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沈含章那是賈璉之母沈氏唯一的嫡親兄弟,便是常年駐守邊關也不至于跟賈家斷了來往。可賈赦自沈氏去後竟是變了個樣子,再者賈府里頭本就是亂的很,沈含章索性便不再與這位姐夫來往,順帶著連這位唯一的外甥也快忘了。原本沈含章也是想借著此次回京述職的機會去賈府看看外甥,好歹是他親姐唯一的骨血。因此收到林家的喜帖後,沈含章便帶著夫人一起赴了宴。
原本沈含章還擔心賈璉隨了他父親,成了個紈褲子弟,想不到竟也是舉止不凡,言談雖算不得文雅,總算是能入耳。及听聞如今時常跟著林如海請教學問,沈含章更是滿意了不少。若是賈璉真學得跟他父親如今的樣子,爛泥扶不上牆,他也就只能對不起姐姐的在天之靈了。
此後,賈璉在林如海的指點下往沈家也跑的勤快了。沈含章只有三個兒子,兩個都比賈璉大,已經入了軍營鍛煉。小兒子如今才十二歲,但也日日在家練功,從不曾懈怠。日子久了,賈璉就發覺自己真是文不成武不就,跟幾位表兄弟一比,真個是丟人。沈含章看他還知道羞愧,越發覺得孺子可教。因此再次出京往西北之前,托人給賈璉尋了個差事,此是後話。
讓賈璉搭上了沈家,林如海除了又拜訪了兩次外,便不再往沈家去了。若是聯系頻繁了,反倒過于刻意。便是讓皇上知道了,也徒惹嫌疑罷了。再者,這一年里頭,林如海更掛心的是他母親的身體。
唐氏也覺著奇怪,從前兒子雖然也是日日請安的,但哪里有如今殷勤,多的時候要跑上三四趟呢。她這里一有個頭疼腦熱的,兒子倒是比她還著急,張羅著請太醫煎藥。連春雨幾個丫頭都說老爺不知怎的,也太孝順了些。唐氏說過兩次,林如海卻還是一如往常,因此也就不再提起。兒子孝順是好事,她只能更加注意身體,每日逗逗孫女,撿著愛吃的吃些,還有那燕窩參茶也是不斷的。
許是保養得當,心情舒暢,唐氏這一年過的順順當當的。過了十一月,林如海懸著的心才算是真正的踏實了。
這一日,君祁又同林如海在別院中議事。冬日寒冷難耐,他們議事的地方也從書房改到了這間起居室。那冷冰冰的木椅即便加了坐墊靠背,哪里比得上熱乎乎的土炕呢。林如海從小長在京城,蘇州老家曾去過幾趟,印象最深的便是為父守孝那三年的冬天。江南的冬季也有雪,只是沒有北方那麼大,北風也不似京城的凜冽。只是這多水之地,甚為陰冷,寒氣像是要滲入骨髓一般,惱人的很。因此再回到京城,林如海便十分鐘愛土炕,冬日在家時多半都是在炕上的。如今雖說有君祁在,他也顧不得假意推辭,頗為大方的同皇上「平起平坐」。
君祁把折子摔在炕桌上,冷笑道,「你看看,他可真是個精明的,難不成這個時候還想著要獨善其身不成?」
君祁說的卻是新任巡鹽御史。果然是個牆頭草,兩頭不得罪,這兩淮的鹽稅同之前不多不少,正好持平。
林如海看也不看一眼,里頭所記之事,他上輩子早就門清了。雖說那三年在蘇州丁憂,可該知道的他可是一點沒落下。喝了一口香茗,林如海暗嘆這貢茶果然不同凡響,可到底比江南茶園里直接拿來的新茶還是差了些,一邊開口道,「我不是早跟您說過,要不是個兩面派,想必您也不會選上他了。只是西北那邊還未安定,听聞韃靼國國主年紀日益老邁,底下兩個王子爭得厲害,還有他那個弟弟。若是老國主一旦有個什麼,若是那兩個王子能夠繼位還好,若是那位王爺奪了位,西北又要不得安寧了。」
前世便是那王爺弒兄篡位,不久後便舉兵南犯。那一戰,不僅沈含章等幾位忠君愛國之士捐軀沙場,更有後來掌三軍帥印的北靜王水鈞身負重傷,沒兩年便去了。北王世子幼年承襲王位,北王一脈漸漸沒落,連帶著君祁也失去了一大助力。
君祁道,「虧得你提醒我了,韃靼國的情況每一旬都會報過來,最近看著倒還平靜。不過听聞他們國內許多人都推崇那位王爺,大王子的名聲倒也不錯。如海,你說若是我能助那大王子一臂之力,如何?」
林如海回道,「您的意思,竟是要扶植一個新君?若是他真心臣服倒好,少了西北的大患,可若是養虎為患,那可就是得不償失了。韃靼國一向崇尚武力,恐怕那位大王子不會這麼容易同意。」
君祁負手走到窗前,園子里的雪落了厚厚的一地,遒勁的樹枝上透出點點紅色。「朕既能讓他坐上一國之君的位子,自然也能將他一把拉下。你說得對,韃靼國向來頗具野心,且兵強馬壯,若是西北一旦動亂,咱們未必就能輕易取勝。倒不如趁著如今這樣的好時機,將韃靼收入囊中。如茜香等國,可是能省不少心。」
