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李默先醒來,提著桶下到懸崖下面。底下野樹林里有野生的毒漆樹,他在樹上割了一小桶生漆,返回崖頂時太陽正好升起,李陶剛睜開眼。
李默抓緊時間做完早飯,兩人吃完,李陶第一次很主動地把兩人的包袱都背上,站在懸崖邊上,等著和李默一起下山去。
李默看著他那一臉期待的模樣嘆了口氣,以前他老大不高興去武院,像每個不愛學習不想去學校的孩子一樣,今天這麼興致勃勃多半是因為昨天焦老說要教他打敗老虎。李默搖搖頭,「陶陶,武院還是要去的,在里面呆一上午,下午再去焦老家。」
果不其然,一听還要去武院,李陶立即耷拉下腦袋,低低應了聲,「哦。」
「快去吧,路上小心,晚上早點回來。」李默叮囑。
「哦……」李陶突然反應過來,訝異地問,「哥,你不去鎮上?」
李默就不信昨晚他沒听見繆召南說什麼,現在睜那麼大眼珠裝給誰看,他無奈道,「行了,今天我有事。」
知道他不是在說笑,李陶立即湊到他身邊,說,「那我也不去了,我要跟你一起。」
「別鬧,我很快回來,咱們晚上見。」
「我不。」
「多大了你!」李默在他額頭輕輕敲了個爆栗,「听話點。」
「哥,」李陶拽住他的衣服,不松手,「你不要去繆家。」
「不行。」
「你還回來不?」
「當然回來。」
「哥,」李陶喊,聲音壓得極低,「你是我哥,一輩子都是,不是別人的。」
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得到一件東西,總是要緊緊抓牢在手里。李默沒有回應什麼,只是給他整了整衣服,現如今天氣已經很涼,又是在山頂,溫度更低,問他,「冷不冷?」
李陶搖搖頭。
李默笑道,「晚上回來我給你做糖醋排骨。」陶陶很喜歡吃甜食。
李陶表情糾結,良久,終于極為艱難地點了點頭。
最後除了糖醋排骨,再加上糖醋魚,終于哄得他下山去了。
他離開後,李默用布把自己全身都包裹起來,打開密封著生漆的木桶,抽出繆召南給他的長劍,用竹片在劍刃上均勻的抹了一層,然後將劍收入劍鞘。毒漆樹乳汁有毒,一般人對其都有些過敏,沒什麼特別大不了的,就是沾到皮膚上癢痛難耐。
一切都準備好,等到快接近中午,終于有輛馬車姍姍來遲。依舊是上次送李默上山的車夫。車夫與繆家所有下人一樣,看不起又有些同情繆大少爺,當初送他上山時,車夫就想著大少爺不知能撐幾天,如今半年過去,原本大少爺活著就夠令他吃驚,等再見到李默時,更是驚訝得不得了,在荒郊野嶺的大少爺比在繆家氣色好許多,完全像換了個人。
繆家沒有變化,清一色的岩石圍牆長廊,高大宏偉。車夫沒有拉李默去朝升殿,用他的話說是大少爺來得太晚,繆太爺已經下令全部到訓練場集合。
趕到訓練場,場外圍了一大圈人,這些人除了繆家下人之外,還有很多繆家的外姓親戚。繆家幾個後輩在各自場中已經熱身好一會兒,除了他們,還有十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小孩,不過明顯看得出,繆家後輩佔用場地最豪華,圍繞著他們身邊的陪練也最多,這當中最顯眼的又要數繆召南,不過他也確實比另外繆無思那三個孩子賣力的多,滿臉汗水氣喘吁吁也沒說要休息一下。
繆家的訓練場作用與鎮中的武院差不多,但比武院規格龐大且厲害得多,繆家將軍世家,有能力在自家開一處只讓自家孩子訓練的地方,除了繆召南他們幾個,繆家許多外姓親戚也會把自家小孩送來,這里學到的東西可比在外面的多。訓練場佔地極為遼闊,劃分出許多場地,每個場地旁邊都擺滿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兵器。繆家提供的兵器,自然都是出自最好的兵器庫,但李默自從見識過游龍鏜,再看這些兵器,總有種劣質感。唯一能相提並論的,大概只有繆召南的那柄刀。
