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勤政殿。
「袁卿說似道將二十萬兩銀子都給了臨安府的官員還有殿前司兵卒?」
趙昀看著下方義憤填膺的袁甫皺皺眉。
「回聖上,千真萬確。陛下心系天下萬民,將私募拿出給賈似道為受災百姓買糧,可那賈賊膽大包天,不思報效皇恩,竟敢私自將這等銀子用來收買人心,當真是……」
看著唾沫橫飛的袁甫,站在他伸手的李紹悄悄用手扯了扯袁甫的衣袖,在袁甫回頭的時候對著端坐在上首面色明顯很不正常的趙昀努努嘴。
趙昀听到這個消息太安靜了,安靜的有些不像話。
要知道,那可是二十萬兩銀子,而且還是從他的內庫私募中掏出來的二十萬兩銀子。這些銀子都是供養他養活三宮六院錦衣玉食花費用的,賈似道就這樣大大方方的賞賜給了那些平日里屁事沒有、全部都是酒囊飯袋的小吏們,趙昀除了最開始有些驚訝外,之後表現的就太過平靜了,驚訝之後竟然沒有一點兒生氣的姿態。
這顯然是太不正常了,就似乎……似乎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一樣。
想到這里,李紹心中不由自主的一突。
再看看周圍,喬行簡、李宗勉、李鳴復、鄭清之這些人竟然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這也是太不正常了。鄭清之這樣還可以解釋,喬行簡和李鳴復顯然不應該是這樣一個表現才對啊。
「咦,袁卿怎麼不說了?朕听著呢。」
袁甫陡然打住,明顯有些神思不屬的趙昀過了這好一會似乎才發現,笑著道。
「陛下,臣請陛下即刻召賈似道入宮對質,解釋為何將陛下給予他買糧的銀兩這般揮霍。」
「好,董伴伴,你去召似道進宮奏事吧。」
趙昀想也不想,立馬接口道。
他,給了賈似道二十萬兩銀子,或者說,他借給了賈似道這二十萬兩銀子。賈似道跟他說過隨他處置,到底怎麼處置他不清楚,所以他也想听听賈似道這是怎麼打算的。
……
董宋臣到南門的時候,殿前司的兵卒已經在南門外打開了局面,好在南門外聚集的百姓不是很多,不過數萬人而已。面對一萬披堅執銳的殿前司兵卒,沒有人傻到同官家死磕,不過是因為擁擠踐踏傷了一些人而已。情況還是好過好過賈似道意料的。
殿前司兵卒安震住了流民,臨安府的一干吏員也很快出城,跟著賈似道一起出城的,還有上百車的糧食。流民,想要的也不過是條活路而已,沒有見到糧食,怎麼凸顯朝廷救災救人的決心?所以即便有可能會造成哄搶,賈似道依然選擇先亮出一部分糧食來安撫這些流民的心。
好在,臨安城外的流民如今還不多。而且還有一萬殿前司兵卒,不然賈似道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將他手中本就不多的糧食直接拉出城暴露在這些流民眼中的。
按照他的計劃,千余名臨安府官吏在殿前司兵卒的幫助下很快就將南門外的數萬流民有序的分割開來,慢慢收攏,逐步分割,最終將所有的流民都匯聚到南門進行安置,這樣的話,也省的不好管理。畢竟,南城門打開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其余幾個城門,那些還等候開門的流民必然會主動的向南門來匯聚,這樣的話,顯然就少了很多的工作量,而且更加可控。
流民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受控制的流民。
從最初的時候就做好控制,不讓流民聚集起來,即便是數百萬的流民,賈似道也有把握將他們都安頓好,不會出太大的亂子。
