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期屏著氣息定定地看向面前的人,他自是明曉這樣的話對于古人而言該是怎樣的怪力亂神。然而他終究是執著地認為,不應在愛人間有任何的隱瞞。
所以不論楚留香給出怎樣的回應,唐子期都認了。
半晌才听到楚留香似是輕輕呼出一口氣來,然後抬起頭來有些費力地撐起身靠著床柱坐好,目光在夜色中顯得有些亮,一寸一寸地從唐子期身上掃過去,最後定格在四目相對的位置。
楚留香方才輕嘆一聲︰「子期……你讓我稍微緩一緩。」
唐子期沉默著,其實他很想伸出手去拂過楚留香額前微亂的發,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敢。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留香方才向唐子期的方向靠了過來,一片黑暗之中,他與他的呼吸交錯在一起,輕輕淺淺。楚留香驀地笑了出來,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有些許地突兀︰「子期,你會回去?」
楚留香的調子溫溫的,像極了他平時的模樣。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唐子期只覺楚留香的聲線里帶著說不出的緊張,只是被那人很好地掩飾過去,半點余音都無。他的心莫名地疼痛起來,伸手摟住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一向冷冽的語聲帶了歉意的溫和︰「不回去了,就留在這兒了,怎樣?」
楚留香微微一怔,旋即嘆道︰「如子期所言,你在那處當是有家人,你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當事。」
他的語聲依舊是溫和的,處處都在為唐子期考慮著,不怪曾經有人說過,無論是怎麼樣的人與香帥交朋友都是極好的,他會讓人感覺無比舒服,一點一滴都能考慮個周全。
然而這個時候,唐子期只覺心里越來越痛,誠然他不適合這個時代,就算他有劍三的武功加持,他依然搞不清什麼才是真正的江湖,那些刀光劍影防不勝防,他也是慢慢才開始了解的。
只是為了楚留香,他願意去嘗試。
楚留香是他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第一個接觸到的人,就像是一杯淬了毒的酒,一旦飲了便會上癮,再不能自拔。
可是唐子期,樂在其中。
如果唐子期真的回去了,他只不過是回到了自己曾經的世界,然而楚留香呢?
一個公子終于將自己真真切切交了出去,就等于是將一顆心捧到了唐子期手上,摔碎或是在心口小心翼翼地護著,都是唐子期的決定。倘若唐子期回去了,那麼便是永隔,若是系統出了什麼問題便是再不能相見,這樣的痛楚,怎麼舍得讓楚留香一一承受一遍?
唐子期的聲線微微沉了沉方才將懷抱更緊了一些,不知是在安撫懷中的人還是在沉澱自己的情緒︰「我在那邊是個孤兒,自幼就不知父母是誰,」他的語聲很平靜,听不出半點悲愴的情緒,大抵是因為真是夠久了,習慣了獨自走在這個世界上,才會對別人給予的溫情受寵若驚珍之若寶,唐子期輕輕吻了吻楚留香的前額,不帶任何狎昵的意味,只是輕如羽毛一般的觸踫,他抬起眸來,目光亮如寒星︰「能在這遇到你,我很開心。」
楚留香的目光在空中與唐子期交錯,最後慢慢彎著唇角笑了出來︰「抱歉。」
這一次唐子期沒有作聲,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將懷抱再收緊了,許久輕輕合了眼方才慢慢言道︰「該說抱歉的是我。」
楚留香用一個溫和的吻慢慢堵了回去,將唐子期未盡的話也阻在了喉間。
一吻罷了,楚留香便將頭枕在唐子期的肩上慢慢言道︰「等何時得了空,多給我講講你的事。」
「你也是。」唐子期的語聲含笑。
楚留香想了半天,最後想到了自己拈花惹草的日子上去,索性失笑出來︰「子期可是吃醋?」
