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辛羑的竹西小築搬了出去,又回到了安陽侯府。
當初的府宅被謝慕燒了,趙免又讓人在原地建起了新府,作為特賜玉溪公主的私宅。
玉溪公主便是趙免新給我的封號,欽天監擇吉日良辰,六月初三,行冊封儀式,當的天氣晴好,香案上盤雲裊裊,我跪地受封,听使者宣讀冊文。
使者的話一句也沒听清,腦中好像攪和著一團漿糊,想不出任何東西。
北雍的公主,一個安平,一個安康,這個玉溪公主名號听著就莫名其妙,來歷也莫名其妙,被封玉溪公主的也不是謝琰,而是趙福寧,這是趙免新賜的名字,我還是我。
當夜我見到趙免,一身龍袍踏步進來,也沒讓人宣駕。
我連續著幾日都有些抑郁迷茫,說不出原因,只是心頭被什麼東西堵住,身上好像壓著千鈞,卻無論如何找不出癥結。
我打起精神跪下叩拜,盡量顯得乖順懂禮。
趙免淡言道平身,又將屋子里打量,趙免給我的賞賜不可謂不豐,裝飾器物皆新,屋子里一股深重的暗紅色調,穩重不失大氣,趙免看過,笑贊說︰
「還不錯,就是冷清了些。」
趙免撂了袍子坐下,興致高昂,拍拍腿讓我過去,拉著我在膝上坐下,問道︰「還喜歡嗎?」
我回答道︰「謝陛下恩典。」
「想要什麼,告訴朕,只要不是太荒唐的東西,朕都給你辦。」
趙免手指撥弄著我額前的頭發,親切的撫弄︰
「乖乖兒的听話,朕對你也夠有耐心了,別再氣朕。」
我對著趙免不敢違逆,老實听話點頭︰「記得了。」
趙免希望我听話,但又大概覺得我這麼听話太不正常了些,他瞧著我神色,試探問道︰
「還在心里記恨朕?」
記恨,他問我,難道我要回答是?或者回答不是?
我囫圇道︰「不敢」
趙免問,卻並不在意我怎麼說。
「記恨也沒關系,你能記恨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還能記恨一百年不成,恨的久了,自己就忘了,一百年之後你若還記恨,再來找朕算賬,只是那是朕早就死了。」
我心頭一震,趙免接著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這話我是不信的,有那十年,黃花菜都涼了,管他是愛是恨,隔上個十年回頭,都忘得差不多了,我這麼說你信不信?」
我看著趙免的臉,趙免撫著我脖子,一面拈了桌上的點心給我喂,一面說︰
「我當初,年輕的時候,十多歲,十三歲,也恨過,而且是滿門血仇的大恨,我那會也想著報仇,結果後來確實也報了仇,將害我父母的人全家殺盡,但那不過是順便,真正的恨是早忘了的。」
我張口吃著糕點,心中想著,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樣。
「不止我,我兄弟他忘性比我還大,當初看殺人看的哇哇大哭,隔了幾年便沒那回事了,你看他現在,整日得意自在,怕是連咱們爹娘長什麼樣都忘了。」
「你這性子真是像極了我。」趙免說完笑了一笑,愛憐的手指撫模我臉蛋,輕輕搓摩著︰「所以你以為你又能比我強在哪里?」
我冷著臉,完全不屑他這套理論︰「我不像你。」
趙免高興的笑道︰「就這勁就夠像了,我看你第一眼就喜歡,你身上那股勁,像我,跟明月奴是不同的,明月奴,他比不過你天生無情,越是無情的人,記性越不好。」
我越听越生氣了。
我跟趙免不一樣,我心中記得我的阿兄,就算我死了也不會忘記他。
趙免意外嘆了一句︰「他那樣的人,明明多情柔和,心地善良,卻硬逼著自己發狠,該放的時候不肯放,失于專注,到底是不能成大事的,就算他能成了,說心境,怕也淒涼的很。」
我听見這句,突然只剩下冷笑,皇帝陛下未免也太自負了些。