當然,想法是好的,具體執行的過程就要看臨安府官吏還有殿前司兵卒了。隨著流民的增多,臨安府的千余官吏顯然是不夠用的,殿前司兵卒也是不夠的,所以要趁著流民人數還不多,就要將這些流民都安頓好。可以預料的是,後面涌來的流民肯定會更多。一批批的控制,就能將流民全部掌控,不會生亂。這就是賈似道的打算。
所以,他才會在手中其實根本沒有多少糧食的時候就出城。
糧食可以慢慢想辦法,流民卻是必須要先有秩序。
後面的情況還不知道,至少如今看來一切都還很是有序,流民看到百余車糧食很快就安靜下來,再加上有披堅執銳的殿前司兵卒守著糧食也就都老老實實等著臨安府官吏的安排。
跟董宋臣耳語一會,賈似道冷冷一笑給余賜等人打了聲招呼,上馬跟著董宋臣就直奔皇城而來。
那麼多銀子一下都撒出去,他早就知道沒辦法瞞住,更何況他也沒打算遮掩,只是沒有想到這賑災還沒開始,袁甫就已經等不急的跳出來了。
……
賈似道到勤政殿的時候,趙昀已經百無聊奈的等了半天了。當然,等他是一方面,主要還是跟喬行簡等人商量救災的問題,對策麼,自然是有的,
不過顯然,一切問題歸根到底只有一個字,錢。
沒有銀子那麼無論再好的對策也是鏡中花水中月,沒有任何一點兒意義。有了銀子,就能買糧食,有了糧食,自然就能將這災民都救活,不然也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災民餓死在臨安城外。
想進城,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敢問賈大人,聖上給賈大人買糧賑災的銀子,不知……賈大人買了多少糧食?」
賈似道剛剛站定,袁甫就冷笑著發難了。
看了一眼趙昀,賈似道抱拳道︰「敢問袁大人,不知袁大人從何得知聖上給下官的那二十萬兩銀子就是買糧之用的?」
听到賈似道的話袁甫微微一愣。
「呵呵,賈大人,聖上內庫私募中的銀子都是陛下用度之需,聖上心系萬民,將這些銀子交給賈大人,不是買糧救濟城外流民又是何用?」
李紹在一邊笑呵呵的接口道。
「那李大人可否告訴下官,如今臨安府……好吧,臨安城內糧價幾何?」
「這……老夫不知。」李紹有些茫然,卻是實話實說道。
「袁大人可知?」
賈似道不以為意,笑著對著袁甫抱拳道。
「糧價幾何同聖上拿銀賑災有何干系?賈大人,莫非是心虛?」袁甫似乎對賈似道這輕飄飄的態度極其不滿,拂袖盯著賈似道喝道。
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竟然不過在短短數月的功夫青雲直上,儼然已經是朝中誰都不能忽視的存在,如今更可以在這朝堂上跟自己分庭抗禮、論這國家大事,袁甫怎麼可能甘心?
「袁大人這心虛之說從何說起?」賈似道不以為意,「看來袁大人也是高居廟堂之上,甚少觸踫這人間煙火之事了。那好,下官來告訴袁大人,兩月前,臨安府糧價為一石兩貫錢;一月前,糧價為一石兩貫伍百文;半月前,糧價已然是每石四貫有余,如今麼,袁大人可以猜猜每石是幾貫,二十萬兩銀子又能買幾貫。」
賈似看著目瞪口呆的袁甫道冷冷一笑。
「怎會如此?」袁甫還有沒有動作,旁邊的李紹就已經驚呼出聲,
不過一月功夫,糧價就依然翻了兩番不止。
「呵呵,又有什麼不可能的?諸位大人自然都有交好的商人,難道不知,如今臨安城除了人命不值錢外,剩余所有都值錢麼?今日臨安城內糧價為六貫一石,而且諸多糧商還是無糧可賣的,兩位大人可否告訴下官,這二十萬兩銀子能買幾石糧食?嘿嘿。」
賈似道掃了上面同樣一臉震驚的趙昀,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
「大膽。」
