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心上人
南順武林五大世家,底蘊向來深厚,諸如西秦國中盛極一時的四海閣亦或是長風的明月樓,與之相比都略顯捉襟見肘。
入水蘇家便是五大世家之一。
五大世家皆是世交,慣來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江湖之大,便都公認南順武林為首,五大世家在其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可見一斑。
就連朝野上下行事也需顧及幾分周道。
所以南順國中興許有人不知昭遠侯,卻無人不曉入水蘇家少主蘇復。
邵文槿早前就認識蘇復。
兩人的父親有些私交。
一人是朝廷封疆大吏,一人是武林泰山北斗,平日里走動算不得勤近,卻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蘇復並出邵文槿。
父親四十壽辰慶賀上,他是與邵文槿照面過。
但那時前來入水恭賀的賓客眾多,邵文槿尚還年幼,又大都跟在邵將軍身後。蘇復對他並無多深印象。
加之父親當時囑托他照顧四海閣的洛語青,洛語青卻同他處處不對路,蘇復的心思就時時放在提防那個千年禍害身上,一刻也不曾消停過。結果洛語青仍是不負眾望,惹禍滋事,事後卻馬屁橫飛討得長輩歡心,將簍子盡數扣于蘇復頭上。
遠到是客。
父親和又洛叔叔稱兄道弟。
蘇復多少有些一言難盡。
往後的幾日,蘇復看她便如同看管犯人一般,事無巨細。
于是洛語青的入水一行,近乎處處都有他身影。
「蘇復,如廁你都要跟著嗎?」
「……」
……
送走洛語青後許久,才道西秦的四海閣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少主,只有一個不學無術的掌門千金。
蘇復一時沒有緩過神來。
洛語青,是女子?
怔了半晌,才肯接受有人故意女扮男裝愚弄他的現實。
……
再往後,蘇復就時常鬼使神差打著游歷的名義從南順往西秦四海閣去。
一襲女裝的洛語青依舊牙尖嘴利,三腳貓功夫打不過陸錦然便上演斗嘴,斗嘴就無人可及。
蘇復看在眼中,笑顏就大抵隱在眸色里。
偶爾見她實在狼狽,還會出手幫襯一二,旁人錯愕不已。
「還是蘇兄仗義哪!」
他冷眸瞥過,誰同你是兄弟?!
洛語青借機抱怨他不好相與。
蘇復臉色一沉,他哪里同她不好相與了?!
……
再後來,四海閣突生意外。
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屠戮,三百余口竟無一人幸免。
彼時他尚在長風國中,听到傳聞便不分晝夜趕往西秦。抵達四海閣時,只有火燒過後的山門廢墟,猶如陰霾般掩隱在崇山峻嶺里。
腦中「嗡」的一聲,空白窒息。
恍恍在眼前的斷壁殘垣中整整僵了一日。
洛語青,死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心底倏然隱痛。
有人從前的性子就偏冷淡了些,不苟言笑,後來便更是少言寡語。加上行事素來低調,坊間關于蘇家少主的傳聞就少之又少。
大凡不過——蘇家獨子,好游歷,至今。
——興許,蘇復是斷袖?
贊同的就大有人在。
然則諸多揣測也無從得知,遂而逐漸淡出旁人視野。
……
一晃幾年,南順幾輪草長鶯飛,景色如故。
偶然路經入水街頭,恰好聞得四下喧鬧,周遭圍觀之人眾多,熱鬧無比。蘇復本是一眼瞥過,腳下卻生起了踟躕。透過人群間隙,隱約一道嬌小身影,評頭論足,振振有詞。
那副咄咄相逼的氣勢竟帶了幾分熟念的意味。
眉目間的清秀機靈,像極了當年的洛語青。
好似塵封的記憶突然有了一絲縫隙,年少時的心性紛涌而至。
嘴角不覺挑起一抹清淺笑意。
不由駐足多看幾分。
而後,有人月事突至恍然懵在原地不知所措,方才的趾高氣昂就在旁人的指指點點和哄笑聲中消融殆盡,只剩尷尬臉紅,窘迫至極。
——女扮男裝。
——伶牙俐齒。
——惹是生非。
他嘴角笑意更濃。
心中卻驀地生出一股護短沖動。
遂而垂眸展頤,輕解外袍,也不介意周遭目光,俯身上前將她打橫抱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退散開來,竊竊私語里見她故作鎮定,實則偷偷斜眸打量自己。
他盡收眼底,斂了笑意,好似不知。
稍許,有人終是忍不住開口,「我叫阮婉,家住長風成州,是來南順尋我爹爹的……」
阮婉?
他低眉看過,明眸青睞下的貝齒輕啟,似是真有一抹溫婉清新。
也就悠悠開口,「入水蘇家,蘇復。」
語氣里慣有的淡然,襯得眸間溫潤,古井無波。
「蘇復!」阮婉薄唇輕抿,這一聲便喚得言笑晏晏。
有人心中微頓,已經許久沒有旁人這般喚他。
不想,「蘇復,你可認得去京城的路?」怕是再找不出比這句更易戳穿的搭訕,她還要雇他送她去京城!
