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叔忍深知她的脾性,能從尚宮局偷的,就不花錢買,錢只夠留下平日花銷,其他的都換成米糧給了那些流浪的小乞丐。愨鵡曉
「小姐放心,這輛車是剛剛莫老命人準備的,不是買的。」
「外公身邊還有人嗎?」笑嬈想起那張精細地連毛孔都看得清晰的易容面具,想必那東西也是外公命他的人準備的吧。「莫家不是已經被滅門了嗎?還有活著的?」
錢叔恭順低垂著頭,回稟道,「剛來的是位年輕男子,那長相可是比少主還美呢!他說,那天晚上,在刺客襲擊之前,他奉莫老之命出門辦事才得以保命,他收到莫老剛剛發出的飛鴿傳書,就送了這輛馬車來。」
既然是外公悉心安排,她也不能拒絕,外公那般城府,定是早已經籌謀好了。不過,那重傷在身的老爺子,變得太高深莫測了些磧。
笑嬈想起,她為莫家訓練的三百護衛中,的確是有個武功最頂尖、不苟言笑、卻美得驚人的男子——金恆,一定是他。除了他,誰還會讓錢叔如此感慨呢?
她正感慨于莫家沒有盡亡,一個俊秀的銀甲身影無聲飛落于車轅上。那一身鎧甲映在金色的晨光下,光芒奪目,銀紋明滅的披風罩身,襯托著俊美如玉的面容,威風赫赫,器宇不凡,正是金恆。
他這天神下凡似的降臨,讓笑嬈不由得眯了下眼楮。這個男人在那三百人中,美的仿佛罩了神光,如此單獨坐在那華車上,更像是光彩耀眼,叫人目眩攸。
她還記得,金恆剛在莫家當護將時,外婆一見他俊美的不像話的樣子,就嚴詞反對。
隨後,沒幾日,便有女子上門求親。
外婆懷疑外公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豈料,那些女子竟都鬧著要嫁給金恆,而莫家的丫鬟婆子也都為他失魂落魄,為此還鬧了不少笑話。
她回莫家時,外婆拉住她便追問她,金恆是不是她為自己存的金龜婿。
她這在冷宮里苟活的小螻蟻,怎麼配得上那樣耀眼,明媚,尊貴的男子呢?那會兒,那樣卑微且不懂反抗的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她還記得,祭夜陪她夜入莫家,與金恆不期而遇時,祭夜竟也不由得看著金恆發怔。
總是自認為美艷絕倫而目中無人的祭夜,破天荒地第一次贊美別人,「嬈兒,你說,雙親該長成什麼樣子,才能生出金恆這樣美麗的男兒?」
祭夜那個問題,她無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因為……金恆是她被唐嶄派去西夏刺探情報時,從蟲蛆蠕動的水牢中救出來的。那會兒,西夏新帝登基,被殘忍地關入水牢的,毫無疑問,定然是對新帝皇位最具威脅的人。
金恆習慣了別人看著自己發呆,不過,他倒是第一次見笑嬈如此。他拉住馬韁繩,輕聲提醒,「小姐,上車吧,一天閣的殺手正往這邊搜尋,快走吧。」
笑嬈恍惚回過神來,有誰會想到,這個美麗絕倫的男人,會呆過那樣腐臭骯髒,殘尸漂浮的可怕水牢呢?!
