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不要臉
阮婉睨了邵文槿一眼,舉在嘴邊的調羹就緩緩停住,只若無其事開口喚了聲,「趙榮承。」
趙榮承應聲進了廳中,余光瞥見一側的邵文槿也並不覺怪。一襲戎裝,腰桿挺得筆直,萬年冰山臉拱手抱拳道,「侯爺。」
阮婉便也似無甚在意,懶洋洋言道,「一日之計在于晨,早膳吃不好就一日都沒有精神。」
「……」
「本侯記得昨天才告訴過你,近來食欲不佳尤其見不得倒胃口的東西。這大早上的,你便放只蒼蠅進府,是鐵了心要惡心死本侯不是?」
趙榮承︰「……」
葉蓮︰「……」
邵文槿︰「……」
阮婉微微攏眉,佯裝抖了抖手中調羹故作嫌棄放到一側,遂又沖著身旁的葉心擺擺手。
葉心習慣將她的吃食多備一份,眼見如此,就上前撤下碗筷,換上了一副新的,期間不忘憂心忡忡瞪她一眼。
阮婉不以為然。
望了眼呆若木雞的葉蓮,輕咳兩聲,「還愣著做什麼?上次就讓你找人把狗洞補了,拖到現在。前日是瘋狗,今日是蒼蠅,後日又是什麼!」
葉蓮稍微扭頭,尷尬得望了眼身側的邵文槿,撒腿就跑。
趙榮承便也跟著轉身。
「誰讓你走了?」阮婉的聲音就有些惱!
趙榮承遂才轉回身來。
整個人就似一蹲偌大的石像。
還是蹲沒有表情的石像!
若不是邵文槿在,阮婉都懶得看他。偏偏昨日才吃過邵家人的虧!今日哪能不放人在近處?
讓他來府中護衛是做什麼的!
這般沒眼色!阮婉想想就來氣,遂而不再管那蹲石像。
縴手捏起調羹,將就著新的桂圓紅棗粥送至唇邊,輕輕吹了吹,悠悠言道,「從前不知邵大公子有早起到別人府中巡視的嗜好,府中沒備多余口糧。」
邵文槿卻是低眉一笑。
阮婉幾分慎得慌。
「嗯,想是前些日子在富陽養成的習慣。」再抬眸時,眼中隱隱笑意,卻是順著她方才的話欲言又止。
富陽?阮婉手中一僵。
再打量起他嘴角的隱晦笑意,心中頓時又毛躁了幾分。分明是有人在富陽愚弄了她一翻,眼下竟還特意拿來說事。
多思,又聞得他輕松開口,「邵某在富陽呆了三月,倒是真見了不少趣聞,昭遠侯可有興趣听听?」語氣甚是歡愉,好似真有趣聞在眼中浮光掠影。
趣聞?
阮婉微怔,繼而惱羞成怒,他還能有什麼趣聞要同她講!
分明指的是她著女裝之事。
阮婉心中又驚又惱,臉色掛不住就倏然一變,朝趙榮承不假思索道,「你出去。」
趙榮承略微錯愕,還是大步離開。
這次卻是學聰明了,就呆在門外。
屋內的話大抵听不清,若有動靜卻是可以很快顧及。
葉心卻是無需避諱的。
想來有人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舒拳輕抵唇間,邵文槿唇瓣笑意更濃。
阮婉臉色就有幾分不好看,「邵文槿你什麼意思?」
「想請昭遠侯幫個忙。」少有的和顏悅色原是有求于人,阮婉眼中怪異更甚,邵文槿會有求于她?!
昨日邵文松才當街打了她,眼楮現下都是腫的,邵文槿今日便來貓哭耗子,要她肯信哪!
遂而輕哼一聲,權當笑話來听,也多不浪費口舌搭理,自顧低頭喝粥。
見她如此,邵文槿干脆開門見山,「阮少卿,我想請你近日多來府中氣氣邵文松。」
「噗!」阮婉嗆得不輕,接連咳了好幾聲,葉心順勢上前遞水給她,又替她撫撫後背,阮婉無語至極。
耍她哪!
