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從莫不痴之處告辭出來,才察覺今晚挨的這五十下著實不輕,剛才全神貫注听師父說話不覺得,略一放松,便痛得星子呲牙咧嘴,舉步維艱。好在師父看不到,星子也不用強忍,一手扶著牆邊模回房中,趴在床上,無法輾轉仍是難眠。唉,是不是我這輩子都要趴著睡了呢?星子忽冒出這個古怪的念頭。既然睡不著,星子索性趁熱打鐵,微閉了眼,忍痛習練內功。
運功兩個時辰後,星子暫歇。但覺精神百倍,毫無倦意。正如莫不痴所言,只要上了正道,循序漸進,便日有所得。星子左右睡不著,早早起床前往水簾洞。這天十分順利,待完成了二百下出洞時竟然還未到正午。
星子幾乎難以置信,抑制不住喜悅之情,一路小跑下山去向莫不痴稟報。莫不痴仿佛一切已了然于胸,聞言但微微頷首而已。
為補上昨日誤下的功課,星子囫圇吞棗吞了碗米飯,即去研習劍譜。今日所讀的卻是白雲山和歸一門的劍譜。這兩個門派是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開山設派不過一二十年,劍法或是狠辣凌厲,或是詭異莫測,皆頗有奇峰突起之感。一招鮮,吃遍天,這些年來兩派也闖下了不小的名頭。
莫不痴仍是于晚飯後听星子評判所閱劍譜。星子說完,莫不痴不置可否,只好整以暇地吐出四個字︰「明日繼續。」
臨睡前的責罰一如既往,剛剛止血結痂的傷口再一次被無情地撕裂。星子已漸漸體會到,長痛不如短痛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每日二十鞭並不比一口氣挨完二百鞭好受多少。反復的責打不僅折磨著,更折磨著精神。從清晨到午夜,臀腿的疼痛無時無刻地提醒著星子每晚必過的這道鬼門關。星子只恨親手做的荊鞭太結實,如果折斷了荊條,是不是至少今晚可以躲過一劫?但隨即打消了不切實際的幻想,自己已經承諾過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每日二十鞭絕無例外,如果當天錯過了,第二日便要翻倍,且挨過的都不算,從頭再來,豈不是更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此後一段時間,星子的生活十分規律。早起練功,下午讀譜,晚上挨打。兩三日後,星子已讀完了十本劍譜,稟告之時,莫不痴便問星子︰「你既已讀了十本,且說說其中都有什麼共性?」
共性?星子一愣,倒未曾注意這點。逐一回顧十套劍法,有的厚重,有的輕靈,有的面面俱到,有的劍走偏鋒,其中兩三本中少許招式或有共性,但劍法出自各家之手,大都刻意追求標新立異,整體而言大相徑庭……星子思忖片刻︰「弟子只知道,這些都是江湖上二三流門派的劍法,至于劍法本身的共性,弟子尚未領悟……」
莫不痴眉峰一挑︰「現在你知道這些都是江湖三流角色的劍法,但若撕去了劍譜的封面,僅讓你看其中招式內容,你能得出這個結論麼?」
星子一愣,腦中靈光一閃,明白了點什麼︰「應該能……即使以弟子的功力,也能發現其中有不少缺陷,應非出自名門大派。」
「說說看。」莫不痴命道。
莫不痴方才一言提醒了星子,星子遂逐一甄別比較這十套劍法,輕而易舉便總結出優劣若干,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個時辰方停下,心中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得意,莫不痴卻只淡淡地嗯了一聲︰「雖有所悟,仍失之膚淺。今日你先將這些記下來,再在那箱子中找二十本看,與之對比。」
