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輕若塵埃 第六章 (3)

作者 ︰ 陳之遙

那天是星期二,林薇下午還有課,陳效便送她去x大。

課上到一半,毛老師正在台上講紅外光譜,她站起來,在全班詫異的目光中走出去。那一瞬,教室里鴉雀無聲,毛老師也沒叫她,大約是失望,覺得她就這樣了。

離開教室,她在學校的小樹林里坐了大半天,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流,只是覺得身上很痛,又找不到究竟是哪里在痛。

就這樣直到傍晚,她打電話給陳效,對他說︰「我不想讀書了。」

「你想好了?」他問。

「想好了。」她回答。

他靜了靜,又問︰「以後打算干嗎?」

「不知道,」她笑道,「給你當情人怎麼樣?反正已經名聲在外了。」

他也笑,卻沒回答。

電話掛斷,她就開始恨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更丟臉的是,人家並不要她。

傍晚,陳效還是過來接她了,帶她去吃飯。她胃口全無,這才知道吃飯也是費精神的,而她的腦子壞了,根本沒辦法集中注意力,一筷子菜送進嘴里,嚼著嚼著就忘了自己在干什麼。她安慰自己,像這個樣子去念書,也是白念。

吃過飯,他們回到和平花園。林薇進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陳效來敲門,對她說︰「你準備一下,明天去淮安。」

淮安?那個時候,淮安對她來說只是個陌生的地名,她地理不好,也沒錢出去旅游,听名字大約是在江蘇,其余一概不知。

「去干嗎?」她問。

「幫你找些事情做。」他回答,

「做什麼?」

他卻答非所問︰「只帶必須的東西,其他的,那里也用不到。」

從上海出發去淮安,不過四個多小時車程。車子駛進淮安市區,又往市郊開了許久,周圍的環境越來越偏,從車窗望出去,不是稻田就是菜地,偶爾有只狗在民居門前吠。林薇還是不知道要去哪兒,卻也不問,有種听天由命的意思。就算是被拐賣,她這樣想,或者出車禍死了,也就死了吧。

再往前景色卻又豁然開朗起來,周圍都是簇新的建築,仿佛是一個開發區。最後,車子開進一個大院兒,終于停下來。林薇看到門口的牌子,才知道是一間制藥廠。同去的只有一個司機,把她送到一間辦公室,就原車返回了。她在那兒等了半天,才來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自稱鄭經理,听口音也不是淮安本地人。

鄭經理問了她的名字,又給她一張表格叫她填。直到看見那張表,林薇才知道自己這回真是被賣了,陳效把她送到這里來做女工了。她還是听之任之,一聲沒吭就把表填完了,也就是姓名和年齡,學歷、家庭住址什麼的一概都空著。

她隱約猜到陳效的意圖,你不是不想念書了嗎?那好,就讓你嘗嘗不念書的味道,乖乖當打工妹吧。前一天,她說不想再念書的時候,他一句規勸的話也沒有,她就已經覺得有些奇怪了。

填完表,鄭經理又跟她要身份證去復印,林薇沒有準備,根本就沒帶來。鄭經理為難了一陣,最後說︰「下次你叔叔過來的時候讓他給你送來吧。」

林薇听得一頭霧水,不知道到底誰是她叔。

鄭經理以為她是不好意思,開導道︰「不過,你別看在流水線上做辛苦又不起眼,只要你好好做,機會還是很多的,你看我,也是從流水線上做起,六年升到這個位子。」

林薇還是不語,並沒有一點受到鼓舞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低頭轉著筆。鄭經理也有些訕訕的,撥內線叫人過來帶她去宿舍。