唐子期一怔,摟著楚留香往下躺枕到床上方才低聲笑道︰「怎會……」
真正值得在意的,永遠只有當下與未來。
當下和你攜手而行的那個人,能夠一起白頭到老,那才是最最值得放在心上珍而重之的。
許是因著太倦了,也許是因著這一天的事情實是太多,二人低聲說了一會話,便俱是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頭正當午,唐子期出門買午膳,卻是听到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
有人匿名向官府告發,告發的內容便是康羽澤的累累罪行,其中包括了千石老僧的死,同樣包括了放火燒民房的過去,老實說如果只是這些便只算是江湖仇殺,官府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管的,然則那人卻還揭出一樁大案來,五年前平涼城縣令滿門被殺的案子竟也和康羽澤有著數不清的瓜葛,那人竟似有著通天本領,不知從何處尋來前縣令府上的師爺做了個人證。
那師爺說了半天幾乎都是繞到了同一個方向上去,康羽澤疑是外邦,此番入中原大抵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平涼城也許只是一個前瞻所罷了。
這一次康羽澤可算是退無可退,徹底被算了進去。
古人判案本就缺少什麼確鑿的證據,此番新任縣令想起郊外的笑風堂就覺得毛骨悚然,生怕自己一家人成了新任二掌櫃的血祭,索性著平涼城官府直接下了通緝令,將康羽澤的畫像貼了滿城都是,街頭巷尾無人不知,先把人抓來再說。
自古以來官府與江湖大多時都是互不干涉,然而這一次康羽澤被人算了個徹底,他不僅犯了與官府作對的忌諱,還被人抖出可能不是中原人的身份,官府別的不怕就怕自己這里成了康某人揭竿而起的地方,那才真是摘都摘不干淨了。
這年頭官府的都恨不得騰出一只手捂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烏紗帽,怎麼可能容得康羽澤這個小螞蚱在這里蹦來跳去?
于是康羽澤怎麼著也沒想明白自己是怎麼被全城通緝的,他自己想了半天,最後確定了一點……自己是被人給暗算了,將所有「好事」往自己身上一推,然後自己落得個干干淨淨,康羽澤牙關咬碎,此時卻也沒想出個徹底的辦法,他終于確認自己成了棄子,還沒走到巔峰之處,就已經被棄了個徹底。
多麼可笑……
康羽澤想了良久,最後覺得還是不能和官府妥協,一旦向官府做出了讓步,想必下面的事情也就不好辦了,這年頭官府都是寧錯殺一人也不會放過的,何況自己現在被曝出來的還真是j□j不離十,百姓別的不在乎也怕平涼城不安穩日子過不下去,所以康羽澤現下的狀態還真是眾矢之的。
唐子期回到客棧便看到二人已是起來了,楚留香和南雲兩個人坐在桌前,楚留香不知是在和南雲講了些什麼,逗得小家伙咯咯地笑了起來。南雲手里捧著機關小豬時不時扯一下小東西的耳朵,看上去甚是和諧。
唐子期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唇角,這樣的生活說來簡單,但事實上卻也難能可貴,哪怕是最最簡單的生活到底也是要靠人們一點一滴經營而來的。
楚留香看到門口的唐子期忍不住莞爾,實是唐子期現在的動作太過有趣,端著兩個偌大的餐盒站在門口,冷冽的眉眼少去了三分寒涼溫溫地看著屋里的人,和楚留香的目光對上便低咳了一聲掩飾自己莫名的尷尬,他將東西放了下來便說起適才听到的消息︰「剛剛听說的,康羽澤的罪狀被人擺到了官府,被全城通緝,似乎是帶著笑風堂和官府徹底對立了。」
楚留香微微一怔,眉眼之間掠過一絲訝然,他將食盒接過來一樣一樣擺在桌上邊問道︰「笑風堂是個殺手組織,大家不過是為了利益聚到一起,康羽澤一言之下能夠有幾人跟著呢?」
「和官府作對這種事,一般殺手也不願意,」唐子期這樣說著,眉眼之間也不見幾分波動,他驀地挑了挑唇角笑道︰「所以現下的康羽澤,應是被孤立了。」
楚留香昨日運動過度,此刻倒是餓極了,給唐子期手里添了副筷子便言道︰「先吃飯。」