有了前面十本打底,再看二十本星子只花了三天。與前幾天的總結對比,增加了許多內容。莫不痴听他講了一遍,不加評判,又讓他去看第二箱的書。第二箱的劍法比第一箱略為高明,某些缺點有了改善,但亦有不少新問題浮出水面。星子窮究其原,漸漸入了迷,即使在夢中,各門各派的劍招仍于腦中不斷閃回,似與各派高手同台競技,一爭高下,風起雲涌般綿綿不絕。
莫不痴仍是讓星子任選了第二箱中的三十本劍譜來看,看完總結心得即轉入下一箱。第三箱便是武林中一些一二等門派的劍法了。星子忽覺難了許多,有時思索良久尚不明一招之意,便有些惶恐,這些名門果然非同凡響,其弟子也必是人中龍鳳,方能習得如此高深劍術。
星子足足花了五天時間,才勉強啃完了第三箱中的三本。第四本更加難懂,這日午後,星子獨自于書房中比劃半天,沉思良久,連第一頁尚未翻過。星子一籌莫展,便連莫不痴推門進來也毫未察覺。直到莫不痴站在星子面前,輕咳了一聲,星子方如夢初醒,驚訝地抬起頭來︰「師父!」這些天除了星子去拜見師父,莫不痴並不主動過問星子習武情形,更少踏入這塵封的書房。
「師父,找弟子有什麼事嗎?」星子合上劍譜,躬身問道,欲向莫不痴訴苦這劍法艱深難懂,又覺丟臉而難以啟齒。
莫不痴瞟了一眼星子手中的劍譜,莞爾一笑︰「看不懂麼?」
星子不願承認也不能否認,面色赧然︰「這……劍法精深,弟子正在反復研讀。」
「難怪如此廢寢忘食。我讓谷哥兒不來叫你,看你幾時方會出來。」莫不痴聲音里有一絲捉弄之意。
星子這才發現周圍已是蒙昧不明,那簡譜的字跡圖形也已模糊而難以辨認。整整一下午的光陰就這樣悄然溜走,一頁也未看完,一招也未領悟,師父是在笑我笨吧?
星子滿臉沮喪,呆站著不願離開。莫不痴便去找了一支蠟燭,從懷中模出火折子點燃。幽暗的燭光輕輕搖曳出一片朦朧光影,映照著地上開了蓋的三只紅木大箱子,幾十本劍譜凌亂地散落于地板箱蓋之間。
莫不痴將蠟燭遞給星子,卻輕踢了面前的木箱一腳︰「你知道我為何要讓你讀這些東西?」
星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師父是要我博覽百家,取長補短。」
「取長補短?哈哈!」莫不痴聞言放聲大笑,象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這些低下拙劣劍法值得取長補短?博覽百家,也得看看這百家是什麼水平!我讓你耐心讀這麼多廢紙,是因有比較才有鑒別,不要將魚目當成了珍珠。」
啊?不會吧,我連看都看不懂的秘籍師父竟然斥為廢紙?我豈不是個十足的笨蛋?星子更覺無地自容,與師父的差距真是不可以道里計,拍馬也追不上了。星子愣愣地不知所措,莫不痴已一腳踢起一只箱子。沉重的大木箱輕輕巧巧凌空飛起,端端飛到他胸前,莫不痴一手托住箱底,一手以指為刀,于那箱面上刻字。指尖過處,木屑如雪紛紛而下。星子持燭一照,卻是「雜亂無章」四個字。筆力遒勁,真真切切的是入木三分。
星子咬住唇,忍住不笑,看不出師父一把年紀還有此童心!莫不痴將那木箱一推,箱子又平平穩穩落在地上。復踢起第二只箱子,這回批的是「鼠目寸光」四字,第三只箱子則得了「故弄玄虛」的評語。
莫不痴拍拍手,嘿嘿笑問︰「你覺得為師的評價如何?」
「這……」星子沉吟,不敢貿然接口,師父點評雖然不無道理,但也太刻薄了些。「弟子武藝低微,不敢妄加議論。」
「武藝低微?武藝低微也比他們強些!」莫不痴鼻中哼了一聲,冷然道,「你听說過盲人模象的故事麼?」這星子自然是知道的,莫不痴也不待他回答,「這第一箱便是盲人模象,模著大象鼻子的便說是繩子,模著大象腿的便說是柱子,只得一鱗半爪,也好意思來寫劍譜,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純粹誤人子弟!」
