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昭遠來到樂坊與琴娘商議為我和茗兒贖身之事。開始那琴娘是萬般的不願意,無論我如何說明既便贖身也還會在樂坊以客居身份駐唱表演,她始終咬定我是她一手培養出來膽柱,是她的命根,更一把鼻涕一把淚眼的哭訴心里待我是如何的情同母女,說千道萬也不肯放我。面對那撒潑撒痴如同唱戲般的琴娘,我和王昭遠弄得面面相覷,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原以為贖身還要拖上些時日,正郁郁間卻不想琴娘第二日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但答應讓我贖身,更主動提出把綠煙閣讓與我和茗兒居住,至于以後在坊中駐唱等事也全由我自己做主。
如此大的變化讓我不由得心中惶惑,暗忖若不是王昭遠用了什麼非常的手段便是孟保元許了琴娘許多的銀子,可倒底是多少銀子呢,若是多到要我一生酬唱才還得清那可要怎麼辦呢?
幾日後孟保元來坊中探我,我急急的問起他花了多少銀兩為我贖身,他只嘴角含笑,眼里閃爍著促狹又玩味的光芒看著我,直到見我咬著嘴唇急紅了臉,方才淡淡笑道︰「姑娘是擔心一輩子都還不清向我借貸的銀子吧?」
哼,明知故問,看你那什麼表情,原來你也不是好人。我又羞又急,在心中暗暗罵他。無奈欠了他人情,時境早易,只得陪笑道︰「蕊兒向公子借貸,卻不知道到底欠債主多少銀兩,琴娘又百般隱瞞,無奈才來問公子。」
「呵呵,不多不多,按以往每次在下听姑娘彈唱歌舞所付銀兩計算,只需要三年五載便也夠了。」他分明一臉壞笑,卻讓人心里生不出氣惱來。他其實並不愛笑,以往見他多是淡然沉靜的樣子,偶爾說笑也只嘴角微彎,並不曾見他露出今日這樣如同孩子般的歡愉與狡詰的模樣。此刻的他冰藍絲袍,銀冠綰發,更顯的玉樹臨風卓而不群,特別是那墨玉般的眸子後深遂的目光,每每對上我的心就開始沒來由的慌亂,我想我不是著魔便是生病了。
自此我在芙蓉樂坊中安心住了下來,每日或多或少接見些客人,賺取的銀兩除了部份交與琴娘作為食宿之資,大半由茗兒收著,每月還些給保元。他並不推辭,只叫王昭遠收著,而他每次來听我彈唱,還是照樣付錢,我若推辭他便讓王昭遠記著,說全當我還他的銀兩。我覺得這樣不妥,說了兩次,他只笑嘻嘻的說各事歸各事,照樣我行我素,無奈我也只得由他,只得每次他來更用心準備些精致歌舞以示感謝。
漸漸的我開始習慣等待他的到來,只要那抹俊逸儒雅的身影出現在花窗邊,我的心就變得寧靜而歡喜,也唯有他在時我方能唱出輕松愉快的歌曲。若等他不來,我的心便沒來由的一直直沉下去,曲中也溢滿淡淡憂傷,這樣的情緒讓我困惑和不安,我無數次的問自己,我,是不是有些喜歡他?
「姐姐,好好的怎麼又發呆了?」茗兒放下手中的女紅,抬起頭來問我。
「喔,沒有,我哪有發呆。只是方才看到一個好句子,正想呢。」我又走神了,他已經六七日沒來了。
「還騙我呢,我看姐姐半天了,那書老半天沒翻過一頁。」茗兒起身接過我手上的書,夾上書簽放到案幾上,又給我端來杯熱茶,笑道︰「姐姐可是在想,孟公子為何這麼久都沒來?」
連她都看出了我的失落,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誰稀罕他來著?就你一張小嘴混說!」我連聲否認著,又替他開月兌道︰「想是家大業大被什麼人絆住了。」心中卻又忍不住暗暗神傷起來︰我對他根本一點都不了解呵。就連他當初為何將我錯認他人也從不曾開口問過。那樣深情又痛苦的眼神,是為了何人?想到這些心底又是一陣陣泛著酸楚,直直的扯著整個背心都生痛起來。我幽幽的伏在案上,只望著窗外發呆︰「以他的年貌,應該早就妻妾成群吧。我于他,不過只是個有趣的風塵女子罷了……」
正自胡思亂想間,忽听得茗兒歡快的叫道︰「姐姐,王公子來了。」
抬頭時只見王昭遠興高采烈地捧著個大盒子走了進來,剛把盒子放下就笑咪咪的說道︰「蕊兒姑娘,我家公子邀姑娘三日後青城馬場試馬。」
騎馬?我……正自猶豫,卻見茗兒打開那桌上的盒子,沖著我直嚷嚷︰「姐姐,姐姐,你快來看,好漂亮的衣服。」
我依言上前去看,只覺得眼前一亮,盒子里竟是套織錦綴珠的胡人騎裝並了個綴滿珠玉狄形銀冠。
掩飾不住心中的興奮,我左右愛惜地擺弄起那衣服。昭遠見狀笑道︰「那就當姑娘是答應了,三日後辰時二刻昭遠來接了姑娘同去。」說罷也不等我回應,急匆匆的走了。
在喜悅和期待中,終于到了與保元相約的日子。早早的,我便起身讓茗兒幫我梳頭換裝,著意打扮了一番,待看到鏡中的自己,也不由得心中歡喜,偷偷地想著︰他,會喜歡嗎?