待得填飽了肚子,楚留香方才問道︰「那麼現下可是如何了?」
唐子期想了想便搖了搖頭︰「我總覺著,這事有些蹊蹺,笑風堂大掌櫃迄今未曾出來,這個組織卻已是要散了。」
楚留香溫然一笑說了下去︰「笑風堂,或是被人棄了。」
這組織的存在倘若只是為了完成一個目的,迄今那個目的想必是完成了,那麼這個組織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又或者……成立這個組織的那個人已經找到了更有趣的游戲。
唐子期的思緒里不由自主地閃過一個人的臉,最終輕輕嘆了一口氣,驀地想起笑風堂里面的白蓋頭,忍不住問楚留香︰「你可曾記得得罪過什麼人,讓人起了殺心?」
楚留香當真認真地思索了半晌,在腦海中將好多前因後果過了一遍,終究還是蹙著眉言道︰「大抵是十多年前,我似乎和顏家有過牽涉。」
顏家?古代顏這個姓並不算罕見,然而此時哪怕是一點一滴的關聯都是好的,便听楚留香又說了下去︰「當時顏家乃是戊良城大戶,顏家大公子顏沖為富不仁作惡多端,奈何顏家與官府勾結,生意越做越大家人也越來越跋扈,有一回他曾無意間言及家中有一上好玉雕,雕工手藝皆為上乘,當時江南鬧糧荒,我踫巧路過戊良城,听聞顏家故事後便夜襲顏府將那那玉雕取了出來,輾轉幾周換了銀兩捐與了江南。再後來我亦不曾去過戊良城,亦是不知相關否。」
唐子期蹙著眉想了半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這事情大抵只有顏姑娘能知曉,然而她竟是半點印象都無了。」
二人正是說著,門便被人從外面叩響,傳來了沈朗那帶著戲謔的聲線︰「哎開門了,大白天關著門做甚麼呢?」
楚留香無奈地挑挑眉,一伸手不知取了個什麼東西擲了出去,整整擊在門栓上,門栓應聲滑了下來,唐子期身形一動不知怎麼閃到了門邊將門栓一扶又用了招子母爪抓到楚留香閃了回來。
楚留香習慣了這人悶騷的德行,看著鐵鏈隱隱在自己身上閃了一周又褪了個干淨便微微挑起唇來,看向門外的三人︰「怎麼這時候來了?」
「哎呦瞧香帥這話說的,」胡月兒眯著眼看楚留香頸間隱隱的紅痕,表情就帶了三分曖昧的調侃,壓低聲線笑眯眯道︰「吃飽喝足可是不歡迎老朋友了?還是說……這是還沒吃飽不滿著呢?」
楚留香差點將一口茶噴出來,就覺唐子期又是一臉正人君子狀將自己的領子拉了拉將那些曖昧的痕跡徹底遮擋住,便是有些啼笑皆非,伸手招呼二人後面的顏臻臻︰「顏姑娘?」
顏臻臻被南雲撲了個滿懷,幾時不見那種刻骨的仇恨與絕望似是少了好多,整個人看起來平靜了不少,看來似乎也是沈朗夫婦的功勞了,她微微福了福身便笑道︰「胡姑娘要來給唐公子送東西,我便隨著來看看可有何事能幫上忙。」
假死之事除卻現下在場這幾人便也再無他人得知,胡月兒出門前給顏臻臻好生易了個容,現在看上去嬌俏可喜,卻也與顏臻臻自己半點都不像了。
唐子期想起適才商討之事便問道︰「顏姑娘可是戊良城人?」
這一次顏臻臻思索了良久,方才從頸間掏出一塊小巧的玉來,那玉溫潤至極,一打眼就是質地極好的一塊老玉,她曼聲道︰「我其實並不曉得,只是唯一能證明我的身份的大抵就是這塊玉,這東西自我有記憶以來就跟著我,應是出生時家人予的,只是這麼久我輾轉各方,竟也沒能問到這老玉的來頭。」
楚留香伸手接了過來,微微蹙了蹙眉對唐子期無聲地點了點頭。
唐子期瞬間便是了然,這東西想必就是與十年前楚留香所取來的那玉,出自同一處了。
很多大家族會有家族祖傳的老玉,除卻雕成玉雕進貢以外便是弄些小玩意交予族里的小輩,楚留香從未走過眼,顏臻臻頸間這一塊玉便是與十年前那玉雕的玉質如出一轍,再沒有半分差錯。
只是不知那偌大的顏家在楚留香離開後究竟是遭遇了怎樣的窘境,竟是覆滅至此。
唐子期心里微微一墜,只覺這次的事情竟是說不出的棘手,明明已經即將到達最後的一瞬,卻是驟然撞入了黑暗之中一般失措。
他下意識轉頭看向楚留香,彼端的人輕輕叩著桌案,眉心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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