莫不痴毫不掩飾語氣中的不屑︰「第二箱略略好些,稍看得遠點,但也不過遠了一兩寸而已。至于你看不懂的第三箱,你習劍十年,尚不得窺門而入。他將這劍譜寫成天書,是要誰來習練?是給神仙妖怪看的麼?」星子撲哧笑出聲來,莫不痴卻板著臉,罵得更是痛快,「這世上的學問武功,凡人能所至的,必不是莫名其妙不知所雲的東西。即使出自名門,也不乏拉大旗作虎皮之輩,月復中空虛,卻要裝模作樣嚇唬不明真相的門人外人,還抱殘守缺,不許弟子學習別派武功,真是豈有此理!」
這些劍譜星子反復閱讀多日,總結出許多優劣,卻被莫不痴幾句話盡數囊括其中,星子感佩不已,而這幾日進步維艱,尤其今日下午毫無所得,听得師父不責難自己,卻痛罵那些名門,星子更是暗中心花怒放。
莫不痴望著牆邊累疊而至屋頂的層層木箱,袍袖輕拂于四面虛虛劃過︰「不見謬誤,那得真知?若不是要做個反面教材,為師何必收集這麼多廢紙?早就一把火燒了。前三箱你既已觀其大略,明日起你開始讀第四箱的劍譜。」
莫不痴略停了停︰「從第四箱劍法開始,不再一無是處,多少都有些可取。這些劍法有各家門派的,有歷代高人隱士的,也有為師不同年代所創的幾套劍法。你也不必管作者是誰,一視同仁。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可目下無塵,無論臧否,皆須有理有據。諸家劍法,先求其同再存其異。即使風格迥異,也須細究其根源。為師並不會專門傳你哪套劍法,但為師所知的皆會悉數告訴你,你若喜歡哪套可以自行修習,也可另起爐灶自成一家。若想成為世上的頂尖劍客,一是要明晰劍理,二是積累前人所得,懂得他人的有無長短,再形成切合自身特點的獨一無二的風格。無理之奇猶如空中樓閣,無奇之理猶如沙里黃金,皆難有大成。」
如墨的夜色一絲一縷漸漸染透窗外的天空,朦朧的月光乳白如霧彌漫四周。莫不痴方攜了星子離開書房。星子听師父縱論世上劍法,茅塞頓開,興致盎然,渾不知月復中饑餓。暗想︰師父認為有可取之處的劍法該是什麼樣呢?星子恨不能立時就去看個究竟。但莫不痴仍是按部就班,飯後即照章將他打了一頓。星子心癢難熬,但傷處痛得神思不寧,也只好先回房趴著。
次日早起練功,此時星子的內力也已盡數恢復,較之以前更為深厚雄渾。潛入寒潭之中半個時辰亦不覺十分吃力。星子試著探尋潭底,但閉氣下潛卻是深不見底,也未察覺暗流來處,愈往下愈是奇寒側骨。星子難以抵擋,只得放棄。
隨莫不痴習武不過*日,星子已感到自己在一天天進步,一日日強大,驚喜難言,心頭亦如這陽春三月,充溢著無盡生機與希望。如果不是每日都要挨打,這日子直是愜意無比。
匆匆又過了十來日。第四箱中的劍譜星子已讀了數十本。這一箱劍譜果然與前面不同,大都道理詳盡卻又樸實無華,少見故意賣弄的突兀之感和故弄玄虛的莫名之語,若說缺點,便是厚重有余而靈氣不足,少了些奇思妙想。
莫不痴將劍譜和作者的名字皆盡涂黑,只見內容,不知來歷。星子料想師父不願弟子受著者的虛名所誤。他仍是看完一本,便與莫不痴探討。莫不痴一反前三箱時的冷淡,不但與他辨析優劣,有時也親自指點一兩招。星子讀了這許多劍法後,眼界開闊,如臨高山,如觀滄海。漸漸地,星子于劍術上亦生出許多想法創意。不由思量,若再與師父過招,我能接下他幾回合呢?
莫不痴制了一服藥,煎後讓星子每日服用,再以內力聚集毒性,每隔三五日則為其放血驅毒。星子平時並不覺有何異樣,平靜了一段時日,只道那余毒已陸續排出。但這天傍晚,星子正在溪邊與莫不痴說話,卻又毫無預兆地一頭昏倒。
待星子恢復知覺,乍一睜眼,便被直刺眼內的燦爛陽光嚇得一個激靈,這是什麼時辰了?蹭地跳起,正見莫不痴一襲青衣,負手而立,望向窗外。
星子看那天色,一輪紅日已近中天,昨晚就這樣不知不覺中過去了,沒有領罰……天哪,好容易扳著指頭日復一日苦苦捱過了二十多天,只差幾天便可大功告成,竟又前功盡棄,得重頭再來嗎?
