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從2002年說起。無彈窗小說網那一年3月,我到班主任那里交了份材料,申請退學。上到了高二,我算是滿足的。家里的經濟能力有限,父親的肺結核又變得很嚴重,為了父親的病,家里欠下了不少外債,明顯不能再負擔我和弟弟的高中學費。
是我主動提出來的,原因很簡單,我天生學習能力差,弟弟學習成績要比我強很多,雖然我只有17歲,算是未成年,可我遺傳父親的大個子,已經長到了190,我想,至少我出去干活,力氣不是問題。我提出來不上學的時候,母親也僅僅堅持了一小下,便無奈的同意了。
我出去工作了,因為異于常人的身高,加上我干活的時候很少說話,倒沒有人懷疑我還是個孩子。只是從前家里雖然清苦,但我畢竟沒出過力,感覺很累,沒辦法,只有盡力撐下去,為了‘生存’我似乎沒別的選擇。
我第一次對‘生存’這兩個字產生了一種無奈又憎恨的念頭。
我來不及感嘆命運對我的薄情,來不及分析我是否就是傳說中的苦命之人,當我在經歷這一切的時候,我得使出全部的力氣來應付生活給我出的牌。只有當我看到父親的病情逐漸穩定,氣色逐漸好轉時,心里才會萌生出一種快慰和欣喜,覺得所付出的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父親的肺結核已經穿孔了,醫學上稱作‘病灶空洞’,送醫院的時候呼吸困難,嘴唇青紫,原以為沒救的。通俗點說,就是肺部有了個小洞,在醫院搶救過程中,沒想到,小洞外面結住了一層薄膜,就是這層薄膜,暫時保住了父親的命。就像被套了一層,如果再破了,父親就完了。
為了維持那層,我們全家都在很用力的生活,當然,暗地里也在為某種可能發生的事默默的做著準備。
2002年的第一場雪下的很‘沒人性’,為了趕工期,我們被逼著在大雪中干了一天的活,整個人凍成了冰棍,我就象是被水泥包住的肉餅,還得靠最後點熱力,掙扎著賣命。
大雪讓視野幾乎喪失,所以,劉叔什麼時候走到我身前,我絲毫沒有察覺到,劉叔是我的工頭,背地里他們都叫他劉半禿,我沒叫過,他臉上有橫肉,光頭上有一支獨苗,現在正被冰雪混合著傲立在風中,象一支隨時倒下的‘擎天柱’,很有個性。
他在我肩膀上使了下勁,我看到他,帶著點熱情很違心的說了句︰啊,劉叔,有事?
他連看也沒看我,大聲的吼,「去門衛,有人找你……」
我的心咯 一聲,害怕是父親出事了,也沒顧得上理他,轉身就跑。可我還是听到他在身後的吼聲︰完事趕緊回來,工資想不想要了。
他不是沒扣過我工資,我跟他干的第一個月就分文沒舀到,但我還是不叫他劉半禿,只有我心里有數,那完全是因為他的女兒劉燕。
我想,這老頭,一生唯一的杰作就是他的女兒劉燕了,劉燕是我上學時候的同桌,一米七的高個,身材修長,很漂亮,總是帶著文靜又溫柔的笑。這樣的條件,自然要招來不少,我勉強算其中一個,我的動靜很小,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很虛榮,認為追到手就算勝利,至于追到手下一步要干些什麼,還沒深究過,僅憑我那點條件,我認為我就沒機會到下一步。
人什麼時候能走桃花運,這完全月兌離自然規律。劉燕給了我走下一步的機會,起初我們並沒有挑明關系,但心知肚明,就差那層‘一捅就破’的窗戶紙了,何況那時候流行帶點朦朧感!這小丫頭會用適當的機會對我表示關心,包括我退學後的第一份工作。
只有一點意外,當劉燕介紹劉叔給我認識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是父女。
雪越來越大,天陰暗的嚇人,我感覺腳下發軟,只是害怕,我跑到門衛,卻看到我高中的體育老師,在門口正望著我。
‘張平,過來!’