要她去將軍府氣邵文松?
是去氣人的還是討打的?當她腦子進水了不成?
還是他腦子進水了!
……
看她嗆得難受,又一時說不出話來,葉心不忍開口,「邵公子,昨日將軍府的二公子才對侯爺不敬,如今人也放了,侯爺也沒再追究過,邵公子今日如此似是不妥?」
葉心不像葉蓮冒失,平素里為人處事最有分寸。
過往邵文槿與侯爺時有沖突,但大抵都是侯爺主動挑事,她雖站在侯爺的立場卻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吱聲的時候便也少。
不僅如此,還時時提醒侯爺悠著點兒。
侯爺就多有抱怨她。
眼下,邵文槿話中掉釁意味便濃了些。
邵文槿知道她二人會錯了意,換做是他恐怕亦會如此。
所幸也不隱瞞。
「文松四年前突然失語,將軍府就請過諸多名醫把脈開方,費盡心思也半分起色。他出生時受過驚嚇,性格從小就膽怯老實,突然失語之後便少有笑過,也懼怕旁人對他笑,更不願同陌生人接觸。」
阮婉微楞,想起起初見到邵文松時,他是有些木訥和不自在。
「四年里,不止一名大夫提起過他身體康健,失語的緣由是本人不願開口。但任憑爹娘如何問起,逼得越緊越適得其反,再往後,他在家中便都戰戰兢兢。除了娘親,他見誰都躲,連我和父親也不例外。」
阮婉沒有打斷,只是為何要听邵文槿說,自己也不知曉。
「父親同我常年在外,少有與他接觸,便日益生分。久而久之,他也足不出戶,終日窩在家中箭,不同旁人交流,世人便都忘了將軍府還有一位二公子。……想來,你過往也是不知道文松的。」
阮婉低眉不語。
「他昨日與你沖突爭執,是四年來第一次開口。大夫多加叮囑,他如何開得口便要如何繼續下重劑。」頓了頓,和悅一笑,「阮少卿,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還頑疾久已。過往諸事,我向你賠禮道歉就是。」
來龍去脈解釋得清清楚楚,沒有半分沒有花哨。
還破天荒賠禮道歉。
她心中其實舒坦。
邵文槿方才說言,出外仔細打听就可知真假,邵文槿也沒有必要繞著圈子騙她圖開心。
只是這人是邵文槿,昨日那一拳她還恨得咬牙切齒。
他的事又關她何干?
她又不稀罕做善事。
再者,將一個啞巴氣得同她起了爭執說出去,實在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輪不到她沾沾自喜。
「不去。」眼眸一低,繼續捏起調羹喝粥,懶得再搭理。一口下肚,意猶,卻覺得粥有些涼了,便喚了葉心拿去熱一熱。
葉心只得照辦。
而阮婉的反應,邵文槿算不得意外。
……
待得葉心出門不遠,就聞得有人在屋內怒喝,「邵文槿,你不要臉!」
瞬間,額頭便是三道黑線。
果然,是不能留侯爺與邵公子一處的。
想來有人也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女子語態,迅速糾正,「邵文槿,你無恥!」
……
翌日清晨,京城上空飄起了綿綿細雨。
一場秋雨一場涼,街頭寒枝簌簌,偶有的綠意也不似夏日那般青蔥入目。
一路行至將軍府,馬車緩緩停住,葉心才撩起簾櫳先下馬車,等撐好了傘遂才搭手扶阮婉下來。
阮婉腳下的步子就十分不樂意,再抬頭,將軍府這三個燙金大字又更是刺眼無比。葉心只得搖頭。
昨日邵文槿竟拿女裝一事要挾阮婉,阮婉氣粗,她就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人。
他願意說就由得他去說!她怕他才怪!
難不成日後還要因此處處受制于他不成?!
阮婉不滿得很。
結果賭咒發誓了一夜,今日還是灰頭土臉得來了。
門口小廝見是昭遠侯,足足揉了不下十余次眼楮,仍覺是自己昨夜喝多了酒大白日的才會出現幻覺。
哪里見過昭遠侯來將軍府?