星子嚇得呼吸都似停了,半晌方膽戰心驚地喚道「師父!」看來又是那該死的西域奇毒發作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上次受責時便是因此昏倒,蒙師父寬免,恩準三十日內逐日清償,這次怕是再無法逃避了……
莫不痴卻恍若不聞,背對著星子紋絲不動。星子亦不敢動,凝視著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師父的身形中竟透著難言的疲憊,不似往日那般孤傲挺立。星子滿心愧疚,我總是讓師父費心操勞,小心翼翼又喚了一聲︰「師父!」
莫不痴方緩緩地轉過身來,星子驚奇地發現,莫不痴的額頭竟十分突兀地多出了一縷明晃晃的銀絲,如冬日里青松翠柏上的一抹積雪,艷陽下反射著點點銀光,扎得人眼角發酸。原本清明的目光也轉為渾濁黯淡,夾雜著暗紅色的血絲。師父又整整守了我一夜麼?「師父!」星子垂下腦袋,哽咽著道,「弟子不孝!」
莫不痴瞪了星子一眼,眉心緊蹙,神情有幾分惱怒幾分無奈︰「現下你中的毒有些麻煩。一部分余毒已經血液導出體外,但沒想到,剩下的毒素十分蹊蹺頑固,無法由血液聚集引出,須得另想法子。」
星子聞言愈發難過。莫不痴在他眼中便如天上神仙一般有求必應無所不能,師父為難之事,怕真的難辦了……我自找的一場禍事竟惹下了無窮無盡的後患……星子真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若是以往,生死有命,大可听之任之付之一笑而已,但如今的星子已不是從前的那個自暴自棄的混蛋了……
「弟子需要做些什麼嗎?」星子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方期期艾艾地擠出一句話,若能盡己之能做些事,也可減輕一些壓迫心頭的負疚感。
「暫時不必。」莫不痴話語簡短,語氣冷淡。
性命攸關之事我卻無能為力,無助的感覺讓星子很不好受……師父尚未提起昨晚誤了例行責罰一事,但我怎能裝聾作啞地逃避?星子輕嚙薄唇,決定直面悲慘的現實︰「弟子……弟子昨晚誤了例行責罰,今日須翻一倍,四十下,明日起每天二十下,從頭再算三十天。」
星子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倒把莫不痴逗笑了︰「果然是個傻孩子。為師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估計你現在能接下我幾招?」
師父是要考校我武功了麼?星子也早有此意。上回師父與我交手,顯然未盡全力,我卻二十招之內便狼狽不堪一敗涂地。拜師後近一個月,我得他親自指點,總不該如此不濟了吧?星子藍眸中閃動著躍躍欲試的光芒︰「師父若盡全力,弟子有望接下十招。」
莫不痴露出一絲嘉許的微笑︰「好!有勇氣!我武功在你之上,與你交手很難全力施為。你既然有此自信,不如這樣,明日晚間我與你過招,我用五成功力,你若接得下我二十招,責罰便可以減半,再挨十五天即可,若能接下我三十招,便可全免,不僅全免,我還有一柄上古神兵稀世之寶要送給你。毒發後你身體虛弱,今日你且好好休息,不必去寒潭里練功了,晚上也不用領罰,養足精神,以備明日測驗。」
師父開出的條件竟如此誘人!星子仿佛被天上掉下的元寶砸中,暈乎乎地辨不清東南西北。莫不痴原本威嚴低沉的聲音此刻傳入耳中,便如天籟之音一般悅耳動听。「弟子謝過師父!」未等莫不痴說完,星子已是喜形于色,忙不迭地道謝。
「別高興得太早了!」莫不痴一蹙眉峰,似是不悅,「這是你拜師以來第一次正式考校武功,須得認真應對,不可大意。二十招之數是按你自己的估計計算的,你若不能達成,不但已有的責罰一下也不能免,若每少了一招,再另加一百下,听見了麼?」
