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的石階上,迎面就以看到並列的三窟造像。此時迎著晨光而立,春日朝陽柔和的光線,將它籠罩在一層暖暖的金色里。
步行的香客此時還都在山路上跋涉,一時窟前空階草深,寂靜無人。有一只山龜正從窟前雜草間遲緩的爬過,想到水邊飲水。
我看窟洞兩邊的山壁有些崩塌,顯是好久沒人照料了。佛書講六境十八界,一步一蓮花,畢竟是需要寧靜修行才能達到。連年戰亂,還是影響了人們在精神上追求。
這里我以前來過幾次,窟內的釋伽像面容慈祥,望之讓人心折。但我更愛的是窟外兩壁的前朝帝後禮佛浮雕,旌旗鑾輿代表著俗世的熱鬧與紛擾,還有那些帶著希冀與虔誠的世人像,神態各異,活畫出人心。
我並不虔誠,但大肇有前朝的遺風,百姓因戰亂和游離而崇佛。身為皇帝,我有時也不免在人前作出信徒的樣子。人生如戲,演得久了,難免自己也分不出真假。
我這回讓二哥來洛京,一方面當然是為了造成二哥站在我這一邊的假相,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我自己積攢坐在這帝位上的功德。
可我那顆世俗的心,在釋伽面前終究不那理直氣壯。
我們身後起了一些小小的紛爭。我回了頭去看。艙門邊,是馮嫣兒那神氣活現的宮女綠翹正斜眼瞪著阿瓜。
今天阿瓜斜背了一只好大的香袋,此時她將這香袋緊緊護在懷里,嚴防著綠翹似的。只是圓圓的小腦袋低著,看的只是自己的腳尖。
阿南叫了一聲,「阿瓜過來。」目光漠然的掃了一眼馮嫣兒。
一得這聲,小阿瓜便一溜小跑的湊到阿南身邊去了。向她的主人尋求庇護。
在阿南那天生高貴的目光下,馮嫣兒先是一愣,繼而似有些不服。這女人戰力超強,我生怕她此時就和阿南沖突起來。
正好此時,江中一條小船箭一般跟了上來。
「皇上,是急件。」如意看到那小船上的標志,忙提醒了我一聲。
「你們先上去禮佛,朕等等就來。」我對二哥說。
「臣隨皇上,等一會無妨。」二哥忙回。
阿南听到,再不招呼我們,一個人率先跳上了岸邊石階,領著阿瓜先行禮佛去了。馮嫣兒自然不去,一雙精明的眼楮只盯著我看。
送來的急件上,清清楚楚印著南八營的火鑒。我當著二哥的面接到手上。
二哥看到忙後退了幾步。
我假裝在看急件。
卻用眼角的余光追隨阿南穿著白地墨蘭花的身影在釋伽的蓮花寶座前跪了下來。她默默的雙手合十祝禱,不知在求些什麼。她的背影似一株蘭草寧靜恬然,帶著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煙雨,化入了北方的深厚的泥土之中。
父皇說,娶阿南才叫目光長遠,我現在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我有些神游天外,腦子里一直在琢磨阿南向佛主求些什麼。她會不會求佛主能與我生生世世為夫婦?會不會求佛主早賜她一個麟兒?阿南的心事我不知道,她似乎從來沒有向我敞開過心扉。
「皇上!妾不能去禮佛,皇上得代妾多燒一柱香喲。」馮嫣兒已經有些不耐,她一慣以她自己為中心,不大願意忍受等待的寂寞。
不過,這一回她提醒的正是時候。我幾乎要忘了我的正事。
「二哥,」我叫了一聲身邊的二哥,等他擺出認真的傾听的樣子,我以接著說,「你說南方再發兵變的可能性有多大?」
二哥有些警覺的樣子,可他的回答卻幾乎是不假思索,「南方不可能再有大變了,早就刀兵入庫,他們拿什麼與北邊抗衡?」
我笑了一下。這不是實力的問題,這是人心的問題,如今人心思定,應該是不會再發生內亂了吧?