葉心奈何嘆息,「煩請通知你們大公子一聲,我們侯爺來了。」
小廝才如夢初醒,真的是昭遠侯,當即嚇得腳下生風。
阮婉好氣好笑,葉心便也跟著搖頭。先前在車中她便問過,侯爺果真是怕邵文槿才來將軍府的?
怕他做什麼?阮婉隨意捋了捋耳發。
不過是想起有人那句話,「阮少卿,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還頑疾久已。過往諸事,我向你賠禮道歉就是。」
她便也想起了阮少卿,少卿自幼體弱多病,將心比心,今日若是換做自己,也會為了阮少卿去求邵文槿的,賠禮道歉亦不在話下。
就當為少卿積德也好。
糾結了一夜,才心不甘情不願得到了這里。
這襲話就旁人提起。
大抵,便也清楚自己只生了一張刀子嘴。
……
直至邵文槿相迎簡單問候,就說過一句話。邵文槿陪同著一路到了別苑,邵文松此時正在拉弓練箭,全神貫注。
若非親眼所見,阮婉也不信這麼個看著嬌弱的人也能拉開那樣一張弓。
阮婉就下意識打量了二人幾眼。
細看之下,邵文槿同邵文松是有幾分掛像的,是兄弟無疑。
只是邵文松生得白皙斯文,看起來柔弱。與之相比邵文槿就多了幾分陽剛之氣,長得也不似邵文松那般好看動人。
阮婉一直覺得,諸如邵文槿之流,禁軍中一抓一大把的路人甲都是如此。
這是她對洪水猛獸慣有的評價。
迄今為止都覺得甚是有理,便又多看了幾分。
待得邵文槿覺察轉眸,她也遂即轉眸,好似方才她看得人不是他。
邵文槿輕笑,佯裝不覺。
而邵文松聞得苑內來了人,也收弓回眸,見到來人是阮婉時,眼中便是一滯。說不好是惶恐,驚愕,厭惡還是惱意?
阮婉記得他昨日見到自己時便是如此,所以她才覺得他鬼鬼祟祟,才讓江離將人攔下,可無論怎麼盤問,對方都不開口,只是眼神中的惶恐,驚愕與當下無異,遂而才有了後話。
眼下,邵文槿正欲開口阮婉卻已然搶先,「邵文槿,邵文松……一緊一松,張弛有度,果真是好名字呢!」
邵文松微怔。
邵文槿也是臉色一沉,再往後,也大致也能猜想得出來阮少卿這張嘴是如何將文松逼得生了口角爭執。
想來阮婉平日里對他還算有所顧忌,昨日面對不認識的邵文松,定是口無遮攔的。
……
于是,一連十余天,阮婉日日必到。
有時還是同宋頤之一起。
听聞少卿常來文槿這里,他便也要跟著一道來。
宋頤之不明就里,但聞得邵文松就是欺負少卿的人,也顧不得他是不是文槿的弟弟,便也跟著少卿幫腔。
傻子的世界簡單得很。
少卿對他好,欺負少卿的,他便也要欺負回去!
