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陳效叫上林薇,把賴至成送到電梯廳。
不知是存心還是無意,他並不避諱著林薇,開口就問︰「何齊怎麼樣?案子可有進展?」
賴至成這樣回答︰「總算要結案了,等警局允許離境,就送他回英國去就醫。」
「為什麼要看醫生?他生病了嗎?」林薇月兌口而出,就連陳效看了她一眼,都渾然不知。
賴至成卻沒覺得有什麼奇怪,轉向林薇,嘆了口氣回答︰「是看心理醫生,這一陣出了這麼多事情,他承受不來。別的都無所謂,只要人沒事就好,小薇,你說對不對?」
林薇听得一時失神,許久才點頭說是。賴至成看著林薇,目光炯炯,林薇突然意識到,老頭其實是什麼都知道的。
賴至成和陳效還在一邊講話,說得是什麼,她再無心去听,只是想著何齊,如今的他好不好?究竟怎麼樣了,要鬧到看心理醫生的地步……她如慣性一樣的喝著酒想下去,這大概也就是陳效要她住過去的原因,給何齊最後一擊。如果是這樣,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陳效沒必要再留著她,答應過她的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全憑他的心情。她與何齊是真的完了,林凜也已經不在了,那種清晰有形的孤獨感又籠罩下來,哪怕是在這樣的深夜里,也讓她覺得遮天蔽日。
送走賴至成,陳效帶林薇上了天台,打電話把王俊也叫來了。
王俊一上來就問陳效︰「怎麼樣?」
陳效不答,只伸手跟他擊掌,王俊毫無準備,那樣子好似挨打,臉上卻驟然活泛起來,賊兮兮的問︰「官司就這麼結了?」
「是,」陳效點頭,「何家人決定不再上訴,就按一審的判決,該怎樣就怎樣,你下禮拜就準備去華善堂上班吧。」
王俊喜不自勝,那張臉卻又回復到平時憂心忡忡地表情︰「陳效,你說我這大半年容易嘛,華善堂有哪個是好對付的,接下去又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
陳效卻不听他訴苦,換了頻道問他︰「還有,我讓你辦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什麼事?」王俊裝傻。
陳效作勢將手里的酒朝他潑過去,這一招果然管用,王俊立刻就想起來了︰「噢,那輛車對吧?」
看他一臉為難的表情,陳效就知道沒戲,卻還是存心問他︰「找著了?」
「還沒。」王俊回答。
「怎麼回事?」
「本來就是犯法的事情,你一個無關的人突然跑去問,人家怎麼會告訴你啊?」王俊大嘆苦經。
陳效嘲他︰「你可是王俊,也算是無關人等?」
王俊一听也有些得意了,道︰「也就是我,人家送我一句忠告,叫我明哲保身,千萬別往下追查了。」
陳效立刻就接口問︰「是誰這麼說?」
王俊自知失言,含含糊糊的回答︰「就是一個海關的人,具體是誰我不方便說,我答應過人家的……」
「滾!」陳效笑罵,「你小子認識的海關的人,還不就是老李,跟我還來這套。」
王俊尷尬的一笑,算是默認了︰「人家老李都這麼說了,我估模著他大概是知道那車主的,但那人來頭不小,他不好說。」
「來頭大剛好啊,更好找。」陳效還揪著那茬不放。
王俊便繼續勸他︰「你自己手上一攤子的事情,何苦呢?就為了那姑娘的弟弟?」
「我為了我弟弟,行不行?」陳效反問,語氣也是半真半假。
「你?為了何齊?」王俊不信,呵呵呵的樂起來。
等他們說完要走,林薇又喝了許多,走路腳下打晃,進電梯的時候鞋跟絆了一下,差一點整個人摔下去。陳效攙了她一把,看她這樣子,倒也沒說什麼。
出了ash所在的那棟樓,司機早已經把車停在門口候著了,接了他們又往和平花園去。林薇酒醉,在車上左右一晃更難受,開出去沒多久就猛敲駕駛座後面的隔板,陳效看她那樣子像是要吐,就讓司機停車。車子靠到路邊,還沒停穩,林薇已經奪門而出,踉踉蹌蹌的跑到一棵行道樹下,手扶著樹干狂吐。陳效也跟著下了車,站她身後,替她攏起頭發。這一晚上,她幾乎沒吃過什麼東西,喝掉的酒卻比她從前幾年的學費都要貴,此時吐出來的當然也就是酒和胃液。
一陣翻江倒海之後,她總算清醒了一些,抬頭看著陳效問︰「你答應我的事情,會不會再查下去?」
「當然。」他回答,兩手插在褲袋里看著她。
「可是王俊剛才說……,你是不是騙人?」她到底還是醉了,說話顛三倒四,像個小孩子。