蘇復難得笑出聲來,果真起了興致送她一程。
至于有人究竟是真的無意將他當成了吃雇佣飯的江湖人士,還是特意如此,他也佯裝不知。
見他默許,阮婉眉黛微挑,雙手便背在身後晃了晃,雙眸彎成兩道淺淺的月牙。
遂而一路同行。
阮婉心思聰穎,同她說話並不嫌悶,蘇復也不覺比平日里健談。她少有來往南順,每至一處,蘇復便都同她提起當地的風土人情。
周道細致。
相處愉快,兩人就逐漸熟絡起來。
如此,十余天的路程過得極快,有人險些忘了來京城的目的。
「蘇復,我日後要去哪里尋你?」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末了,卻擔心日後尋不到他的蹤跡。
他鮮有對外人提起過自己的行蹤,竟不瞞她。「如無意外,每年十一月我都會在慈雲寺。」
十一月,慈雲寺。
阮婉記在心里。
爹爹遣了寧叔叔來接,跟隨寧叔叔離開的時候,每走不遠便要回頭看他一次。
蘇復莞爾。
認識阮婉,算是敬平九年的插曲。
往後偶爾念起,腦海里便倏然閃過幾許浮光掠影,繼而唇瓣隱隱笑意。送小丫頭去京城的十余日,心境似是與往常不同。
他與她很談得來。
那丫頭有幾分像洛語青。
……
第二年冬日,蘇復果真在慈州慈雲寺再遇阮婉。
簇擁在人群里,一襲素衣白孝,神色黯然。
他也是遠遠望見。
私下尋得寺中沙泥打听,才知是昭遠侯過世,敬帝特準了昭遠侯世子以國禮在慈雲寺做場法事。
蘇復微楞,他只知昭遠侯世子叫阮少卿,卻並聞昭遠侯有女兒。
折扇輕叩,夜里,繞過侍衛潛入房中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阮婉見到是他,怔了片刻,眼角的氤氳就再掩不住,喉間哽咽,「蘇復,我爹爹去世了。」
去年還興高采烈來南順尋她爹爹,今年便是此間光景。
蘇復心底微軟。
伸手攬過她,修長的手指輕撫上眼角,薄繭觸及過肌膚,掌心的紋路就帶著特有的柔和暖意。阮婉哭得更凶,哭累了,便倚在他懷里沉沉睡去。
……
再後來,阮婉每年便都要以為慈雲寺作畫施贈做緣由,一連在慈州呆上好幾日,一直等到與他照面。
蘇復也不意外。
有時他中途耽擱,遲來幾日,她也在慈州停留。
兩人都好似心照不宣。
于是有人拿出一日作畫,剩余幾日都在閑亭漫步。慈州的繁華僅次京城,卻更多了幾分水鄉的宛轉,阮婉就興致勃勃同他說起攢了一年的見聞趣事。
蘇復少言,便大都在听她講。
她講得開心便手舞足蹈,連帶慈州的初冬都沾染了幾許暖意。
她的同胞兄長才是阮少卿,她就是公子宛,從前在慈州的時候就遇見過宋頤之等等,大凡此類她通通說與他听過。
並他當作外人。
阮婉喜歡他。
他心知肚明。
卻一直不遠不近。
……
直至敬平十一年正月,他在蒼月偶遇陸錦然,陸錦然卻道她見過了語青。
送至唇間的酒杯驀地停在半空,指尖輕扣酒杯,心口猛然一滯。
洛語青。
二月里,蘇復就隨陸錦然一同北上西秦。
永寧侯世子滿百日,席間賓客滿座,人群里他一眼認出她來。懷里抱著小葡萄,跟在永寧侯身後,笑容款款。
蘇復目不轉楮看了幾許。
依稀舊時模樣,又似換了新顏。
眸間的復雜意味就連自己都分不清緣由。
待得洛語青回眸,半晌才認出他來,眼中便是噙著幾縷錯愕。
兩人忽得相視一笑,卻又紛紛默契搖頭。
「禍害千年在,哪里那麼容易死,如今果然便還活著。」他慣來的淡然語氣,其實對她分明不同,只是洛語青從來都听不出。啼笑皆非時,又轉身同一旁的永寧侯招呼,「商允,這是我從前同你提過的入水蘇家少主,蘇復。」
商允點頭致意,溫文爾雅。
蘇復則是目光一凜,不冷不熱應聲。
時至五月,蘇復方才從西秦返回南順國中。
沒有直接回入水,卻是輾轉到了京城。
初夏光景里,燻風微雨,壓抑在心中的情愫就化為鼻息間的酒意撩人心扉,「阮婉!」兀得攬她在懷里,良久不著一語。
……
一晃到了敬平十三年,認識阮婉已有五個年頭。
阮婉在京中高調做昭遠侯,惹得滿城風雲,他無論行至何處都能听到她的趣聞。
也知曉公子宛二月里出了新畫作,想來手腕的傷是盡數好了。
又听聞六月里她匆匆離京不知去了哪里,八月也現露面過。恍然想起年前答應過她的事情,九月里就動身來了京中。
見她同睿王一處說話,便在遠處看了她許久,並聲相擾。
直至阮婉突然發現他,眼底掠過一抹流光溢彩,「蘇復!」語氣中的驚喜便躍然臉上。
他也緩緩解頤,「九月生辰,我答應過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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