾椿趕到柳留梅那里,想做些彌補,踫巧柳留梅外出听課兩天。這是這麼多年來的唯一有約而沒有約成的「四三之約」。
艾椿到女弟子那里去,面臨的大問題是住宿,住旅館吧,低檔的不能住,也不願住。高檔的住不起。柳留梅那里是兩個人住一間,雖然另一位女教師因家在城里,幾年前就貸款買了婚房,只是中午時不時地在柳留梅住的房間的小木床上午休一會,但近來經常晚上也不回去了,她同丈夫鬧別扭。
「你來吧,住在我的房間,來品品我房間的味道。我的同屋長假里要回浙江的婆家,跟婆婆告她丈夫的狀
「女人就是這樣,動不動就告狀,什麼事啊?」
「可能懷疑丈夫有八格牙魯的小情人
「那為什麼要找婆婆呢?」
「據說她婆婆能管住自己的兒子,而且婆婆對男人找情人深惡痛絕,她的丈夫就是個饞貓。我的同屋也因此認為她老公對他用心不專,說是愛找情人的人有遺傳基因
「還有這一說?」
「你來吧,來後再給你講這里的故事。我們高三只放三天假,我要是回家路上就得花去兩天,你來後可以在我這小房間住五個平安夜,來品品我的小床的滋味吧,床小天地寬麼
「我坐汽車還是乘火車?」
「坐今天下午的火車,夜間十二點到這里,我去站上接你
「明天走行不行,我頭發長了,下午去剪發
「不慌剪麼,留著胡子扎扎我,快來,!我老朋友也就這幾天光臨,懂嗎?」
臨去看柳留梅之前,抽空去看望了曉蕾,告訴她有事要外出幾天。見曉蕾已經適應了這個殘疾人之家也就放心。這個原本少有生氣的老病之家,變得陽光味濃多了,老嫂子心情好得多,老伴也是很高興,這局促的房間內空闊得多了。老兩口硬是留艾教授吃了頓中飯,飯菜是小蕾整的,飯軟菜香,三個老人都吃的額上冒汗。
老人需要青春作伴。第二天艾教授又去了他的青春地。
柳留梅的房間放了三張木板床,兩個木凳,原本是三個青年教師住的簡易宿舍,因為柳留梅已屬于準老教師,才基本上一個人能住上一間,搭配一個基本不在這里過夜的女同事。世上不會想到這所著名的重點中學單身教師的住宿條件如此簡陋,當前的中國社會是,簡陋同豪華並存,短缺同過剩並存,節儉同揮霍並存。
柳留梅說很滿意了,剛畢業後去的那所農村中學,四個人住一間,是大房間用三合板隔開的,除了薄薄的一扇門,窗戶沒有一扇。隔壁一間住著一對新婚夫婦,晚上經常傳過來木板床的吱扭聲。,以及遏制不住的,使得她們這些未婚女人難以安睡。而女。廁所離宿舍有十分鐘的路,而且一到雨天露天廁所屎尿橫流,屎尿是沒有性別的,一樣的贓臭。而這所南方重點中學,廁所像廁所,而且比較干淨。
但是木板床也發出吱扭聲,柳留梅咬著艾椿的耳朵說「沒事,這牆是絕對隔音的,不是三合板的。弟弟你大膽往前走啊!」
「牆有耳,伏寇在側他輕輕的刮著她的磁玉般的鼻子。
「你就是寇!」她笑著說,「我最近在讀伍爾夫,她說一個女人要成功的起碼條件是兩樣東西︰一是有自己的一間房,二是有每月五百英鎊收入。我之所以不能成功,就是缺少這兩個條件。我多想有自己的一間房,工資再增加些
「我們國家也有個男性伍爾夫——詩人海子。他也有個願望‘有一間房子’,那是他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里表現出的強烈願望。他想過普通的安定的詩意生活,有一間面朝大海的可以容納寫詩容納愛情的一間房子。結果是愛人離他而去,生活動蕩不安,他過早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海子怕不能同伍爾夫相比吧?」柳留梅問。
「海子有海子的成就,伍爾夫有她的成就