這白色的回鶻騎裝,看得出準備時花了不少心思。由銀線織錦花邊瓖嵌而成的圓領和窄袖上用米粒珍珠繡了幾朵梨花,順著內襯翻領和袖子的邊沿用細細的銀線寫意的描繪出了柳葉花紋,淡雅中不失高貴。原本寬大的衣身,因同色織錦束腰而變得服貼自然,白綢長褲配以寶相花紋雲頭錦靴,硬生生將我本就修長的身形襯得更加亭亭玉立,再配以頭上銀制桃心珠冠並著桃花妝,活月兌月兌一位回鶻美少女躍然眼前。
王昭遠準時到樂坊來接我,見我裝束抿嘴偷笑,我只做不見攜了茗兒上了馬車,朝青城馬場駛去。
遠遠的便見保元也著一身白色回鶻男裝英姿颯爽立于高大的棗紅回鶻馬前。馬車在他跟前停住,他伸手將我扶下車,眼中含笑打量片刻,點頭說道︰「沒想到,蕊兒竟能將這回鶻裝穿得如此卓而不群!」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夸贊我。我含羞莞爾,再看他身上衣裝,竟與我的如出一轍,只是他著的是黑褲皂靴,衣上也少了珠飾花紋,只在袖口以銀線隱隱繡了幾片竹葉,頭上戴的是銀紗襆頭。這便是情侶裝嗎?心中泛起絲絲甜意,幾日來的幽怨一掃而空。
馬夫將一匹身量矮小的馬駒牽到我跟前,保元撫了撫馬背說道︰「蕊兒初學,用這小馬便好。馬是極聰明的動物,智力大概如兩三歲的孩子,你對他好他便會服服帖帖讓你騎乘。來,別怕。」說著將我抱上馬背,又叮囑道︰「騎時背要挺直,腿要緊貼夾住,眼楮平直前望,身子自然隨著馬匹運動就好……」
我依他所言穩穩騎到馬上,由馬夫牽著先慢行了數圈,待我熟悉了感覺後再由他騎馬帶著我一陣小跑。我的情緒也由開始的緊張不安轉而輕松愉悅,不到一個時辰,我便可以單騎了。
與他騎馬並肩慢步在初秋草場金色的衰草間,湛藍奠空,明麗的陽光,遠處青城山尤如五色屏障層層疊疊,耳邊傳來珠冠上銀步搖的鈴鈴聲音,我的心好似被無邊無際的花海包圍,亦有些飄飄然了。
我微笑著回頭望向保元,卻見他眼中盡是哀傷之色,極目青城,眉頭深鎖。
「公子,公子……」我喚他再三,方見他回過神來。
「什麼?」他強扯出一絲笑容,而這笑容卻刺疼了我的心。
「公子,可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我小心的問道,凝視著他的眼楮,想從那里尋找答案。
「沒什麼,只是方才情形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苦笑著拍了拍我的手背,「不說這個了,蕊兒想是累了,我們回去吧。」
「可是幾次公子將我錯認的那位……」我糾結著還是問出了口,見他不語,又道︰「這本是公子私事,按理蕊兒不應多嘴,只是常見公子郁郁,蕊兒是關心公子……」
我在心底斟酌著要怎麼把話說下去,卻听保元幽幽稻了口氣,說道︰「方才蕊兒歡暢的笑聲,讓我憶及亡妻太華。」言及此時,我見他眼底隱約有些星光。
原來,他在思念亡妻!我早就想過他應該已有家室,卻不想是這麼個情形,是怎樣深切的思念讓他幾次將我認錯,又是怎樣的愛戀讓他如此傷感,他,很愛他的妻子吧?我的仿佛被人狠狠的抓著一把,抽痛得幾乎要不能呼吸了。
「太華,也如蕊兒這樣的嬌媚,愛笑。她的騎術很好……」保元絮絮地訴說著,可我什麼都听不清了,耳朵里只有一個的聲音在說︰他待你好,只不過因為你是個替身,替身……
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雙腿一夾馬月復,揮鞭向馬臀抽去。那馬兒吃痛,嘶鳴著如離弦之箭帶著我沖了出去。我死死的抓著韁繩伏在馬背上,淚水隨風飄散,心里只有一個聲音在喊︰「離開這里,我要離開這里……」
呼嘯的風聲伴著雜亂的馬蹄聲,在耳朵里嗡嗡作響,似乎還有保元焦急的呼喚,我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拉著韁繩的手臂越來越酸漲難忍,眼前的景物出現了重影和晃動,身子一偏便直直地摔了出去。就這樣吧,一了百了,亦是好的!