坐上皇帝寶座上的趙昀很快就反應過來,怒喝出聲。
「這些奸商,竟然想在此計囤積糧食大發國難之財,當真是可惡之至,該殺!」
最初一貫錢兌一兩銀子,不過按照如今大發會子之後的物價對比,一兩銀子則是已經能夠換到三貫到四貫錢了。二十萬兩銀子,頂天了也不過是八十萬貫錢。
八十萬貫錢,按照如今的市價買糧的話,只不過是能買到十萬石左右。十萬石糧食,相對那城外已經超過二十萬人的流民,能起什麼用?滿打滿算怕是也只能是三天的口糧吧。而且,顯然,這一次的流民不可能是只有二十萬人,還會有更多的流民在趕來。
賈似道已經將話說的那麼明白,如果趙昀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那他只能說是個廢物了。不過,顯然,趙昀不是個廢物。
「陛下息怒!」
見趙昀勃然大怒,喬行簡等人齊齊躬身道。
「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在發國難財,微臣此次也正是靠著幾個一心為國的巨商才能勉強買到一些糧食……」
「賈學士說的可是那鄭大官人?」
一直沒有插話的參知政事兼簽樞密院事的李鳴復,這個時候突然詭異一笑,插口道。
「咦,李大人竟然也認識?」
「呵呵,老夫倒是听說那鄭大官人幾人不僅給賈學士糧食,其中麩糠可是更多啊。據說,如今這鄭大官人幾人還在大量收購麩糠,不知賈學士可否說一下,這麩糠……是作何之用?」
李鳴復笑容和藹,很像一個富家翁。不過他的話,讓賈似道眼楮卻是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眯。
看了一眼站在李鳴復旁邊低眉垂目的喬行簡一眼,果然這些老東西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原本以為還能隱瞞一段時間,不過看來是自己逼的太緊了,鄭銘軒等人的動靜太大了些,讓一些有心人放在心上了。
「麩糠自然是用來……吃的。」
賈似道靜靜的看著李鳴復,微微停頓輕聲道。
勤政殿內瞬間一片安靜。
听到這話原本一直低眉垂目的喬行簡眼中頓時精芒爆射;就連趙昀听到賈似道這話,也是一臉目瞪口呆的看著賈似道,其余人,自然更不用說了。
唯一有些正常的,應該就是問出這話的李鳴復了。
顯然,李鳴復早就知道這些麩糠是做什麼用的,他之所以在這里問出來,除了想讓賈似道親口說出來外,還是想讓賈似道親口說出來。
「給誰……吃的?」
李鳴復看著賈似道,緊接著沉聲道。
賈似道听到李鳴復這話,眉頭一挑,臉上帶著積分似笑非笑的神色,盯著李鳴復。過了半響,突然露出一抹嘲諷之色,攤攤手。
李鳴復臉上笑容陡然一僵,隨即陰狠的看了賈似道一眼,卻是沒有說話。
「給……流民吃的?」李紹聲音有些哆嗦。
賈似道看著趙昀,終于點點頭。
「賈師憲……你……你……」
「聖上,不除此獠,不足以平民憤啊,聖上!」
「聖上,拿下賈師憲……」
……
殿中群臣賈似道基本上都認識,就是不認識,看著也是有些面善的,不過此刻絕大部分人的表現卻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像賈似道剛剛挖了他們的祖墳一樣。倒是李鳴復,此刻又恢復了之前那副和諧富家翁的模樣。
「住嘴!」
趙昀陡然爆喝出聲。
隨著趙昀這聲爆喝,變得如菜市場般的勤政殿陡然安靜下來。趙昀心煩意亂的看了看下面安靜站著跟個沒事兒似得賈似道,煩躁的擺擺手道︰「似道,你……有何話要說?」
「聖上,微臣有些話想問在場的諸位大人。」
「你問!趕緊問!」
「謝聖上。」
賈似道看著李鳴復微微一笑道︰「李大人消息很靈通啊……」
