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鐘,林薇拖著身體起來,又去上班。這一夜下來,她整個人像虛月兌了一樣,腦子卻異常清醒。上午四個小時,她坐在流水線邊上沒動過地方,一句話沒說,就連頭也沒抬過,只是干活兒。
到那天為止,她已經在外包區做了整整三天,卻是第一次跟上同組其他人的節奏,也是第一次注意經手包裝的是些什麼藥,一共就是三種,一個抗生素,一個治哮喘和支氣管痙攣的中成藥,還有一個是治療狂躁癥的中樞神經類藥物。
午休鈴響,她餓極,那種真切急迫的饑餓感,她不知多久沒有感受過了。食堂是大鍋菜,又是本著節約成本的精神做的,但凡是個人都會嫌菜不好,嘴巴刁一點的女工更是覺得無法下咽,林薇卻吃完一碗,又去添飯,引來一片側目,只當她是從哪個貧困山區來的,幾年沒吃過飽飯了。
從食堂回車間的路上,林薇遇到沈蘭。
「林姐。」沈蘭看到她就叫。
一開始,林薇並不想理會,沈蘭卻跑過來,非要跟她一起走不可。沈蘭個子矮,只到林薇耳朵那里,兩條腿搗騰的很快才跟的上,林薇莫名心軟,步子慢下來。沈蘭便跟她說了一路的話,告訴她自己也在外包區,只不過是另一個組,這個禮拜做中班的,所以這幾天才沒踫上。
隨後幾天都是這樣,上班下班,工間休息遇到沈蘭就聊聊天,其實也不算是聊天,幾乎都是沈蘭一個人在講,林薇只是听著,休息結束的鈴一響,就又回到流水線上去干活兒,一門心思的干活兒,仿佛又回到從前拼命打工掙生活費的時候,唯一的區別是,曾經的她總是目標明確的,而現在卻很少去想這些付出究竟是為什麼,就連薪水多少也不曾問過。
第二周,她轉做中班,還是一樣的工作,大約是覺得她做的不錯,線長找她談了一次,講的無非就是肯定和鼓勵的話,說只要繼續努力,做的好了就能評先進,評上先進就有機會轉到其他崗位上去工作。一樣都是流水線,林薇不懂這一條和那一條有什麼區別,又懶得跟線長廢話,最後還是沈蘭解釋給她听了。
在整個制藥車間里,外包區是衛生要求最低的,也不需要什麼特殊技能,所以在那里工作的也都是最初級的女工。此類崗位的人員流動總是很快,做得不好會被開除,做的好,就有機會調去清潔區的制劑車間,做要求更高的工作,收入也會水漲船高。如此經年累月下來,出挑一些的女工,進來不久就被挑走,留下來的始終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角色,有的是年紀很小,剛剛出來打工什麼都不懂的,也有年紀大一些,但除了簡單重復勞動什麼都不會干的。沈蘭倒是個例外,已經在外包區干了一年多,組里每半個月評一次先進,總有一多半都是她得的,其他評上過先進的都走了,就是她,不知道為什麼還在外包區的流水線上做。但她不說,林薇也沒興致問。
兩周之後,林薇評上了一次先進,也就是一張大頭照掛在布告欄里,還有五十塊獎金。她很漠然的對待這件事,搞得線長也有點掃興。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直到那天夜里,她躺在宿舍的床上,那樣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失落,原因就在擺在那里——陳效沒有來。
她以為他會來,但他沒有。
在淮安的第二個月,林薇進了清潔區,負責操作一台內包裝機器,並對出來的產品做光檢和目檢,把空膠囊和有破損的次品挑出來,還是最基礎的工作,但總算窺到制劑車間的全貌,身邊的同事大多是有經驗的女工,還有幾個來實習的大四學生。
那一陣,廠里正在趕一批貨,幾條生產線全開,所有崗位都是三班倒,周圍的人沒有不叫累的,林薇不是不累,只是懶得喊,此外她心里還憋著一股勁兒,倒要看看陳效究竟指望她做到什麼程度?什麼時候才會出現?