李默站在訓練場的入口處。繆太爺坐在高高的觀望台上,他身邊左側還有一位身穿鎧甲英姿颯爽的女人,這個女人他以前沒見過。
有下人注意到他,立即小跑著通知給繆太爺。繆太爺望過來的瞬間,那個女人也看了過來,與繆太爺冷冷淡淡的反應相比,這個女人臉上的喜悅之情簡直要灼傷他。
繆品站起來,氣沉丹田中氣十足地朝場中喊道,「都停一停!」
他聲音極洪亮,傳遍場中,片刻之後,原本熱熱鬧鬧訓練的眾人都停了下來。
「大家都到齊了,」繆品響亮道,「大嫂,你來看看,可有看中人選。」
那個女人笑嘻嘻地走上前,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意氣風發,沒看場中其他人,只朝李默揮舞雙手,大聲道,「兒子!快過來!」
繆太爺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看繆召南,臉上露出一絲欣慰。
李默恍然大悟,這女人大約就是繆召成親媽章玥了。看她卓爾不群的巾幗氣勢,再想想之前繆召成,也難怪他整日悶悶不樂,一家的英雄豪杰,哪個都比他強,空有滿月復才華有什麼用,遇到危險連自保都做不到。
章玥一聲喊,讓場中所有孩子都望了過來。繆召南一看見他,立即跑過來把他扯進場中,這個時候所有的孩子都已經列隊完畢,四行四列成一個小方隊。
這群孩子十二至十六歲不等,繆召南已經算比較大的,不過他馬上滿十八歲隨父從軍,所以就只顯得李默很突兀。
繆太爺從鋪了厚厚的獸皮石凳上站起,掃了眼場中孩子,對章玥說,「召南馬上要成年,早晚要跟著去的,就不考慮他了,剩下的你看看,」說著瞥向繆成了,「成了這孩子倒是不錯。」
站在身邊的繆品一陣激動。章玥此次前來特地要帶兩個小孩當親兵,帶到軍隊里去親自歷練。說是歷練,這些孩子年齡不足,到時一定受到最好的保護,而大哥大嫂的真正意圖也絕不可能是花太多時間來歷練兩個孩子。他早些時候就得到了消息,國主對繆家長孫失望之極,想重新選出下任護國大將軍繼承人,即便繆家還有繆召南,可畢竟是庶出,繆家人無所謂,橫豎都是繆家骨肉,可國主卻不這樣想,繆召南不拿出經天緯地之才,他絕不會輕易將堂堂一國將軍之職交由一個庶子,這也意味著,若他兒子繆成了被選中,以後扶搖直上指日可待。
章玥只看著李默,笑眯眯道,「我要召成。」
繆太爺臉色一變,總共只有兩個名額,繆召成白白浪費一個也就算了,若真把他帶上戰場,是要讓繆家丟人丟到戰場上嗎?
「那你也得讓召成拿出點本事服眾才行。」繆太爺沉沉道,「這麼多孩子,你可不能徇私。」
章玥嘿嘿笑了兩聲,用只有三人听得到的聲音說,「老爺子,我就是要徇私又如何,您老偏心不喜歡召成,還不許我這個親娘護著點?」
「你想怎的?」繆太爺一陣氣結,他一向自認不是盲目偏愛,若大孫子有二孫子一半能耐和氣概,也能對他如出一轍,甚至更甚。
「大嫂,」繆品恭敬地拱拳,他雖是威武將軍,可權力並不如常年親征沙場的大嫂,「若全憑一句話,確實不能服眾,要麼這樣,讓他們都來比劃兩下,再來由大家定奪帶上誰可好?」
「大家定奪?」章玥眉毛一挑,「我的親兵憑什麼由大家定奪?」
繆品被堵得啞口無言。
「行吧行吧,」章玥大度地揮揮手,「比試就比試,不過最後還是得由我說了算。」
她這話無賴程度氣得繆太爺吹胡子瞪眼,最後還是由她說了算,那比與不比有什麼差別?