「呵呵,哪里哪里,只是將陛下的二十萬兩銀子用來收買人心,卻給那些災民吃牲口吃的麩糠,賈學士不覺得懺愧麼?」
李鳴復打斷賈似道的話,笑眯眯的道。
「此話從何而來?鄭大官人購買麩糠之事竟然能傳到李大人耳中,看來確實是用心了,師憲很欣慰!」
「……」
李鳴復一愣,包括喬行簡等人也是有些目瞪口呆,都到了這樣一種情況,賈似道竟然還說這樣的話,難道是腦袋有問題。
「請賈學士指教。」李鳴復勉強一笑。
「二十萬兩銀子,可以買十萬石糧食。城外有二十萬災民,當然,那是現在有二十萬人,那麼明天呢?後天呢?諸位大人心中都清楚,定然不會是二十萬之數。
十萬石糧食,哦,這還是最好的情況,還是需要有人願意賣給朝廷的情況下,才能買到十萬石糧食。就算是十萬石糧食,也不過是夠城外二十萬人吃上三天……甚至沒有三天。此話可對?」
「這就是賈學士用牲口吃的麩糠來給流民……人吃的理由?」
「流民還算是人麼?」
「你……說什麼?」李鳴復瞪大了眼楮看著賈似道。
「呵呵,李大人不用瞪我。李大人知道不知道,行將餓死的人已經不是人了,那就是畜生,只要能活著,還管什麼麩糠啊,那是好東西,草根、樹皮、泥土都可以吃啊……有時候,甚至連畜生都不如……」
「此話出自飽讀聖人之學的賈學士之口,真是令人震驚啊。」
「震驚?呵呵,李大人可曾見過人吃一種叫做觀音土的土活活被漲死的人嗎?」
「……什麼是觀音土?」
「袁大人、李大人、喬相、鄭公可曾見過?」賈似道看著喬行簡、鄭清之、袁甫等人道。
沒有人搭理他,不過他們的表情就已經表明他們都不曾見過。
「李大人,您老看看,您不知道,朝中諸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也都不知道,那下官再問你,可曾見過這千里平原所有的樹木的樹皮都被啃光的情形嗎?
哦,當然「異子而食」的典故想必李大人當然是听說過的,那是史書上的四個字而已。這換孩子吃啊,也就是鍋里的一堆肉啊,李大人以為下官毫無人性是不是,以為下官將陛下的銀子貪墨了用來收買人心是不是?
逾百萬的流民,不管朝廷發下多少救災糧食,下官敢肯定永遠都不夠,更不要說,如今朝廷根本沒有糧食給下官,下官手中也沒有多少糧食給災民。如果下官不設法變通一下,怕是用不了幾日,諸位大人在臨安城外看到的就不是災民流民了,而是……累累白骨了!」
勤政殿內一片死寂。
「這……賑災的糧款不夠,可以向朝廷請求再撥放……」李紹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趙昀,躊躇道。
「朝廷有沒有銀子,其實諸位大人比下官清楚。僅僅是為了籌備孟帥的襄陽之戰,聖上就不得不再次發行九百萬會子……朝中哪來銀子給下官賑災?」
「……聖上也給了二十萬兩銀子,卻被賈大人大手一揮都給了府下的官吏們了,哼!」
「李大人,救民先救官,官都活不了,還拿什麼救民?」
「荒唐!拿陛下賑災的銀子給了府下官吏收買人心,卻給流民麩糠糊口,真乃曠古之謬論,中飽私囊,貪污受賄居然還有了大道理!」
李鳴復臉色鐵青,他發現原本佔盡上風的自己現在卻是越說那是越沒有道理了。
「荒唐?呵呵,李大人,千千萬萬的災民哪,誰去發給他們賑災的糧款,是你發,還是我發?還不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只有先救活了他們,喂飽了他們,他們才肯給陛下賣命!才肯為朝廷賣命。不然,朝廷的糧食恐怕都到不了災民手中,何來救人一說?」
「大逆不道,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