「我要調動南八營,調往西北。」我揮動手上那份虛假的急箋,「南八營長久養兵不用,最近有躁動的趨勢。」
我要調動南八營,徹底從馮驥手下調出來。但不是現在。
二哥愕然看我,「躁動?躁動就讓他們去與西戎血戰!」
我把信箋揣入懷里。「我們也上去吧。」我對二哥說。
此時阿南已經在各位菩薩面前前供上了香燭。緩步四下走動,欣賞起石窟中的飛天浮圖和石崖兩壁上的禮佛浮雕來。
她倒是看起來淡定得很。
我此時卻說不出心里的滋味,即希望阿南今天是真的沒傷害,又在心里暗暗企盼阿南對我的在乎。
我有時希望阿南能和別的女人一樣,在我面前表現出她的醋意,甚至希望她在我面前大大方方的爭寵。但我心里也明白阿南她好像不是那種人。她天生的驕傲和自尊讓她做不了那樣的姿態。
我此時警覺起來,兩只耳朵努力捕捉著四周的聲音。石窟的頂上是普通的山崖。兩邊待命了。都有小路通到石窟前面。按我早先我安排,他們應該早就到崖頂等著了。他們本事真好,我都沒能覺察到他們的存在。
我對二哥說,「我們上去吧。」
按約定,如意立刻就高聲呼喝。「皇上起駕啦。」
我為首,起身離船上岸。
賓陽窟前的空地並不大,我帶的人一站,空地也便不多了。
妝嫣兒炫耀,立刻率先向前走去,「妾早聞這賓陽窟是前朝帝後為表孝心為父皇建造。所塑釋伽寶相莊嚴和諧光大。難得來了,參拜瞻仰一下也是平生大幸。」
她迎風站到了晨光里*潢色小說
這時,三兩個個穿著華美錦衣的少年從石窟一邊的小路上走了下來。全都是十五六的孩子,穿著氣質都像是富家子弟,行動走路卻有兵家氣勢。他們都大大方方的帶了兵器。明明看到我們這一行人,卻只當沒看到似的。徑直走向洞窟中禮佛去了。
這次我們出來,我雖沒有帶天子儀駕,卻也是一身華貴。帶著兩位著華麗宮裝的女子出行。再不長眼的人也該知道我們非同一般。
可這幾個少年,擺明了目中無人。走過馮嫣兒身邊時,還故意冷冷掃了一眼。
二哥出于本能,一下子覺察到了不對,
「皇上小心。」他提醒。
話音剛落,又有一艘小船靠上了碼頭,三、五個一樣配刃的錦衣少年從我們身後棄船登案。
到了這種時候,練武之人天生的警覺讓二哥知道有些不妙了。我注意到這幾天一直對我恭敬有加的目光,此時向著這些少年亮出了精明。
馮嫣兒還傻著,。
而二哥……我一直都在冷眼觀察二哥的反應,說不出來為什麼,我想看看,二哥在這種時候,是會冷眼旁觀,只表示一下忠心,還是會勇敢的出來救駕。
要知道,這一回他因為是跟我一起出行,身上根本沒帶兵刃。面對這些手執利刃,一看就是武功高強的少年,他能有什麼辦法?
