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朋友小時候住在秦嶺的不知道哪個旮旯——我忘了——他說那時他還在讀小學,每天四點就得起床,點著火把下山去上學。一般是一群孩子跟著趕早市的大人一路聚集起來一同走,倒也沒什麼危險。中飯在學校里吃,下午一點開始上課,四點放學時天還很亮,走著走著也就走回去了,即使一個人走也沒事。
但是有一年下學期,一個六年級男生不舒服早退,一個人走回家走著走著就沒了。學校里的老師,鄉里的大人,全都出動了滿山找,後來警察也帶著警犬來了,可是那麼大個活人愣是不見了,怎麼也找不到。有人猜想是不是離家出走了,但是沒那個先兆。也有人猜是不是被拐騙了,但也沒有可疑的人在鄉里來往。總之,沒了。
那之後,學校三令五申放學後同一方向的學生必須一起走,請假回家必須找人陪同。但是年紀小的學生大多對這事根本沒有形成概念,不覺得到底有哪里值得大人們緊張兮兮的,左耳進右耳出,該怎麼還是怎麼。我那朋友就是典型之一,有一天忘了帶午餐費,本來跟老師說一聲就沒事了,但他腦袋一發卡,覺得回家去拿的話還可以光明正大的逃課。就跑了。
他是上午第三節下課後溜出學校的,由于天氣熱,在爬山途中還去山溪邊洗個了澡,洗完澡,腦袋繼續發卡,想著前幾天剛下過雨,山里應該能撿到一些野菌。想著他就往林子里走去了。他記得那時候他是沿著熟悉的山路走的,但是走著走著路就不熟了,而當他反應過來自己迷路了已是幾小時後的事了……他也不驚慌,呆呆的以為只要大方向不變,就能走回大路。直至天黑。
光線漸漸從山林中抽離,樹下的陰影變得越來越深,我的朋友還沒有找到熟悉的歸途。這時他才感到害怕,胡亂找起路來。那時年紀還小,天色又暗,是不是遭遇了鬼打牆他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到處亂鑽,從慢慢走變成了疾走,最後變成了瘋跑。
黑暗,因為看不透,容易激發人類的各種胡思亂想,半夜看完鬼故事後關燈,以及一個人走夜路時這種亂想最活躍。不過總歸是亂想——很多時候,恐懼感其實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但對于小孩子來說,這種幻想他們懂不懂道理,都只會更甚。我朋友說那時候天一暗,樹影隨風搖晃,就感覺什麼狐狸精啊蛇精啊蠍子精啊熊太婆啊……所有小人書里看來的鬼怪都在他後面追,一點點動靜都能嚇他一大跳,產生各種可怕的聯想。
不過——
他又說,不過,有一種感覺不是他想象出來的。
在他終于跑得累了的時候,他扶著一棵樹大喘氣,沒有動作,附近也沒有其他聲響。突然他听到什麼東西沙沙地踩著樹葉走了過來,近了,好像是人的腳步聲。他以為有人來找他了,連忙跑過去到處找,可以怎麼找都找不到人,只听見那個腳步聲在附近走來走去。
——鬼!