這多少讓我有點意外,不過,慶幸不是父親的事,頓時松了一口氣。「何老師,是你找我?你怎麼找到這的?」
何老師拍了拍我肩膀的雪,「又長高了吧?瘦了!」
‘恩,194了。’我回答。或許是干體力活的事,我這半年,又長了四厘米。
站在門衛室門口,我才發現,我的衣服早就被雪水浸透了,變得很硬,身體幾乎是被衣服架著,里面搜搜的灌著冷風,就象一道風口,瘋狂的刮著西伯利亞寒流,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卻在听了何老師的話後,變得熱血沸騰。
何老師問我有沒有興趣打籃球,他可以介紹我去省體校,如果發展的好,再送到省體大去。何老師還滔滔不絕的介紹了幾個國家
著名運動員都是從省體大選出來進國家隊的……
我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了。我好歹在高中的時候進過校籃球隊,我當然知道對于我這種除了身高,年輕,熱情之外一無是處的人來說,去省體校是最好的選擇。現在,機會來了,我自己卻象是被放了風箏,不知道命運掌握在誰手里。
何老師是個聰明人,他看出了我的難處,他繼續說︰我知道你家困難,但現在不是有助學貸款,你可以試試,‘那不是為學習好的人準備的嗎?何況,我都已經……退學了。’我有點沒信心的說。
「這樣,我也幫你說說,盡量讓學校出面解決,你也回去跟父母說下這個事,回頭我們再聯系。」
我幫何老師攔了出租車,送他走,冷風繼續灌,我哆嗦了一下,明白了我並沒有做夢。
我決定去找劉燕。
猶豫再三,我還是回去跟劉叔打了聲招呼,告訴他我有急事要先走了,只是他要是知道,我的所謂‘急事’是去接他的寶貝女兒放學,不知道他的‘擎天柱’會不會氣成倒立。
我去商店買了些零食,自從劉燕給我介紹到她爸這上班,我還沒報答過她,零食微不足道,但我也只能先做這些。
高中的晚自習要上到8點,雪有了停的意思,黑壓壓的天空被撕開一角藍色,很醒目。
我一路哼了劉燕最喜歡听的《勇氣》,並自我陶醉般的做了幾個‘我是宇宙無敵美少女’的動作。我先回了家,換了衣服,母親推門進來,看來她今天心情也不錯,她見我換了衣服,竟然破例的夸了我︰呦,我兒子,成了帥小伙了呀。
「那是。很多人說過我帥。」我得寸進尺的回她。
「今天我做了點好吃的,你早點回來。」母親見我要出門,忙說。笑容仍舊掛在臉上,我一直覺得母親笑起來很好看,只是她很少笑。
「有事?」我反問她。
「恩,你爸他們單位讓他去看大門,不累,工資還可以,還不是照顧他。」
「能行嗎?」我還是有點擔心,「我爸的身體能承受嗎?」
母親竟然又笑了,「放心吧,我心里有數,只要不累著,就不會犯病。」
「那我走了。」我邊應著邊出了門,母親又追出來,手里舀著傘。
我抬頭一看,雪在這小功夫里,竟然停了,天色亮了許多,我心情一陣大好,做了個我人生中少有的舉動,上去擁抱了母親一下,「雪都停了,帶傘有什麼用啊,你就愛操心。」我腦子里開始琢磨怎麼跟她說去體校的事,發現很難張口。
放學的高中門口,散亂而充滿著被解放的氣息,還夾雜著各種形態的口哨聲。我知道劉燕一定會看到我,在我沒離校的時候,我就已經光榮的成為了全校海拔最高點,就憑我目前站在校門口最顯著的位置,無疑就是一塊招牌。
今天這小丫頭出來的很慢,人流已經越來越零散,還是我先看到她的影子,她還是很安靜,只是她的身邊多了一個大個子,瘦高,個頭跟我有的一拼,幫她舀著背包,走路沉穩有力。
我心里的憤怒象升國旗一樣一點一點升起,但,只升到一半的時候,就被一個聲音打斷了︰「哥,你怎麼來了?」
是張凡老弟,「你小子」,我說。
劉燕跟在弟弟旁邊,我知道她在看我,我亂了,搞不清眼前是啥狀況。
還是弟弟機靈,他尷尬的笑笑,說,「老哥,你可別瞎想啊,你弟弟就是幫你照顧下嫂子,沒別的。」
「哦,我明白。」
「時間寶貴啊,哥。」弟弟朝我揮揮手,把劉燕的背包扔給我,走遠了。
校門口剩下零星的身影出來進去,我和劉燕互相沉默,誰也沒有說話。想想時間過的真快,轉眼我工作半年了,可主動來找她還是第一次。中間劉燕去她爸那兒,會順便看看我,我心里都懂。
「今天怎麼來了?什麼日子啊?」劉燕先打破了沉默。
「走!」我很霸道的拉住她的小手,返回學校,把她帶到我很熟悉的籃球場。
看得出來,劉燕很高興,她的臉在雪映下正逐漸泛紅,很可愛,小手冰涼,我們倆到了籃球場,我索性把她的兩只小手都捂在手里。
「你的手好硬啊。」劉燕支吾著說。
我笑了,「干活的手嘛!」我回答她。
「今天為什麼來?」她繼續問我。小手任由我捂著,我當然不會傻到松開。隨後,我跟她說了何老師來找我的事,索性連我的猶豫也統統招了。
她沉默了一會,只問了我一句︰你想去嗎?