繆品卻抓住了機會,立即附和道,「那好,我來安排吧。」
章玥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正最後發言權在自己手里。
繆品處理這類瑣事向來效率極高,半柱香的功夫,他就拿了一張名單來,總共十七個人,讓他們挨個在場中與自己的陪練師父比劃一番,其身手速度怎麼樣一試便知。
李默被安排在最後,繆成了是倒數第二個。這樣的安排,可以讓大家見識過繆成了的本領,再看像耍猴一樣的繆召成,高低立判。一點小心思而已。繆品深信繆召成一無是處,連繆成了的小拇指都比不上。
繆召南第一個上場,他的厲害程度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以一把刀劈開一扇石牆收場,讓大家目瞪口呆。繆無思和繆無塵是一對龍鳳胎,總愛黏在一塊,也是同時上場,不見得身手多厲害,但由于天生的默契,讓他們配合的親密無間,幾次陪練師父都被擋住不得近身,其中不排除陪練師父有意討好,故意露出破綻。繆成了跟他們兩個程度差不多,不過妙在他前面好幾個都是身手極差年齡較小的孩子,他再猛然一上場,架勢拉開,也能令得大家眼前一亮。
前面十六個一一展示完自己,最後輪到李默上場。
他沒有陪練,別的孩子一上場最少有兩人前擁後戴,他就捏了把劍孤零零的站在場中。若不是繆召南,他連劍都沒有。
李默站定。
預備,起勢。
一套他從五歲就開始練,練了二十多年的吳氏太極劍六十四式。一開始僅是練習太極拳用來強身健體,只是任何武術發源初始便為了格斗搏擊,太極劍亦是如此,而且太極拳素有十年不出門之說,他一練便練了二十來年,其程度和下的功夫非常人可比,在以前,幾個小毛賊是近不了他身的,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太多事情需要首先處理,沒顧得上這個。
他剛拉開第二式中的坐步合劍,就听到周遭說話聲變成小聲的嘻嘻哈哈的嘲笑聲,他充耳不聞,柔曼舒展地舞起劍來。
等第二式全部完成,原本一開始還在忌憚章玥的嘲笑聲,徹底變得肆無忌憚,更有甚者開始對李默指指點點。繆太爺臉色鐵青。
繆召南也替他捏了把汗,雖說這松沉柔順的招式看上去很瀟灑大方,可根本沒什麼用,慢悠悠的,等擺開架子,狼人早一爪子拍過來了。
李默面沉如水,動作行雲流水連綿不斷。到第十七式,單鞭鎖喉,轉身前刺,含蓄內斂,急緩相間。這具身體一開始的不熟練到後來的得心應手,全部得益于他的日積月累。第四十一式,靈貓撲鼠,進退神速,虛幻莫測。
一整套完成,並步還原,李默深深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場中不知何時完全安靜了下來。繆太爺突然往前急跨一步,因過于激動,臉部肌肉不住抖動。
章玥大呼,「兒子!好樣的!」
這個世界鮮有人能理解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他們擊殺狼人也只是依靠前人經驗,從來都是以暴易暴以剛制剛。太極拳歷史悠久,以它為基礎的太極劍經過太多高人提煉,這個世界人們雖無法理解太極陰陽之理念,可只要稍有些閱歷的人都能看出完整的一套劍術,劍法豐富,技法精妙,包含攻防之道,乘虛而入,全力還擊,足夠難能可貴。
在場只有繆太爺、章玥還有繆品看出這套劍術真正厲害之處。其余一直嘻嘻哈哈的人群在繆太爺突然臉色巨變之後,才意識到,李默這種滑稽行為遠不是看上去那般簡單。
繆成了是孩子們當中笑得最大聲的,直到大家陡然安靜,繆品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識到不對勁,心里突然涌起妒意,不願意一直在繆家被人看不起的繆召成出風頭,他雙指悄悄夾住一粒鐵珠,奮力往李默腿彎彈去。
他站得近,力氣原本就大,李默只覺得腿彎疼得一陣發麻,還不等緩過勁來,另外一條腿再次中招,讓他險些跪下來。
當第三枚鐵珠飛來時,李默側身避過,同時抽出長劍,往繆成了門面刺去。
他舞劍時長劍並沒有出鞘,此時突然j□j,劍刃上抹的生漆濺了繆成了一臉。
繆成了捂臉慘叫。
還沉浸于一套劍術帶來的震撼,李默的突然發難,讓大家都愣了一愣。繆品從觀望台一躍而下,來到繆成了身邊,拿開他的雙手,緊張道,「怎麼了?」
「大哥暗算我!」生漆濺到繆成了的眼楮里,疼得他眼淚嘩啦啦的流,指著李默大叫。