我在呼呼的風聲里恍惚落地,落地卻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疼痛,軟軟的感覺伴著從腳上傳來的讓我的意識有些清醒起來,回頭卻見一張年輕男人的臉,十八九歲,濃眉高額,嘴唇有些微微的,他似乎要跟我說些什麼,嘴張了張,頭一偏昏了過去。
是他救了我?我強忍疼痛伸手去扶他,卻不想觸手盡是粘濕的感覺,低頭一看我驚叫出聲,啊!血,血,好多的血。鮮血正自那年青男子的身下流出,瞬間浸濕了我白色衣擺。
「來人吶,救命吶……保元、茗兒……」我呼喊著,慌亂的著衣襟去包那男子流血的左臂。
「蕊兒……蕊兒……」
「蕊兒姑娘……」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保元、茗兒、昭遠三人的呼喊聲由遠及近,我搖搖晃晃勉力起身,才喊出「我在這兒」便又跌倒在地,一陣刺疼從我的腳踝傳遍全身,只覺得頭又有些暈暈的發懵。
「蕊兒,蕊兒。」保元一臉焦急與狼狽,緊緊將我擁在懷里,抱得那樣緊,仿佛一瞬間我就要消失了一樣。
「嘶」我吃痛輕喚出聲「哎喲,疼……」
「疼,哪里疼,哪里疼?」他低頭慌亂的檢查著我的傷勢。
「血,公子,血……姐姐,姐姐……」茗兒的拉著我的手花容失色,哭得好像我馬上就要離開這人世一樣。
「沒,沒有,這不是我的血」我回身惶然的指著昏倒草從間的男子,急道︰「公子,快救救他。」
「昭遠,去喊凌先生來。」他說著俯身把我抱起,大步流星向馬車走去。
我從未與男子如此接近過,在他懷里不覺又羞又急,掙扎著說道︰「公子,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別動」他停步低頭注視,一雙黑眸緊緊的鎖住了我的眼楮,我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一時間忘記了掙扎。
見我听話,他原本緊抿的嘴角松了松,安慰道︰「你似乎扭傷了腳,前面不遠就是我的別院,去那里讓凌先生幫你看看。」說著給了我個安心的微笑,復又抱我朝馬車走去。
他的懷里有男子陌生沉郁的氣息,淡如春草的味道清靈而溫和,我躲在他懷里享受著這突出其來的寵愛,那原本焦燥的心如水泡般平靜輕盈,他,當真是我命里的魔咒。
馬車很快便駛到保元位于青城山下的別院,他將我安置到了含煙齋,又親自看著凌先生幫我檢查包扎處理完傷口,方回房去換衣服。保元走後,茗兒拉著我哭道︰「還好姐姐沒事,還好姐姐沒事,見姐姐摔下馬去的時候,茗兒幾乎嚇死了,若姐姐有個什麼好歹,我也不活了。」
「傻茗兒,我現在不是好好兒的嘛,身上這點傷,不礙事的,過幾天便好了。」我忍疼故做輕松安慰著她。
「姐姐,你不知道,見你摔下馬,孟公子簡直急瘋了,我從沒過他那付樣子。」茗兒見我無事,一面喂我喝水一面絮絮說道︰「平日里那樣溫和沉靜的人,竟然急的額上青筋都爆出來了,臉色也變得十分嚇人。」說著還下意識的拍了拍胸口,仿佛真被嚇得不輕。
他,竟那樣在乎我嗎?還是,他在乎的只是一張酷似他亡妻的臉?我卻不願再想,伴著一身傷痛沉沉睡去,也許不要醒來便不會痛也不必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