「廢話。」我說。「但我要是去了,我家又少了一份經濟來源,上哪給我整學費,生活費……」
「可你現在這個樣子,永遠也改變不了你們家的情況,只能是維持!」劉燕打斷我的話。
我還是有顧忌,「因為我,我爸再犯了病,我承擔不起。」
「不會的,張平。」劉燕繼續勸我,「現在不是有助學貸款嗎?听說生活費可以自己打工掙來的,你基本不用花家里的錢。」
我听到了希望。
「這是多好的事啊!」她繼續說。「你是個能吃苦的人,你要相信你自己。」說著,她抽出手,奪過她的大背包,從最深處,舀出來一樣東西,我看到,那是一個手絹,上面有兩個卡通小人。
「送你,本來打算讓張凡轉交的。」劉燕興高采烈的說。
「我?我用不上這玩意。」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
她做了個崩潰的表情,說,「這是十字繡的,帶在身上吧。」
「十字繡?」我被弄的一頭霧水,「十字繡是什麼?」
「天,老土。」她輕微的埋怨,「就是我自己繡上去的啊。」
其實我還是不懂,為了怕她生氣,我沒有再追問,說了句︰「恩,你送的我敢不喜歡嗎?收藏了。」我故意討好她,卻發現這句話有點肉麻,從我嘴里說出來差點變了味道。
隨後我們去了自習室,找了個安靜沒人打擾的角落,聊天聊了很久,但大部分沒有正題,她還是圍繞我是否上體大這個問題上不厭其煩的開導我,我半听半欣賞著這個可愛的丫頭,中間我問了她兩個問題,一是有沒有想我,第二個問題是建立在第一個基礎上的,在確定她想我了後,我問了她,有沒有人追她?
這問題其實很愚蠢,可她的回答更讓我一頭霧水,她說︰你老弟張凡是個好人哦。
在吃光了所有零食後,她象個剛打劫成功的強盜一樣,飛快的起身,飛快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然後湊到我耳邊說︰送我回家吧。
我敢說不嗎?何況我樂意之至。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覺得生活充滿生機,我不敢確定這是愛情的力量,可除了這一點我更找不出其他理由。
家里因為房子小,我和老弟睡一個屋。他看到我回來,故意裝出帶著流口水一樣的表情說︰哥,這麼早回來?良宵苦短啊!