林如海在君祁面前可不敢敲茶碗,便摩挲著腰上系著的一枚玉佩,久久沒有開口。
君祁許久沒有得到回應,轉過身來看他,卻發現如海正愣神。這可是難得一見的。上朝的時候站在大殿里頭,他能看到的人哪個敢明目張膽的愣神;在別院里,他們向來只有兩個人,除了看書便是議事。如今看他旁若無人,時而蹙眉,時而展顏,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林如海察覺到不對時,君祁早已經坐回了炕上。林如海心里有個主意,可說出來又怕君祁再次拒絕,因此一時拿捏不定。
君祁性子急,一會兒便要回宮了,可沒這麼多時間跟他瞎耗,「你可是有話要說,幾時變得這麼畏首畏尾了,快說了是正經。」
林如海訕笑著說道,「我這不是怕您又不同意嗎。您也說了這人不可靠,不如這揚州,還是讓臣去吧。」
君祁一听這話便默不作聲,兩個人靜靜的對坐了一陣,他才言道,「這事兒,我回去再想想,回頭再說。今日就這樣吧,我也該回去了。」
林如海听他的意思,已是有些松動了。不過若是太操之過急,恐又惹他猜忌,便不再提這話,將人送到門口,自個兒也回家去了。
御書房里,君祁疲憊的閉上眼楮,仰靠在龍椅之上。從別院出來,他並沒有回宮,而是去了北郊的御苑。太上皇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君祁听得分明,那是讓他學乖一些,別整出太大的動靜來。他堂堂一國之君,想要整治吏治不行,調動西北軍防也不行,連後宮臨幸哪位妃嬪也不能自己做主。這樣的皇帝,做著有什麼意思?竟是同當年的太子一樣了。怪不得他的好大哥,當日會鋌而走險,冒天下之大不韙。
今日林如海所言,君祁也在考慮。雖說去年那時候斷然拒絕了林如海的提議,但是經過這一年之後,君祁對江南鹽務已經是勢在必得。他手底下還有幾個可用之才,只是若要對韃靼國謀劃,自然也需要人手。再者京城里頭可不能少了幾個重臣,江南那邊也不是誰都可以勝任的。想來想去,竟還是林如海最合適。
開春後,林家上下主子連帶著要跟去江南的奴才,滿滿當當裝了三船,舉家往揚州去了。京城里的林府原是安樂侯府,當日林如海的父親去世後,聖上感念林家祖上之功,並未將宅子收回,而是直接賜給了林如海。因此林如海此次去揚州,除了帶上一些細軟外,在京城留了兩家奴才看家,其余的一點未動。這一回,他再也不會讓自己白白丟了性命,定要風風光光的回到京城。
碼頭上,林如海迎風而立,略顯單薄的身影在不甚和煦的春風中更顯飄逸出塵。君祁在遠處看得心中一緊,幾乎覺得他竟像是要羽化登仙了。
林如海跟幾位送行的小輩告別,尤其叮囑了如今已在其舅父幫扶下有官職在身的賈璉,告誡他切不可驕奢婬逸,更要多多虛心學習,用功上進才是正理。那賈珠如今學得魔障了,好好的一個人瘦的不成樣子,形容枯槁,那里像是大家出來的。林如海雖知他听不進去,仍是勸勉了兩句,好歹盡到心意了。而本也要來的水溶,卻是被他勸下了。早幾日他便將門下的清客們托付于北王府,令北靜王受寵若驚。水溶如今就算沒了他的教導,憑著這一年里頭所學,倒是多听听各家之言更有好處。
待送行之人都被林如海先勸了回去,他又在碼頭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等人。只是過了許久,也不見碼頭上有車馬出現。林如海對著河面長嘆一聲,終究是他妄念太深。到底是君臣有別,他早知那人不會來的,何必還特意多耽擱這一會兒呢。
一聲令下,三只大船的白帆高高揚起,緩緩離開岸邊,順著大河,往南邊駛去。
林如海站在船頭,回望北方,恍惚看到碼頭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只是船漸行漸遠,他也看不真切那人的模樣。握緊手中那只扳指,那是三日前君祁親手交給他的,不是賞賜,而是一枚平安符。
前世遺恨,君恩未報,今生可盼願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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