他的腦子里轟地蹦出這個詞,尖叫一聲轉身繼續跑。跑著跑著,月光下,他看見一個人影坐在前面的樹枝上,搖晃著雙腿,腦袋也左右擺動著——來找他的人不可能這麼悠閑而且神經質吧——他再次狂叫,掉過頭又跑。而跑了還沒多遠,又看見一個人影在前方不斷繞著一棵樹轉圈——正常人也不可能半夜在這里干這種事,他只好轉了一個方向又跑。然而那個人影——鬼影一直跟著他,在他的前方晃來晃去,就不讓他安生逃跑。
這樣被鬼影嚇得跑來跑去,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冷不防他突然撞進一個懷抱里。那時他已經到極限了,以為是終于撞上了鬼,或者撞上了僵尸,掙扎著又哭又叫。卻听見老村支書的聲音在說︰「別怕別怕,是我。」
他哭得更厲害了,不過是安心的哭了。老支書在村里听說又一個小孩亂跑失蹤了,氣得說若找到了必定要當場打一頓,但這時看見孩子哭得可憐又舍不得了,一邊安慰他一邊拖著他往山下走。原來他不知不覺間已經跑到山頭上去了。
而借著老支書手中的電筒光,他看見樹林在這時依舊是棕的棕,綠的綠,舒展著枝葉,輕搖輕晃,不似月光下那麼烏漆抹黑、張牙舞爪。之前的恐懼感頓時煙消雲散,他也沒有再看見那個鬼影。老支書說,走到這邊來找我朋友的只有他一個。其他人要麼還在山下,要麼在梁子另一邊。要不是老支書突然覺得這邊也應該找一下,不知道我朋友還得獨自在山里亂跑多久。
那以後這家伙再也不敢亂逃課了,也不敢一個人走夜路,甚至有好幾年不敢關燈睡覺。來到西安讀大學後也改不了習慣,因為「送你回去我還得一個人走回寢室」這種理由,告吹了三個女朋友。但即使如此,工作後寧願被炒也還是絕對不加夜班,不獨自赴夜宴。反正是被嚇得落了一輩子的心病。
他還說,後來想起來,覺得那個鬼影不是想害自己,反而是在把自己往安全的地方趕,不然直接撲上來掐死一個小學生多容易,何必還趕他去撞老支書。
他不知道那個鬼影到底是鬼,是妖,還是山神,但是想通這一層後還是很感謝它,然後買了紙錢去自己當初往山里走的那條小道上燒。
此後他沒有遇見過比那晚還恐怖的事。
我之所以突然想起這個故事,是因為如今,我很清楚的看見有個黑影遠遠跟在我們身後。
我走在中間,回過頭去跟殿後的森子說話時,我看見了——一個有頭有兩手有兩腳的人影,站在我們幾分鐘前經過的一個岔道口中間,月光從上空斜斜的照下來,卻照不出他的面貌。
「有人跟著我們。」我說了出來,森子立即說︰「你們呆著別動,我去看看。」——然而在森子轉身的一剎那,我又看見那影子消失了。突兀的憑空消失了。人類不可能這樣消失!
但是我已經來不及阻止森子,他一閃身從坡上跳了下去,跑遠了。我愣了半天,腦袋里冒出我那朋友講的故事,又想起了好幾個類似故事,轉過頭問洪鏖︰「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
洪鏖給我的感覺就沒有哪里像道士,再說現在的道士好像已經很久不干抓鬼捉妖的事了,道教佛教如今也就是兩個哲學流派般的存在,這也是一般現代人的看法。于是我自然而然的問出這個問題,且下意識的以為會听到正常現代人給的通常答案——說不好,不好說。或者——你自己嚇自己吧,世界上哪有鬼。鬼都在人心里……之類的。
結果洪鏖篤定的說︰「有鬼。」
我轉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但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我知道他很認真。
但洪鏖沒有馬上接著說下去,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頓了許久才再次開口,說道︰「我讀小學的時候,有個是學習委員的同桌。因為老師讓他監督我學習,就非讓我們坐一桌——結果我們沒少掐架。他給我取了個綽號是‘不科學’,我也不客氣的叫他‘沒文化’。我們倆剛一認識,我就告訴他,我們學校在城隍廟的階下,雖然城隍廟已經被改成了土地局,但是大鬼小鬼根據方位還是只認這塊地兒,所以就聚集到了我們學校,所以我們學校鬧鬼。」
「他不信。他是科學興趣小組的組員,致力于從科學角度出發解釋各種現象,我說哪兒鬧鬼,他就偏去那里以他的科學辦法搞研究然後反駁我——其實我暗中救了他幾次,他都不知道。那時我也小,覺得看不見鬼的都是笨蛋,明明就在那里都看不到,經常對他冷嘲熱諷,準確說我們互相冷嘲熱諷。而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那種看不見鬼的體質。體質問題,我也沒法讓他相信它們就在那了。就隨他了。」
又說︰「所以……就是這樣,這個世界不管什麼東西都是二元的,有光就有影,有人就有鬼,有人看得見鬼就有人看不見。看得見的說有,看不見的說沒有,誰能說服誰呢——話說你剛才看見鬼了?」
「……我可不是經常看見那玩意的,你別突然這麼問我,這荒山野嶺的,想象一下我都覺得腿發軟。」我說,然後把剛才看見的情形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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