幾個少年向我的呈聚攏之勢,互相之間卻不交一言,明白的顯示出不懷好意。而山道上還有更多的少年三三兩兩的走下來。
馮嫣兒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她出于本能,也知道縮在我們身後是安全的。可此時,她直到我們身邊來還有幾步路。
最早已經走入佛窟中的少年突然折轉身,向我們走了過來。
馮嫣兒在前竟處在迎敵之位上。
只在這一瞬間,二哥行動之迅速出乎我的預料,他幾乎是在那幾個少年行動的同時,突然騰身前躍,在我都沒來得急做出反映的時候,已經飛身到了正在浮雕前欣賞圖像的阿南面前,單臂將阿南協了起來。又一個轉身,飛快的退回到了我的身邊。
剎那之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連阿南都是落定之後才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
而好一會,馮嫣兒才回過味來,嬌滴滴的轉身撲到我懷里。
二哥握緊了拳頭,擺出了迎戰的架勢。
不出我所料,二哥的身手果然在這些年里並沒有丟下,與以前一樣的生猛靈活。但……我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想到,二哥第一個救的人會是阿南。
我一直在擔心的是,遇到緊急的情況二哥是會旁觀還是索性落井下石。今天出行,我故意弄個小船,所帶隨行也不多,就是創造一個試探二哥的機會。
我甚至想到了他可能會念舊情,先去救馮嫣兒。這個倒也罷了,我還不至于為這個小氣生氣。
我只要知道二哥沒害我之心,就已經打算對他委以重任了。
可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二哥會先去救阿南。
好吧,我承認,目前的情形看起來的確該是先救阿南,因為阿南所處之地最危險,她離這幫來路不明的家伙最為接近,而離我們最遠。按常理,的確該先救阿南,可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把救阿南考慮在內,因為……
石窟頂上傳來了爽朗的笑聲,「啊呀呀,今天打獵這是打到什麼稀奇了?真不敢相信。公主怎麼也來這里了?」
鄧芸這小子身隨聲至,他歡快的從石窟邊的一處小斷崖上飛身而下,「這里好熱鬧!」
他不看我,先撲到阿南面前躬身一禮,「公主!陪臣鄧芸見過公主。」接下來就是原形畢露的一句︰「阿南,你怎麼也出來了?你怎麼會和他們在一起?」他看到阿南的快樂從來不加掩飾。
只是,單這一句,我又被這壞小子氣得七竅生煙。我們怎麼了?阿南怎麼就不能和我們在一起了?
二哥已經收了勢,他有些好奇的打量鄧芸。
「你是鄧芸?」他主動動問。
鄧芸听見,嘻嘻一笑,忙向我們都見了禮。「這就是湘王殿下吧?小弟我前些天曾去拜訪。」
二哥忙著回禮,「小王知道,只是當時宿醉未醒,不敢見人。今天回去馬上就去回訪。」
「那小弟我準備好酒,咱們再喝個宿醉不醒。」
鄧芸熱情洋溢。
連一直拘謹的二哥也笑了。「好!老哥我一定叨擾。」
他們就這樣稱兄道弟起來。
阿南有些驚魂未定似的,「芸哥兒你來這里做什麼?昨天你不是說要出門打獵嗎?怎麼打到這里來了?」說著阿南四下看看,「我說我剛才怎麼覺得這些孩子眼熟呢,原來是你的三百羽衛。」
「我是來打獵啊。」鄧芸裝無辜,卻還不忘向我眨了一下眼楮,「順便也帶我的孩兒們出來玩玩兒。有人說這邊山里有老大有獵物可打,我便來試試身手。」
「打到了嗎?」阿南問。
「自然打到!」鄧芸一揮手,他那些羽衛少個便拎了他們的戰利品展示給我們看,「兔子野稚盡多。大一點的家伙卻一個沒有。只遇到你們幾個。」
阿南噗的一笑,「滑嘴!」
她從頭到尾不肯看我,也不看倚在我身上的馮嫣兒。就好像我們已經徹底消失在空氣中了似的。
我不得不尷尬的咳一聲,也裝成看到鄧芸很新奇的樣子,指著四周那些少年,「這都是你從江南帶來的那批健卒?他們還曾救過駕呢,我倒一時沒能認出來。」
「正是他們,我走到哪里都帶著。」鄧芸得意。「不過不比當年湘王常勝軍,這些孩兒還需歷練。」
二哥點頭,「鄧小弟夸獎,小王算不得什麼。倒是鄧小弟好風采,會領兵。尤其被這些龍行虎步的少年一襯,更顯出一股子氣勢來。」又回了頭對我說,「臣也從來不如皇上、也不如南鄉公主鎮定。今天丟臉了。以前真是有眼不識金瓖玉。」說著他向阿南行禮,「臣唐突。」
我一股子酸氣直沖腦門,他這是又贊鄧芸又暗夸了阿南。搞到現在,他們倒好像成了一伙,只我一個人才是外人。此時,只有那奸妃馮嫣兒倚在我身上。他們幾個已經團團的聊在一起,說得熱鬧。早忘記我的存在了。
那只慢悠悠的山龜爬了許久,正好爬到我的腳邊。居然就在那里停住了。我瞪著它,這是只笨龜,絕對是只笨龜,一點點小事都搞不定的笨龜。你看人家都有說有笑,只你這孤家寡人在一旁爬不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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