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之上,沾染著點點血梅的男子,倚靠在石門之上,頭部低垂,看著自己被鮮血染成紅色的手,黑色的發絲遮住了他的眼楮,遮住了他會被人看出來的每一點情緒。
守在門口的侍婢,早已經被打發走了,枯葉敗石,看起來格外的淒涼。
鬼面男子有些不安,站了好一會兒,發現對方還是一動不動,忍不住上前:「你殺了他?」
沒想到出口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抬頭,不是想象中的難過,悲哀,更不是微笑喜悅,而是面無表情的漠然。
「我當時用這根絲線將他的脖子纏了一圈又一圈……」
君天遙自血色的手掌心中挑起血色的絲線,對著微弱的陽光,隱隱泛著一絲迷離。
鬼面臉色一僵,心底沒有潛在敵人被殺死的喜悅,惟有兔死狐悲的一縷沉默。
「我慢慢地用力,看著他鮮紅的血將半個身子染紅……」
君天遙的雙目,雖然是對著鬼面的眸子,焦距卻投射在遙遠的彼方,那是,鬼面從來不曾了解的過去。
「你這個人,最喜好用感情將人困住,然後讓人絕望……」
鬼面的手安撫地拍著君天遙的肩膀,眼底,卻是一份無可抑制的苦楚。
「用感情將人困住?」
君天遙扯了扯嘴角:「他是我第一個想要用感情傷害的人!」
鬼面的五指蜷了一下,忽然發現,他羨慕或者說嫉妒那個人了。
「我從來沒有發現他有什麼與眾不同,沒想到能夠讓你如此動心,殺了他之後,還會如此難過!」
「真是可惜,沒有辦法和那位好好地請教一下!」
鬼面冷嗤了一聲,掩飾著難受。
「呵,你現在可真像是個醋壇子!」
君天遙因為鬼面別扭的語氣,心情乍然輕快:「放心,你還有機會的!」
回頭指了身後的石洞一下:「現在進去的話,他的血應該還沒有流干,還可以搶救一下!」
徹底輕松地將這個包袱送給了鬼面,君天遙臉上終于掛了笑意,背負著雙手離開。
「你什麼意思……」
鬼面愣然,看了一眼君天遙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身後的石洞,想到剛才這個人倚靠在石門上的茫然無措,悵然若失,咬了咬牙,忽然下定了決心,竄入了洞中。
君天遙的腳步停下,轉入一棵枯樹之後,遠遠地看著,方才洞中的一幕,在腦海中回旋。
「君天遙,我喜歡,上了你,我,愛上了你!」
漠苦澀地笑著,君天遙越是如此淡然,他反而越是痛苦,面前的男人,是真的不準備讓他出這個石室的了,算計保命,在這個瞬間,他卻奇異地想要將這句話告訴他。
「愛?」
君天遙想哭又想笑:「真是讓人懷念的字眼!」
「你很愛,那個人,對嗎?」
漠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絲毫不為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擔憂了,似乎,他在這幾句話之間,想通了什麼,看開了生死。
「唯一愛過的人……」
「曾經!」
君天遙捏緊的絲線,不知不覺地松動,面前人的樣子,和記憶中人的樣子,越發熟悉,一時間,連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要置于死地的人是誰。
「看出來了,我和他長得很像,對嗎?」
回應他的是沉默,漠惡意地笑了一聲,因為脖頸間絲線的松動,聲音雖然還是虛弱破碎,卻因為君天遙松了一下手,話語起碼不再斷續:「所以,即使是從來沒有交集,你也可以將對那個人的愛凝聚起的恨映射到我的身上!」
仿若嘲笑,君天遙在對方黑黯的眸子中,清晰地看到自己臉上的笑意漸漸凋零。
「我是玉教主的人!」忽然裝換了話題。
「我知道!」
「呵呵,你果然知道!」
漠苦澀地笑著:「惡人自有惡人磨,我算計你,你算計我,報應,果然是報應!」
「惡人?」
「報應?」
君天遙諷刺地笑了一聲:「對,是報應,所以,請你去死!」
手指向後回收,一點一點,漠的頸部已經成了一段紅色,慢慢體驗死亡的感覺,真的很糟糕,他的頭湊近君天遙,最後一句話時,猛地唇與唇相接:「我是漠,記住,我的名字是漠!」
男人口中噴涌著鮮血,倒在了寒冰床上,寒氣凜然的冰床,被滾燙的鮮血,融化出一道道淺淺的痕,構成了一副奇異的畫像。