她提著沉重的木盒坐上馬車,柔軟寬大的軟椅,讓她不由得想起南宮修宸的肩輦,她凝眉甩了甩頭,看定金恆壯偉健碩的背影,心中疑惑叢生,「金恆,那天外公真的是派你出去辦事嗎?」
「是的,老爺早就料到會有變故,命屬下去錢莊把所有的銀兩和珠寶都取出來。」金恆駕著馬車,轉頭看了她一眼,「小姐是懷疑屬下出賣莫家嗎?屬下做莫家家將已經有五年,屬下的命是小姐給的,屬下豈敢背叛小姐?」
笑嬈並非懷疑他背叛,只是,這件事越來越蹊蹺。「那三百人還有多少人活著?」
馬車穿過了兩條街,朝著京城城門疾馳,金恆背對著她,遲疑許久,才道,「全部活著。」
「全部?」笑嬈按住緊痛得額角,到底是哪里不對呢?莫家被滅門,莫家的主人和護衛卻都還活著,「為什麼會這樣?!」她囁嚅自言,腦海中卻尋不到任何答案。
金恆看了眼遠處的樹林,視線敏銳捕捉到跟蹤的人影,他放長馬韁繩,一揮披風,坐到笑嬈身旁來,一手拉住韁繩,一手搭在笑嬈背後的靠背上,將她半護在懷中。
路旁美景怡人,殺機四伏,他還是忍不住期望,這條路沒有盡頭。
懷中的她,十三四歲便孤勇救他出水牢,時光荏苒,她嬌小的身形,如今婷婷玉立,嬌美的臉兒,也越是驚艷四射,叫人無法直視,完全沒有了那時古靈精怪的稚氣。
他進入莫家之後,才認識真正的她。她暗夜中來,黎明前去,掩藏起所有的痛,在莫老夫婦面前笑容燦爛,仿佛一個尋常人家承歡膝下的孫兒。每次看到她的笑,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還記得在水牢中那次初見,她蝙蝠似地倒掛在牢頂的石梁上,臉上蒙著黑紗,一雙大眼楮笑得眯成了月牙兒。
「可憐蟲,想不想離開這里?你認我當主子,發誓永不背叛我,我就帶你離開。」
她清脆稚女敕的聲音,似一道曙光,卻也透射刺人的冰刃。
他看著水中蠕動的蟲蛆,不耐煩地丟給她一個字,「滾!」他想不通,一個毛丫頭,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水牢的。
「我喜歡你這樣有骨氣的男人,你若是真叫了我主人,我就不救你了。」她仍是笑嘻嘻的,笑聲肆無忌憚地在水牢中回蕩,絲毫無懼被人發現,「我叫唐笑嬈,你一定听說過我吧?」
她的名字並不陌生,他還知道,她的封號是端懿,他更知道,她的親生父親不是唐嶄,而是慕曜乾。而她不可言說的身份,更與西夏有著莫大的牽連。
他不喜歡她爽朗的笑,一個在冷宮里每日遭受鞭打懲罰的孩子,怎麼可能有那樣燦爛的眸子?那只讓備受煎熬的他覺得刺眼。他是將死之人,任何人在他面前笑,都只會是嘲諷。
「沒听過,你我素不相識,我勸你還是馬上離開的好。」
她倒是不怒,就那麼調皮地倒吊在橫梁上,蕩秋千似地,「沒听過也沒關系,我外公倒是很喜歡你,我告訴外公父皇派我來西夏執行任務,外公就命我順道來救你。」
順道?讓一個毛丫頭救他?有這樣當外公的嗎?竟讓自己外孫女冒如此風險!他沉默,卻並非不知莫老用心良苦。
「你怎麼不說話?我外公姓莫。」
莫!這個字,在他腦海中激起沉重的回音,振聾發聵。
「你一定認識我外公,對不對?」
他當然認識,「……你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救我離開這里?」
她咯咯地笑,一個騰空翻身,扣住他的肩頭,便將他從腐臭的水中撈了出來,掌風一揮,水牢的鐵窗詭異地冒出一股刺鼻的白煙,出現一個大洞……
她便這樣輕而易舉地,以常人想象不到的方式,救他離開了地獄。
她卻並沒有馬上將他帶離皇宮,嬌小的她拖著高大的他,就那麼堂而皇之,將他帶去了新帝華美的溫泉池。那里是皇帝與最受寵的妃嬪沐浴之所,她如此帶著他闖進去,無異于自尋死路。宮女太監一見他們便驚慌不已,卻不等尖叫出聲,便都詭異的倒地暈厥。
他看得精心,認真審視她,不禁懷疑,莫老給他派了一個神奇的小妖女。
她卻咯咯地笑著,好奇地四處打量著華美浴殿,一把將毫無防備的他,推進了撒了花瓣的浴池里。
他被嗆了幾口水,狼狽地浮出水面咳嗽不止,「唐笑嬈,你……」