原本一個阮少卿就已讓人頭疼。
再加上一個傻子,時不時冒出的一兩句無厘頭,有人就氣得忍無可忍。
邵文槿冷眼旁觀。
也看出不少端倪。
譬如邵文松初見阮少卿時就有些惶恐,後來同時見到睿王和阮少卿二人卻直接整個人僵了許久,任憑他二人如何開口,眼中的恐懼就像四年前剛出事的時候一般,緘口不言。
甚至惶恐避讓。
邵文槿心中就有疑惑,但文松病情小有進展全托他二人一唱一和,他也不便沖突生出事端,久而久之,就拋諸腦後。
邵文松終日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同二人交鋒。時日一長,除了斗嘴,竟然還同二人生出幾分熟絡。
要是他二人哪日路上耽擱來得晚了些,還會伸長脖子盼著。
大凡不吵嘴的時候,還能同睿王一道比試射箭。
邵文松箭法精準,百步穿楊。睿王不服氣,每日都要比上幾輪。比不過也不生氣,「我是傻子嘛,邵二你贏他也是應該的,難道你連傻子都比不過?」
邵文松無言以對。
于是日日武斗完文斗,文斗完再口斗。
整個將軍府都比往常熱鬧了許多,阮婉和睿王更成了將軍府的常客。
邵文松就常常在晚膳時沖著邵母抱怨阮少卿惡行。
其中還有不少是從府中下人處听來的。
邵文松的轉變,邵母欣喜不已,再看昭遠侯也覺得親厚了許多,便覺文槿說的不差,有人只是年幼頑劣了些。
有時她亦在苑中遇到過阮少卿,他也俯身問候,禮數周全。
邵母對他的喜歡又多添了幾分。
「我看昭遠侯品行也不差,定是平日里與你們鬧的。」語氣就像看待內佷。
邵文槿便也跟著笑起來。
……
再往後,阮婉來將軍府的次數就漸漸少了起來,到了十月下旬,便近乎沒有再踏足過。
幾日不見,邵文槿親自登門道謝,葉蓮卻說侯爺出行了,想是要到十一月里才會回來。
十一月?
邵文槿笑了笑,放在袖袋中的玉佩也就出來,等到十一月也不遲。
日子很快便到了十月末,京中添起了秋衣。
南順向來富饒,國庫自然充裕,按照慣例,十月末里,敬帝下旨命御用制衣坊趕制了一批秋冬衣物賞賜京中達官貴族。
幾日來,京中的各個近侍官都忙碌得很,四處宣旨送禮。
以將軍府的顯赫地位,來得是敬帝跟前紅人。
邵母領了邵文槿和文松謝恩,近侍官就趁機偷偷多看了邵文松幾眼。
要說京中近來人氣最盛的,當然非將軍府這位二公子莫屬。
因為,將軍府的二公子竟然收拾了昭遠侯!!
一夜之間,消息就傳遍了京城各個角落,更被評書演繹成了各式版本。
將軍府二公子同昭遠侯一言不合便打了昭遠侯,據圍觀之人描述,當時邵文松連廢話都沒有多提一句,打得甚為干脆利落。
被禁軍帶走後,不僅沒有慘狀傳出,反是黃昏前就光明正大回了將軍府,更沒有人深究!!
本以為自此再無下文,結果事後昭遠侯竟然氣得日日親自上門理論,卻沒見到他把將軍府二公子如何!
反是自己銷聲匿跡了。
定是氣得!
評書講的自然是樂子。
官場模爬打滾的眾人卻隱約嗅出了所謂的端倪。
只怕將軍府的權勢始終更勝一籌,就連素來備受敬帝維護的昭遠侯也只能憋回一肚子氣。
加之昭遠侯往常的囂張行徑,這些年來敢如此公然與之叫板的,也唯有邵文松一人。
一時間,邵文松成為風靡京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沒有之一。
從前私下傳聞里的將軍府二公子有隱疾如今也不攻自破,上門說親的就不在少數,邵母心中顧慮消融殆盡,終日樂不可支。
十一月初,前線捷報頻傳,不出明年二月三軍就可凱旋。
朝堂之上,敬帝便隨意提了提遣邵文槿前往增援的意思。
敬帝意圖文武百官豈會不知?
邵文槿是邵將軍長子,卻尚無官職在身。如今戰事得勝在望,去了便是有功之臣,敬帝是想讓邵文槿立軍功回京名正言順受封。
眾人紛紛復議。
邵文槿也不推月兌。
只是臨行前昔,邵文槿突然大病一場根本起不了身,最終趕往前線的便換成邵文松。
敬帝笑過,卻也不追究,反是賜了些藥材,吩咐他多加療養。十一月的時候,才遣他去趟慈雲寺跑腿代為供奉香火,算做懲戒。
面上都破,卻都心知肚明,邵文槿謝恩。
十一月中,邵文槿便又在慈州遇上了阮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