血色的怪獸,張著猙獰的巨嘴,向他咆哮,像是憑空受到重擊,君天遙臉色發白,無力地松開了五指:「是漠?你的名字是漠……」
喃喃自語著,君天遙看著血腥的畫面,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麼似的。
「君天陽已經死了,他死在我的面前,他早就已經死了!」
那個人死了,粉身碎骨,變成了一堆零碎的血肉,是他將他殺死的,是他要讓他後悔的,他說愛他呀,他曾經說過要和他生同寢,死同穴的,他憑什麼,憑什麼背叛,在他付出了自己所有的感情與信任之後。
君天遙的唇齒死命地撕咬著,血腥的味道在胃部翻涌,想要嘔吐的感覺如此強烈,他也真的嘔吐了,枯葉被血染紅,刺眼,因為吸納漠的寒心訣內力而站在第九層突破巔峰的烈焰訣,一時間劇烈震蕩,他的境界在後退,他的元氣隨著那一口鮮血,大傷。
君天遙呵呵地笑出了聲,看到鬼面抱著一個血人出來,那個男人可能是察覺到了什麼,四處張望,他的身子向著樹後更隱蔽處側了一下。
鬼面有些失笑,他不覺得君天遙還會留在這里,他看著他毫不留情地離去的,一聲低弱的申吟聲傳來,察覺到懷中人的氣息更加微弱,眼底的笑意消散,有些陰鷙:「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個世界上,最讓人懷念的,從來都是死人,尤其是那個死人在他的心底位置和別人不一樣。想到當自己看到真的還留著一口氣的男人時,他心底的憋悶便止不住。
鬼面終于舍得給快要流血而死的男人點上止血的穴道,沒有多耽誤,帶著他飛快地閃過。
君天遙頹然地坐在地上,仰頭看去,陽光在葉片間選裝,風兒圍繞著草葉選裝,明明是不一樣的世界,卻是相同的景色,伸出雙手,十指交叉,成網狀的碎光映入了眼簾,慢慢下壓,逐漸蓋住了自己的眼楮。
該放下了,不是嗎?他已經追逐了太久,已經迷失了太久,恨還是愛,在意,還是不在意,都已經過去了,隨著那個人被他殺死,都消失了太久了。
苦苦地抓住漠,想要報復,自欺欺人著已經放下,做出這些事情的,怎麼可能是君天遙,那個從來不屑于用虛偽的感情欺騙別人的君天遙,那個縱情任性的君天遙,那個從來隨心所欲的君天遙。
只有點點漏過十指的光點在親昵地吻著他的臉頰,吻著他的眸子,一如最初未曾相遇時的平靜。
那天之後,君天遙的笑容真實了許多,對著鬼面親切了很多,卻也再不曾有過出格的親密,一絲一毫都不曾逾越。
他將神教事物交予鬼面處理,充分表現了自己的信任,而自己,則是閉關修煉,將起起伏伏的境界武功鞏固,好有更大的把握應付玉瀟湘必定到來的反撲。
這種模式,一如原來的玉瀟湘與童歸,烈焰教的人惶惶不安的心,奇異地因為這種熟悉的模式安穩了起來。
只是,他們安心的太早了。
鬼面開始時因為君天遙沒有詢問過漠一句而開心的心情,漸漸地變得奇差無比,他終于在一次次匯報教務情報時的接觸中,察覺到了君天遙對他態度的改變,他們之間的感情加深了,默契加深了,可惜,可以發展成友情,甚或是發展成親情,卻絕對無法發展成愛情,君天遙用一個個爽朗親切的微笑,將他想要的東西無限拉遠。
鬼面想要質問,可是,他無法表現出來,他沒有任何資格,君天遙一開始承諾的,便從來不包括愛他。
心里明白,行為上卻無法控制,這些日子鬼面幫著君天遙處理烈焰教事物,雷厲風行,漸漸演變成了大肆抓捕,他將教中所有可能與別的勢力有所關聯的人都揪了出來,不是廢了武功逐出神教,便是刑訊追查,順帶著,將玉瀟湘留下的心月復,分割切碎,打散到了一些偏院的堂口,若是桀驁不馴的人,鬼面手中的毒藥不是擺設,控制了太多人。
他的權利,在短短的時間內,升到了比教主更重的位置,他根本便與童歸不同,童歸是一直心甘情願地受到玉瀟湘的節制,而他,是露出了將要反噬的猙獰一面。
現在神教中,連一個掃地的老僕,都已經知道並相信,這是另一個君天遙,將要取代教主上位,藏在暗處的許多心有不服的人推波助瀾,一時間暗潮洶涌,鬼面放任這個危險的言論傳播,當傳言傳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終于將手中的棋子放下,面具下的唇,難得地勾勒出一抹柔和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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