「弟子听見了。」一招一百下,師父還真是夠狠的!星子喜悅之情頓去,不敢再嬉皮笑臉,規規矩矩地應下。
莫不痴說完,即出谷去了,大約是去采辦藥材與日用雜物等。師父這一走,留下星子度日如年。先去書房看了一會劍譜,心里翻來覆去都琢磨著明日師父會怎樣出手,該如何應對。師父曾提到,他親手所著的幾本劍法也在這幾只箱子里,我若能找出來看看,也好多些準備。
星子跳上竄下,翻箱倒櫃地找了半天,找出幾本可能是莫不痴所著的劍法來,每本草草地翻看了幾頁,象又不象。折騰良久,終究一日無成。
莫不痴晚間並未回來,星子不用挨打,早早歇下,許多天不曾這般安安穩穩地睡覺了。但想著明晚考校武功,成敗之間竟有天壤之別,心頭便忽上忽下,忽悲忽喜,忽明忽暗。星子一會兒信心百倍豪情萬丈,這些天自覺進步良多,接下師父二十招不應是難事,那可是苦海有岸了,如果能僥幸接下三十招,師父會送我一件什麼寶貝呢?一會兒又陷入百般擔憂千端煩惱,師父功力深不可測,我要是失手了怎麼辦?不但要再挨三十天,每少一招又是一百下,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星子只覺冷風陣陣從臀上刮過,不由本能地繃緊了肌肉……
星子一夜難眠,第二日清晨,眼周便留下了一圈明顯的青黑。昨日未去練功,今日再不能誤了,星子照例去水簾洞中,卻無法沉心靜氣,一上午都頗不順利,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星子愈發煩躁不安。
下午星子仍是待在書房里,神思不寧。直至日影偏西,莫不痴方才回轉,帶回一大包東西,徑去藥房,並不召星子問話。
星子看不進書,便提了寶劍在書房內比劃,騰躍之中不慎一腳踢翻了壘在北面的一堆箱子,轟隆隆一陣巨響震得石屋也似乎晃了幾晃,層層疊疊的沉重木箱如推到的骨牌一般摔將下來,無數書籍紙片漫天飛舞。谷哥兒也被天崩地裂般的響聲引來探看究竟,兩人手忙腳亂,好半天才物歸原位。莫不痴則始終未曾現身。
晚飯時谷哥兒請了莫不痴出來,莫不痴看了星子一眼,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準備好了麼?」
星子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幾乎要蹦出胸膛,卻不得不故作鎮靜地答道︰「弟子準備好了!」
莫不痴不再多言,飯後讓星子攜劍隨他上山,一路樹影婆娑,花香襲人,行至黃石山頂,卻見一塊開闊空地。此時明月在天,浩瀚長空更無一絲雲彩,銀色月光如清水一般映得天地通明。莫不痴站在正中,袍角迎風揚起,意態悠然似賞月的高人雅士。星子侍立下首,躬身行禮。
莫不痴身形一晃,待立定時,手中已多了一截兩尺來長翠綠色的柏樹枝,想來就是拆招的「兵刃」了。莫不痴沉聲道︰「你用劍吧!盡力發招,不必顧忌。」
「是」,寒芒一閃,星子挽個劍花︰「弟子恭請師父指教。」
眼見莫不痴不攻不守,似乎渾身都是破綻,星子卻不敢貿然進攻,先取守勢,護住門戶。莫不痴也不著急,騰挪之間,只用樹枝虛點星子身上要穴,那樹枝上貫注了內力,竟如劍器一般虎虎生風。星子不敢怠慢,將近日所得悉盡施展。雖然樹枝不能與利劍相交格擋,但莫不痴身形疾速如風,東指西點,神出鬼沒,星子漸漸地便有些左支右拙。
星子暗中默默計數,才不過十招左右,這樣下去,自己怕是到了不了二十招又要敗下陣來。想到落敗將面對的可怕後果,星子著急之下步伐更多了幾份慌亂。第十五招,莫不痴眼見星子身形凝滯,手中樹枝便直向他胸前點去。一抹翠綠破空而來,星子回撤防守已是不及,將心一橫,劍光一閃,便亦向莫不痴咽喉刺去!