她把他放在外面的右手挪到被子里,安放在自己的軟軟的小肚上。見他在凝望著天花板︰「又在想什麼?」
他側轉身,稍作移動,調整好姿勢,撫摩著那柔軟的小月復,咬著她的耳朵︰「我愛我的這一間房!」
游戲不忘說話……
「我網上看到了一處小套二手房,要價三十萬
「我存折上總共還有十二萬,缺口還不小
「我讓你來不是問你要錢的。你存單上的錢一分都不能動,那是養老金。買房的錢,我想通過貸款來解決
艾椿教授長長的嘆息一聲︰「有人說,現在婚姻的雙方是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
「此話怎講?」柳留梅問。
「世俗的婚姻觀男方應是美元。現在,倒過來了,你是美元,我是不值錢的人民幣
「我就愛人民幣,人民幣不也堅挺麼!」她笑著說,「好了吧,別太累,堅挺十分鐘啦!」她望著牆上的掛鐘,她總是很體貼老夫子。**一刻值千金,游戲不在長短,在于質量。重要的是老夫子的健康,在世時間長一些,多陪她一些時日。
房間里分外安靜,無價而珍貴的柔和的月色無私的灑在簡易木床上,他想到自己沒錢給女弟買套小房子,嘆息了一聲。她這回讓老頭子去她那里,主要的是商議買房,柳留梅想買一小套二手房,大一點的新房子動不動就是近七八十萬,實在不敢問津,房奴是不好當的。老夫子存款基本沒有,師母生前治病時的借貸前兩年才還請
「老頭子,你不要想得太多,我沒有嫌棄你窮,沒有把你同錢聯系過。這房子我不買看來不行,沒有個窩,我們難以相依為命
他看著月光下她滿臉的熱切,實在不忍潑冷水。他本想說能不能先在學校要一間房。學校對結婚的沒有房子的教師,可以照顧一間房。有幾位中年教師至今仍住在當年結婚時學校給的那一間房,雖然孩子已經上學,晚上夫妻行房是同已懂還不懂事的孩子山連著山水連著水,總不能痛快淋灕,這些教師大部分是因為手頭拮據,沒有自己的寬裕的積蓄。手頭雖有些不多的錢,買不買房總在猶豫,房奴可不好當啊!可是猶豫間房價不聲不響的躥了上去。
可對于柳留梅來說,向學校申請一間結婚房首先遇到的來路虎是沒有結婚證,再說即使有了這個紅皮本,柳留梅也沒有勇氣公之于眾。
艾椿曾同女婿商量過請一位可靠的年輕人,同女弟子以夫妻名義在婚禮上亮相,然後申請一間房。女婿笑著說︰「在代孕時代的今天,這個主意不荒誕。但是,依我說,你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走上紅地毯。人家二十歲就同你在一起,堅守到現在,難得的是他離開你到外地工作後的這幾年,依然忘不了你,一天一兩個電話給你,關心你。這在感情婚姻實際上早已悄悄市場化的今天,你們的這份感情是非常難得的。你既不是名人,也非富翁,一位普通的靠有限的工資生活的老人,能夠獲得這份感情,很不容易。按照婚姻的交換法則,你基本上不能給對方什麼。柳老師是個重精神不重物質的優秀的女性,這樣的女性是愈來愈少。當然,老爸你也很能堅守,在我看來,你的老朋友給你介紹的幾位中年女性,都是不錯的,你總是按一般朋友相處,這也就很難得。所以,你們彼此堅守了這麼多年,該到陽光底下來啦!陽光是不會嫌棄你們的
女婿這番貼心的話,真的說到家了。
可是柳留梅的如何不願沖擊父母的心理底線,還是使她沒能攜一位老丈夫走進陽光。也許是性格決定命運,性格受制傳統,人是一個環境動物,人的自由是有限的。
因此,柳留梅是無論如何不會去到學校申請一間結婚房的,就像當年朱自清不會去領美國的救濟面粉。