「把自己洗干淨。」她也跟著跳進了浴池里,一身黑色綢紗衣裙,貼在單薄精瘦的小身板上,越是像個……小妖精。
他驚得游到遠處,她卻扯下面紗,安撫他別怕,「一路帶著你跑,我身上也染臭了,我若是帶著一身臭味兒回去,外婆會訓我的。」
在水面上,沒有黑紗遮面的她,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曇花,那張臉兒精致深刻,花瓣大的水眸好奇地打量著他,讓他慌神了半晌。
「嘿,你是叫恆嗎?想不到你洗干淨了,竟還是美男子,比我的師兄和三皇兄還好看哩!」她讓他把頭發也拆開來洗,她就那抹**地從浴池里爬出去,偷來皂角和干淨的衣服給他,「你一定也會武功吧?你當我的護衛好不好?」
當時,他只想斥她胡鬧,後來每每思及她的胡鬧,卻總忍不住笑。
後來,他在莫家多年,總是能與她踫面,卻並無太多言語。
她來去匆匆,見過莫家二老,吃一頓夜宵便走。
她來時,在門廊下遇到巡視的他,頂多一個字,「嗨。」離開時,也不過一句,「恆,好好保護我的外公外婆哦!」
她及笄的那一晚,臨別,莫老叫住她,「嬈兒,讓金恆送你吧。」
他站在廊下,剛要抬腳,卻听她笑著說道,「不用,師兄在宮門那邊等我呢,外公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說那些話時,他清楚地感覺到,她連看都不曾看過他,仿佛,她早就遺忘了他的存在。
莫老疼惜模著她的頭說道,「傻丫頭,你長大了,不要整天和祭夜在一起。」
「外公,為什麼呀?我不敢殺的人,師兄幫我殺,如果沒有師兄,我怕是會被父皇打死呢。」她爽朗地笑著,一時興起,又忍不住說道,「外公,你知道嗎?師兄為慶祝我的生辰,從尚宮局偷了好多煙花,我們吃過晚飯在郊外放了好多,好美呢,可惜在這邊看不到。」
莫老因她一番話,哭笑不得,「唉!你這丫頭……將來,你是要嫁人的呀,總和祭夜混在一處,會壞了名聲。」
「宮里的娘娘都罵我是孽種,我的名聲從沒有好過,怕什麼?外公不要多想了,我走嘍。」她背轉過去走向大門,才搖了搖手,「金恆,謝謝你給我的鳳釵,不過我在冷宮里怕是不能用那麼華貴的東西,我轉送給外婆了。你記得保護好我的外公外婆哦!」
那是他入莫家之後,她對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是,小姐。」他黯然說完三個字,她早已不見了蹤影。
那時,她並不知,他正在籌謀著奪回西夏皇權。
那時,她並不知,那枚鳳釵,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
那時,她也並不知,他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穿上嫁衣嫁給他。
夢境里,無數次的,浮現此時這般情景,他們乘著華車穿過碧林山巒,有說有笑,他喚她皇後,她在他懷中喚她皇上。
可是,現在,他擁她在懷,卻備感無力,只能言辭蒼白的解釋莫家的變故。
「那天,末將帶人去取銀兩和珠寶,帶走了五十人,另有五十人被老爺派入了皇宮保護慧妃,還有兩百人被分派去各地變賣家業。」
笑嬈也注意到路旁的動靜,沒有拒絕金恆的防衛,「所以,那天莫家根本無人防衛?」
金恆搖頭,「倒是還有幾十個精壯家丁,而丫鬟婆子都被夫人打發了。」
笑嬈嘲諷笑了笑,「莫家看門的旺財和大黃都知道,那幾十個家丁是唐嶄的暗人。」
金恆因她的話揚起唇角,「小姐還記得旺財和大黃?小姐每次半夜潛入,那兩條狗都笨得看不到,老爺總說還不如宰了吃肉。」
想起那些往事,笑嬈忍不住笑了,「原來,我的生活里,也是有美好的。」
見她看著前路怔然恍惚,金恆知道,她想到了另一個男人。「小姐在軒遼過得還好嗎?」
「嗯,還好,南宮修宸很愛我。」她違心地努力笑著,越想那些甜蜜的情景,笑容卻反而越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