若是正式比武或交戰,這便是破釜沉舟兩敗俱傷的打法,但求拼個魚死網破。但此時莫不痴僅以樹枝為武器,只能點到為止,就算刺中星子胸膛也無大礙,而星子手持利劍,刀劍無眼,便賭師父總得撤招閃避。
星子純粹仰仗兵刃之利,已經是破罐子破摔跡近無賴的招數了。莫不痴口中輕輕咦了一聲,似頗為驚訝,撤回樹枝,硬生生與星子利劍相交。 嚓一聲輕響,樹枝已斷為兩截,星子亦被震得虎口發麻,長劍幾乎拿捏不住,準頭已偏。尚未及變招,莫不痴以迅捷不可思議的身形,突破劍光,欺身近前,斷枝如矢,點在星子手腕,星子一陣劇痛,長劍已月兌手飛出, 當砸在堅硬的岩石上,飛濺起幾星蒼白的火花。
「啪!」星子左邊臉頰已吃了重重的一記耳光,羊脂白玉般的臉龐登時留下了五道鮮明的指印,迅速隆起,一縷殷紅血跡順著唇邊緩緩溢出,星子卻不敢去擦拭。莫不痴怒目圓睜,咬牙切齒。星子從未見師父如此生氣,撲通一聲跪下。
「打不過倒學會了耍賴,這種招數是為師教你的?」莫不痴厲聲喝問。
莫不痴只用樹枝拆招,星子卻全憑兵刃之利妄圖投機取巧。自知理虧,哪敢辯駁,深深地俯首︰「弟子該死!弟子知錯了,請師父責罰。」
莫不痴冷笑道︰「知錯了?這會認得倒快!方才難道你就不知?我可不敢罰你,日後你出師了,與他人對陣,說是我教了你這些不入流的齷齪伎倆,我活了一輩子,行將就木的年紀,還平白自取其辱,豈不是糊涂透頂?你好自為之,不要再提是我的弟子!」
星子听莫不痴言下之意,竟是要將自己逐出師門,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重重地磕下頭去︰「師父!」星子聲音顫抖,帶了哭腔哀哀懇求,「師父,弟子混賬!求師父看在弟子一時糊涂的份上,容許弟子改過,弟子願受重責,絕不敢再犯!」
莫不痴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袍袖一拂,徑自下山去了,只留下星子泥塑木雕一般呆呆地跪在山頂,眼睜睜地望著那青色的背影消失于密林薄霧之中。雖是春夜,但山頂野風呼嘯,一股寒意深深滲入骨髓,竟勝過那水簾洞中的千尺深潭,冷得星子抖若篩糠。星子不敢站起,感念師父恩情,又痛恨自己怯懦,既悔且悲,更加恐懼,不知不覺間,兩滴淚珠涼涼地劃過面龐。星子胡亂拭去淚水,愈發跪得筆直,錯既已成,只能期望師父看在自己誠心悔過的份上,能再給我一條生路。如果……如果他不要我,我……我……還有什麼顏面活在這世上?
月影漸漸到了中天,又一點一點地向西滑去,悄然無聲地隱沒于遠方黛色雲靄之中,幾顆稀疏而蒼白的晨星若隱若現,遙遙掛在東邊天際,一抹青灰色的曦光染上層林,漫長的一夜終于過去了。沒等來莫不痴,倒是谷哥兒上山來了。谷哥兒小小的身影站在面前,差不多正與跪著的星子平起,星子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谷哥兒稚氣的聲音清楚干脆︰「主人說,讓你去山洞里思過,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出來。」師父終究不舍得放棄我!星子如蒙大赦,忙謝了谷哥兒,站起身來,雙腿已是酸麻難當。谷哥兒嘻嘻一笑,扮個鬼臉︰「主人好象很生氣呢!星子哥哥啊,你怎麼老是惹他生氣?我就從來不會讓主人不高興。」
星子滿面慚色,支吾著道︰「星子哥哥很笨,不象你那麼乖巧可愛。」
谷哥兒得意地笑了笑,從懷里模出一只饅頭來︰「你餓了嗎?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星子苦笑著搖搖頭︰「我不餓,謝謝你!」拾起長劍,先和谷哥兒一道下了山,便轉去後山的思過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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