柳留梅必須買房,悄悄側身在民間,大隱隱于市,她要攜同她的老頭子隱于噪雜的市聲里,他的鬢發愈來愈白,她驚奇的發現,他的鳥窩邊上不知什麼時候也生出白毛,其衰老與日俱增,他一個人生活在遙遠的地方,她實在不放心。電話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相知相伴不能老處在虛擬的空間里。
柳留梅看上的二手房真的很小,環境極不理想,離一家菜市不遠,能聞到菜市的嗆鼻的腥味,不遠處是一條馬路,再不太遠的地方有幾個煙囪在不斷競相冒煙,車輛行駛的噪音像雷聲轟鳴。周圍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棵無精打采的樹木。這同艾椿在還算是山清水秀的大學住房環境有天壤之別。大多數中國人只講房間內部的整潔,不講外部的大環境,這也是一種苟且偷安。歸根到底,這是經濟上不去的原因。其實中國人老祖宗是講天人合一的,人與清麗的自然融為一體。可是現在,工業文明這個魔鬼,不斷吞噬自然環境,中國大地愈來愈像個噪音大冒濃煙的大工廠,大垃圾場,人得不到自然的養護,得不到青山綠水的滋養,靈魂是無法安定的。這是個錢本時代,不是人本時代。發展中國家,就意味著雜亂低檔不衛生。
「能不能降些價?」柳留梅同中介公司一位女業務員協商。
「不能降了,這房子環境是差了點,但離中小學近,離菜市場近中介公司女業務員說,「我建議你下定金,你要有長遠眼光,這房子離城中心不太遠,地皮好,一定看漲!」
面對著要價不菲的小套房子,艾椿是無語,柳留梅也在搖頭。這被亂哄哄包裹的鴿子籠似的一室一廳一衛的二手房,哪能要四十萬?
柳留梅回來和同事商量,他們都建議付定金。柳留梅打電話給一位班上學生的家長,是位有頭腦民營公司老板,因為她的兒子的成績上學期結束,排名由中上進入前五名,很感激和佩服柳留梅。老板听了孩子班主任在買房上的困惑後,斬釘截鐵的說,一定買下,資金缺口的話,他可以幫助解決。
第二天下午,柳留梅攜同艾椿帶上資金趕到中介公司時,那位女業務員很抱歉的告訴柳留梅,上午那套房子已被人全款買走。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批天下寒士俱歡顏。老杜當年寫這詩的時候,沒有想到是即使有了廣廈千萬間,寒士們還是不能歡顏。現在社會上的空置房高出一億平方米以上,能有資格住的只有空氣。老百姓早已無法承受發大水似的房價,口袋干癟,想住新房沒門。真搞不明白,自從改革開放後的房地產開發以來,金滿盆銀滿盆的錢,一部分到了開發商腰包,大部分落在官家口袋里,現在政府的錢是最多的時候,政府囤積那麼多的錢干啥?為什麼不能造廉價房給寒士們遮風擋雨?
現在中國還不是小政府大市場,你政府什麼都干預,為何不干預房屋市場?須知房屋是芸芸眾生必需品,事關社會穩定,千萬百姓蝸居都困難的時候,怎能保證穩定壓倒一切?
艾椿不得不心平氣和又無可奈何的躋身在今天的「寒士」之列,遙想著那一億以上平方米的的千萬間空置「廣廈」而興嘆。
老杜的詩的生命經久不衰啊!
是夜,柳留梅在她的博客上著文《一點郁悶》,慨嘆無錢的苦惱。
第二天,柳留梅立即將借款還給了那位學生家長。雖然買房沒成交,但是好在沒有借外債,也是另外一種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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