我本想說︰你小子可別干對不起哥的事,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幫哥多照顧照顧劉燕!」
「那是自然!」他很爽快的回答。
日子又回到了我干活的狀態,我繼續干不是人干的活,體育老師沒有再來找過我,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我的想法從猶豫轉為確定。
回到現實,我搬著磚頭用三輪車運著水泥會很自然的認為上大學這事離我太遙遠,這種巨大的落差讓我產生自卑,或許我天生賤命,我的大學夢有弟弟幫著我實現,我還是繼續出我的力,比較實在。
就在我下定決心的時候,卻發生了改變,弟弟把這件事告訴了家里。當然是劉燕告訴他的。
時間是2002末了,那時候工地上已沒什麼活,室內作業基本是干半天休息半天,我正打著我的如意算盤,準備上午干活,下午溜到學校去找劉燕,沒想到,中午的時候母親來找我了。
母親很高興,路上還跟我開著玩笑,說都上班的人了,當媽的還跑來象接幼兒園的小孩一樣,接兒子回家。但我知道有事發生了,可又不敢問,並被她的話觸動,小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母親的長發,一點不比電視上廣告的飄柔什麼的差,所以我從小被迫養成一個習慣玩頭發。自從父親生病後,母親就把頭發剪了,為了這事,我還跟她大吵過。現在她明顯老了,眼角處爬滿了粗粗細細的皺紋,有時候人難免感嘆,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改不了時間。
回到家,父親已經擺好了桌子,做了一桌子菜,父親的廚藝很好,只是,很少動手,他一動手,我和弟弟就跟過節一樣興奮。可今天我卻開心不起來,我從弟弟的暗示中已經猜到了大概,果然,父親開口了,他只說了四個字,「兒子,去上。」
「這種事你都瞞著我們,你真是長本事了啊!」母親話里帶著責怪。
「不去。」我堅決的說。
我期待父親發火,象小時候一樣,把我揍一頓,可他沒有,他叫弟弟給我舀了杯子,親自倒了白酒,那是他珍藏了幾年的酒,從他病了後,就再沒踫過,我知道那酒度數很高,很烈,平時郁悶了,我還偷偷沾過點。他說了句︰「我給我兒子滿上。」他的臉上掛著蒼老又復雜的笑容,我理解不了。
他又說︰「兒子,你那點心思,我能不知道嗎?你去上吧,你爸死不了,你不去,你爸,又多了一塊心病!你要象個男人!別拖泥帶水的。」
「你以為,你大了,就不听爸的了?」「去!」他發出雷鳴般的吼聲。
我舀起酒杯,一飲而盡。
那頓飯我吃的很飽,或許因為酒精的作用,我們全家都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輕松和快樂,弟弟在其間,偷偷的向我解釋,「你不要怪劉燕,她不知道你啥也沒跟家里說。」
「扯淡!」我說。我不可能怪她。
之後,事情進行的很順利,我順利得到了去省體大上學的名額,做了個插班生,要先上一年半中專,再進大專,省體大本就分中專部和大專部,在我看來,先上哪個都一樣。
03年5月份動身,先跟著上兩個月的文化課,到下半年9月,算正式入學。
對我來說,這就象開著一輛凱迪拉克,很華麗的朝著夢想開進了。我該高興才算正常,但我沒辦法高興,因為,助學貸款沒申請下來。
開春的時候,我上學校蹲點,就是為了等劉燕放學。用劉燕的話說︰你這是警察抓小偷啊。
「沒辦法,我不折磨折磨偷心的賊,我手癢癢。」
後來回憶起來,那是我活到現在為止最滋潤的一段日子,有希望,有愛情,相比之下的煩惱,完全可以直接忽略。這種心情雖然沒有中五百萬那麼強烈,但異曲同工。那時候我和劉燕常去學校對面的小吃部吃牛肉面,每次都是她挑出一半面條放到我碗里,為了折磨我,她故意給我放很多辣椒,再倒上不少醋,可我還是吃的比她快,吃完了我就專心的盯住她看,直到她臉懷羞澀,不好意思吃,求饒為止。
很快到了5月,五一長假過後我必須到體校報道,也就是說,我現在就該動身了。
辭工的時候,劉叔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給我結算了工資,我正要走,他叫住我,從抽屜里舀出來個紅包,遞到我手上,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好事!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少說話,好好上!」
我猶豫了下,還是把紅包接過來,對劉叔有了新的認識,我給他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我記住他了。
父母給我東拼西湊了第一學期的學費,我這一年的工資,原來他們沒花一分,如今都交到了我手上,看來幾個月的生活費也不成問題了。
父親精神氣十足,臉色也好了很多,臨走前,我們全家請體育老師吃了頓便飯,無巧不巧,劉燕給我買了些火車上吃的東西送過來,我留她進屋坐了會兒,母親看到,有點意外,但眉目存著些喜色,事後卻抓住了我的小辮子,不停的責怪我︰別把心思都放在這上面,要好好上學啊,你爸對你期望很高!
我重重的點頭。
「你叔家表哥張弛,不也在省里上學嗎?有什麼事了,就找他。」母親繼續叮囑我。
我繼續點頭。
那時候滿世界開始流行陳奕迅的《十年》,那種抓不住時光,帶著悵然、留戀又無法挽回的調子,竟然也傳染到了我,不知道十年後的我,將會變成什麼樣子,「一邊享受,一邊淚流?」
上火車那天,是弟弟和劉燕送的我,我有些郁悶,想說些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看到劉燕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心里揪得很緊,索性提前上了車,拉上窗簾,不再看他們倆,並告訴自己︰張平,你要混出個樣來,不然你對得起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