不知是倒霉還是走運,她在內包車間呆了幾個禮拜,就出了一件事。那天,她做中班,處理一批次品的時候,發現膠囊里填充的顆粒有些不對勁,看起來好像跟平常的不大一樣。她向線長匯報,當時已是傍晚,線長正要回家,草草看了看,沒發現什麼異常,就去趕回城的班車了。林薇本想作罷,但總覺得這事可小可大,熬到晚上,又去找質檢員。幸好那個質檢員還算負責,細察之下才發現了問題所在,而且還不是什麼小問題。
出事的藥是抗生素,在前一道工序已經檢出微生物超標,照理就是要銷毀了。但當時時間緊,生產任務重,制劑車間幾個領導湊一塊兒一商量,一是怕影響生產進度,二是由此產生的十幾萬損失誰來承擔?最後便決定把質檢記錄改了,再將這批次的藥粉送去輻射滅菌,然後正常包裝出庫。卻沒想到輻射導致了顆粒物性狀改變,又湊巧讓林薇給看出來了。
抗生素的有效成分很容易受光照、溫度、濕度的影響,經過這一場折騰,基本就是廢品了,雖然最後沒有出廠,但也足夠算得上一次重大質量事故。事情經由質檢科上報到廠辦,再報到總公司,那個批次的膠囊被銷毀,相關的幾個領導也立即解職。
這件事讓林薇得到一次破格提升。進入了制劑車間的核心區域,在那里工作的人,沒經驗的都有高學歷,沒學歷的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員工,只有她是新員工,兩個多月前還在外包車間折紙盒子。這種情況免不了就有人說閑話,尤其是那些曾經跟她在外包車間共事過的人,她們當中又數範蓉傳得最起勁,說的倒還是那番老生常談——她叔給總公司一個領導開車,憑關系把她介紹進來的,多不要臉的一個人。
一時間,林薇就在廠里出了名,所有人都認識她了。但陳效,卻還是沒出現。她在淮安呆了三個月,已經是冬天了,第一場雪落下來,她固執的不去買冬衣冬被,總以為自己明天就可以走了,但那個明天卻好像永遠不會到來。夜里,她冷的發抖,開始覺得自己很傻,竟然會把在藥廠打工當作是一場較量,而陳效會一直看著她。事實卻恰恰相反,她早已經被忘記了,他那樣的人總有許多事要做,倘若一個人不在眼前,便會被拋到腦後去了。
這個念頭讓林薇憤怒不已,直接導致了她一連幾天氣都不順,最後還在宿舍里跟人打了一架。
那是一個星期天,難得有一天休息,洗頭洗澡洗衣服大采購,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來做,宿舍里也分外的熱鬧。沖突起因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範蓉拿了一大堆衣服去水房洗,涂了肥皂搓完了,懶得漂洗,就把龍頭開到最大,任由水沖著,自己上走廊里跟老鄉聊天去了。沈蘭正好也去洗衣服,見龍頭開著,盆里的水早已經滿了,嘩嘩的漫出來,旁邊又沒人,以為是誰忘了關,就順手關上了。不多時,範蓉回來,見這樣子就問是哪個關的?沈蘭老實承認,範蓉見是個好欺負的,就不依不饒起來,非讓沈蘭替自己把衣服漂干淨了不可。
林薇就在一旁看著,沈蘭怕事,動手要洗,被她攔住了。
範蓉本來就跟林薇不對,看見她就罵︰「怎麼著你?連這也要管?憑著件黃馬褂連升三級,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林薇上去就給她一個耳光,範蓉完全沒有料到她會一句話都沒有抬手就打,莫名其妙就吃了虧,又急又氣,扯著嗓子喊起來,邊喊邊掄著兩條胳膊亂打。林薇哪會怕她,一腳踢過去,正中大腿,範蓉一摔到地上,哭喊聲變本加厲,引得走廊上的人都來看熱鬧,範蓉的同鄉趕來幫忙,其中一個試圖從背後抓林薇的手,結果也挨了一個耳光。
鬧到最後,保衛科的人也來了,總算把人拉開了,好一番批評教育。幾個女人打架遠夠不上報警,但處分卻是免不了的。沈蘭嚇得不敢出聲,範蓉一臉委屈,哭得梨花帶雨。
林薇也掛了彩,胳膊上全是指甲拉的血印子,頭發也被抓掉一把,面色卻很鎮定,對保衛科的大叔說︰「是我先動的手,跟別人沒關系。」
大叔沒見過像她這麼不知悔改的,有些生氣,答道︰「那好,明天就上報人事科,你收拾收拾準備走人吧。」
保衛科的人走掉,範蓉也不敢在311呆了,卷了鋪蓋被褥上老鄉那兒睡去了。
沈蘭卻遲遲不走,林薇看看她道︰「今晚你睡我上鋪吧,我們好好說說話,明天我就不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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