陳效從沒見過她這樣,反倒覺得有趣,笑了一聲,回答︰「不是,我說到做到。」
她稍稍放心,腳一軟,又差一點一頭倒下去。他動作快,架住她塞進車里。後排座椅寬大,她趴在上面就迷糊過去了,車子發動,一顛簸又醒過來,含含糊糊的說了聲︰「我怕。」
他就坐她旁邊,看著車窗外面,隨口搭話,問她︰「你怕什麼?」
「我怕等。」她回答。
「為什麼啊?」他也就帶著笑問下去。
「再這樣下去,我大概真的要費掉了。」她似乎想了很久,終于抽泣出聲。
「放心,」他拍拍她的臉,安撫道,「你這樣的,廢不了。」
「你算老幾啊?你怎麼知道?」她偏不信。
「我從前也這樣,後來就好了。」他擺出事實。
「怎麼好的?」她問。
「干壞事兒唄,」他笑答,「踹寡婦門,刨絕戶墳,罵啞巴,欺負傻子,壞事兒干多了,心就平了。像我這種人,總不能去看心理醫生吧。」
盡管還湖涂著,她也知道他這是在拿何齊說事兒,心里更加難受,帶著哭腔喊起來︰「那我做些什麼啊?你說,我還能做什麼啊?!」
「你啊……」他卻還是悠悠的語氣,「等明天酒醒了,先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一下,都跟狗窩似的了,你一個小姑娘不能這樣。」
他的手還在她臉上,她喝酒上臉,雙頰滾燙,反襯得他的手指有點涼。她覺得舒服,總算平靜了一點,許久才又開口道︰「我算什麼小姑娘……」
「你幾歲?」他問。
「就快二十了。」她回答,年齡似乎與此無關,她五歲就當媽了,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那就是小姑娘。」他蓋棺定論。
她還想再爭,突然覺得倦極,一合眼就又睡過去了。
第二天,林薇醒的很遲,陳效照例已經走了。她睜開眼楮就覺得頭痛欲裂,回想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宛若混亂的夢境,連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分不清楚。唯一記著的卻是陳效說的那句話,酒醒了,把屋子收拾一下。
她強打精神起來,洗漱完了,就動手打掃房間,先把床底下的酒瓶子都清出去,床單被套都洗了,又在趴在地上擦地,一直做到十個手指頭指月復的皮全都皺起來。
額頭上的汗流下來,迷了眼楮,她一時失神,听到外面傳來開門的聲音,就叫︰「林凜,過來幫我換盆干淨的水。」
話一出口,她便清醒過來,回過頭就看見陳效站在房門口。
「屋子我掃了,可還是不行,」她對他道,「哪有寡婦?要不你帶我去踹門吧?」
她自以為好笑,他卻一點笑意全無,走過來抱住她,她幾乎立刻痛哭失聲。自林凜出事,她還不曾在別人面前這樣哭過,這是第一次。這個看到她眼淚的人應該是何齊,或者江丹丹,甚至是她舅舅,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她也不搞不懂,為什麼會是陳效。
又過了幾天,警察局通知林薇去領遺體,尸檢報告已經出了,林凜終于可以火化。她是一個人去的,到了門口卻發現陳效也來了,她有些意外,卻也放松了一些,有他陪著,至少能哭得暢快。後來,她也曾分析自己當時的心境,覺得這事兒就好像跟人上床,只要有過一次,就不在乎兩次三次了,反正他已經看見過她哭,再多一次也就無所謂了。
這種事,林薇已經經過一次。一年前,外婆在醫院去世,舅媽覺得存款都在她手上,後事便也都要她操辦,幸好並不難,只消打一個電話,殯儀館就會派車來接。林凜更簡單,沒有什麼儀式,到了地方就直接排期火葬。人送進去,出來的就只是一缽青灰。而後,便是選地方落葬,小小一個格子,骨灰壇子放進去,蓋上大理石,一切便都結束了。
林薇久久站在那面牆壁前,對著無數蜂房一樣的小格子,每一格里都曾是一個人,每個人到頭來只得幾個字——名字,生卒年月,放眼看出去,大多是壽終正寢的老人,十四歲,任誰看到都要問一句,這孩子怎麼了?而後感嘆,真是可惜。
「走吧。」陳效對她說。
「去哪兒?」她回頭問,是真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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