一句話就要指點江山,標榜人物,謝慕在盛京無奈要被他所制,可是離了盛京,他還說這樣的話,未免太自以為是。
趙免的聲音響在清冷的屋子里,听著有些低回悵惘之意。
實則只是錯覺,他並不悵惘,他要謝慕的命,沒有一點猶豫不舍得意思,一面情意綿綿一面狠下殺手,他連表情都不需要變,十分隨心適意。
「他死也好活也罷,都跟你沒有關系,謝氏的事,朕自會料理,不許你再攪和進來,等你年紀大些,朕為你選一門好的親事,女孩兒家,這才是最要緊的。」
趙免那模樣聲音溫柔了許多,他湊在我耳邊親了親︰
「朕待你這樣好,叫朕一聲可好?」
我口氣有些生硬,敷衍道︰「陛下。」
「不是這樣叫。」趙免道︰「我封你公主,你要叫父皇」
我听到這個詞,登時炸了,再也忍不住,一直身站了起來。
趙免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斷了我最後的一點自制。
從在城外小樹林活著回來,讓我治病,讓我進宮,給我說的那番奇奇怪怪的話,趙傾見了我就躲,古里古怪的語氣,給我改名字,給我封號,一樁一樁
到現在,他在我耳邊一句一句,說了一整晚廢話,一直說到這最後一句
我完全承受不住了,覺得我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迅速的催發,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忍住沒有掀起桌上的的果盤砸到趙免臉上。
我突然想起了許多事,當初就在趙免的床上,他說的那一句野種,謝慕當時的表情,難堪,羞辱,氣憤,還有他抱著我,無奈又心疼的安慰
他拼死也要帶我離開盛京,甚至不惜要殺了我,也不願意讓我留下。
謝慕說︰「她若是留在盛京,從此跟我謝氏再無瓜葛。」
謝慕說︰「我寧願親手殺了你,也不願看你跟他趙氏有任何牽扯。」
我總是盡量回避著這些東西,不願去想,不去想,就真能忘了有這回事。
但現在,這一切畫面統統都朝我涌過來,直要沖破我的腦袋。
他害的我國破家亡,踐踏的謝慕尊嚴如同塵泥,逼我跟謝慕生生血肉分離,他怎麼能是
我站在原地,突然胸中一陣氣悶被突然沖開。
好像當真身體爆炸了,渾身的血似乎在流散,我嚇壞了,驚叫︰「阿西!阿西!」
我死死捏著脖子,大聲喘氣,口中有些惺甜,阿西恭送了煩躁不安不耐煩離去的趙免,過來看我,遠遠瞅了一眼,嚇得疾步過來,一把撐住我︰「這是怎麼了?」
我腿軟了一下,抓住阿西手,靠在他身上,眼前已經有些發黑,舌頭打結,驚慌急聲道︰「我胸上疼,脖子疼,嗓子也疼,全身都疼,我要死了!快給我請大夫來,叫辛,辛羑」
阿西忙亂答,我急道︰「快點!」
阿西扶著我往榻上,我走不動,他干脆背起我過去,我捂住嘴,憋住嘴里要涌出的東西,感覺他要離開,又拽住他︰「你別走,讓人去,快點,我疼死了。」
我恐懼已極,心肺都似乎給掏空,手腳蜷曲的抽筋。
阿西忙亂失措,給我緊緊攥著手,急的要跳。
「快放開她手,別讓她掙扎用力。」
辛羑大步趕到榻前來,叫阿西道︰「快放開她!」
我如逢大赦,連忙撈住他手︰「快救我,我要死了」
「別急,別急。」辛羑連連道︰「別用力,放松些。」
辛羑將我身體放平展,將我頭抬起,背下墊著軟枕,手從脖子往下,在我身上幾大穴位上施力,我眼楮發直,攥著他的手漸漸軟了,全身力氣如湖水瀉地,眼楮里溢出水來。
「辛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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