來人是個瘦小的女孩子,看起來最多十六七,人黑黑的,鼻子上有細碎的雀斑,留著齊耳短發,在門口戰戰兢兢的叫了聲︰「鄭經理」。

「咦,沈芳,我打電話給你們線長,怎麼是你來?」鄭經理問。

「線長沒空,就叫我過來了。」女孩子回答,還想說什麼就被打斷了。

鄭經理點點頭,又對林薇道︰「你看,我是做人事工作的,這廠里幾百個工人,每一個都叫得出名字。」

看得出是頗為得意的,可惜林薇全無反應,提著行李就出了辦公室。

走了幾步,那女孩子也趕上來,吞吞吐吐的對她說︰「那個……其實,我叫沈蘭。」

林薇一听倒笑了,問她︰「剛才鄭經理叫你沈芳,你怎麼不糾正?」

「她剛說每個人的名字都叫得出,我就……,好像不大好。」沈蘭回答,又問,「姐,你叫什麼?」

這聲「姐」听得林薇心里一顫,那一處不知道在哪里的傷口又痛起來,很久才對沈蘭說︰「我叫林薇。」

從那天開始,沈蘭就管林薇叫林姐,就好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路把林薇送到宿舍,制藥廠規模不大,宿舍也是跟開發區的其他工廠合用的。整個開發區幾千名工人,又是在遠郊,生活區也建的巍巍泱泱,抵得上一個小鎮的規模,林薇住八棟311室,沈蘭也住那一層,在301。

每間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十來個平米,形狀狹長,擺了四張高低床,一頭是窗,裝著鐵柵欄,一頭是門,通向走廊,就好像新聞里說過的那種集體宿舍,一旦發生火災,沒人能逃出去。因為是女工宿舍,走廊、廁所、水房,到處拉著晾衣繩,掛滿了各色各樣的裙子、汗衫和內衣褲,洗發水、香皂以及各種說不清的體味彌散其中。

林薇並沒什麼不習慣的,x大的宿舍也差不多是這個條件,只是多了課本和電腦,到了這兒就變成了各色廉價雜志和言情小說,食堂有幾台電視機,一到晚上播電視劇的時候就圍滿了人。她覺得陳效未免看低了她,這點艱苦,對她來說實在不算什麼,而且她的心病也沒那麼好治。

第二天,林薇就上崗了。她被分在外包區,也就是給已經下了生產線的藥品裝盒裝箱,車間里也有自動設備,內包裝全都是自動完成的,裝瓶,密封,標碼,打孔,一氣呵成。外包裝應該也可以這麼做,大約是人工更便宜,一直都沒有自動化。

入職前的培訓只是線長叫了一個女工來做了一遍演示給她看,其實也不難,就是把合格的藥板裝進已經噴印了批號和有效期的紙盒里,用塑料膜熱封,再放進紙箱,最後不干膠帶封箱,所有成品按批次分別放好,並掛上待驗標牌,等檢驗合格之後,就能辦理入庫手續了。

那天,林薇上的是早班,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中間一次半小時的午休,還有兩次各一刻鐘的工間休息,听起來好像並沒有什麼,她卻宛如煎熬。一開始是跟不上流水線的節奏,後來又因為沒把藥板和紙盒次品挑出來,搞得整條線停下來返工。下了班,她被線長叫去談話,卻什麼都沒听進去,眼楮看出去,面前的人變成了陳效,帶著笑對她說︰你不是覺得不難嗎?現在怎麼樣?

夜里,她又失眠,伸手到床底下去探,沒有酒。

整整一夜,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前前後後爬起來好幾次。睡她上鋪的是一個四川來的女工,名叫範蓉,也在外包區工作,被她吵得睡不著,氣急起來就猛錘床板。她也耍狠,一腳踢回去。

範蓉跳下來就罵︰「白天也是你,鬧得大家返工,晚上還不安生,仗著你叔給老板開車,就能為所欲為了你啊?!」

要不是幾個剛下了夜班的室友來勸,兩人真得打起來。

折騰完這一場,屋里又熄了燈,林薇靜靜躺在那里,仍舊醒著。她回想這一天的事情,突然明白,別人嘴里口口聲聲說的「叔」就是送她來的司機王師傅。想到這里,她就笑了,要是有人看到,一定以為她是個瘋子。她卻無所謂,只在心說︰陳效,你看著,我林薇不會輸給你。

然而,現實總是事與願違的。第二天,第三天,差不多還是這樣,林薇白天跟不上流水線的節奏,晚上又睡不著,缺覺的結果就是接下來一天工作表現更壞,就這樣漸漸的變成惡性循環。

她甚至還出現了一些疑似酒精戒斷反應的癥狀,半夜里整個人抖得如篩糠一樣,直到天際微黃,她漸漸停止顫抖,心跳慢下來,再慢下來,渾身冷汗,嘴里又苦又粘。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結果卻沒有,照樣看見東邊的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然後,新的一天就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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