「來人,快打水來!」繆品急得大喊。
繆太爺也緩緩走過來,拿起李默手中的劍,好不容易剛剛對他出乎意料的表現而稍稍有所滿意,再看到劍上涂的東西之後臉色一沉,將劍狠狠擲在地上,怒道,「是誰教的你這種下三濫的喂毒手段?」
章玥撿起劍,此時生漆接觸空氣後已經變得血紅,她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不屑道,「一點生漆而已,也能叫喂毒?」
繆太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其他人知道的也許不多,但他當年帶兵打仗,生漆用途很大,自然熟悉,只是太過于習慣譴責繆召成,張口就訓,眼下被駁了面子,他惱羞成怒道,「好,不算你喂毒,好好的為什麼要對成了出手?你這個當大哥的就是這樣照顧弟弟的?」
繆召南撿起地上的鐵珠,默默道,「爺爺,你看……」
繆太爺看看他手里的鐵珠,一陣氣結,這東西是繆無思他們三個最喜歡玩的,他扭頭看看大家,又剜了眼繆成了,連罵也懶得罵,狠狠一拂袖,丟下一干人,率先離開。
繆太爺離開,章玥也不好真的自作主張定下人選,繆太爺畢竟是繆家當家人,她可以逞口舌之利氣氣老爺子,但不能真逾矩,大事還得需要他在場才能作數。
「具體人選明天再做定論,大家先回吧。」章玥匆匆擺了擺手讓大家都散開,拉起李默的手往自己院子走去,一路上都細細端詳自己的兒子。
李默心虛,擔心章玥看出什麼來,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擔心純屬多余,章玥常年隨夫在外,與兒子相聚的時間少得可憐,還沒繆召南了解繆召成。
長久聚少離多,導致兩母子也沒什麼話好說,回到自己院子,章玥看夠了自己兒子,張口就問,「你想不想跟我去軍中?」
「不想。」李默說到底就是個熱愛和平的現代人。
「不想就不想,你想過什麼日子就過什麼日子,娘這個絕對能保證,」章玥完全不在意,「就是別苦了自己,也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麼,人生在世及時行樂。」
李默愣了一愣,他原本想了一堆理由來說服章玥,結果沒想到章玥居然是個這麼開明的娘。他不自在地把手抽回來,由衷笑道,「謝謝娘。」
「好。」章玥大笑,又把李默的手拿過來捏在手里,「娘難得回來一次,這些天你多陪陪我,還有跟我說說你那套劍法。」
李默頓時為難,答應過李陶晚上要回去,可眼下他娘又這麼要求,如果他堅持回去,接雲洞有什麼好能比得過親娘,難保不惹人懷疑。不等他回答,章玥理所當然地讓下人給自己院子里整理出一個房間,按住李默哪里都不讓他去。
下午陪著她在繆家溜達了一圈,晚上她要親自下廚,還把繆召南喊過來一起包餃子,吃完餃子,一家難得團聚,就在房間里天南地北的閑聊,相比于李默,章玥其實跟繆召南更聊得來,他只在一旁當個沉默的作陪,心里想著李陶不知回來沒有。
直到繆召南離開後,章玥送李默進房休息。李默是三十歲的男人,被四十歲左右的章玥這麼對待,非常別扭,但也只能忍著,送他進房後章玥也不離開,非要看著他月兌衣上床,然後在他床頭捏著他的手坐了好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幫他吹熄房間油燈,輕輕退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李默,他怎麼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想著李陶不見自己回去,會不會著急?他晚上知不知道自己煮點東西填肚子?如果自己還要好幾天才能回去,他能不能安靜等著?……
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在腦海里轉來轉去,到後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剛沒睡多久,就听到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
「哥,哥……你在這里嗎?」
李默睜開眼,以為自己是夢中幻听,嘆了口氣正要翻身,就清晰地听到門外小聲道,「哥,我是陶陶,你快開門。」
他猛地坐起來,豎起耳朵,果然听到門外有細微的聲音,他爬起來,拉開房門一看,就見李陶站在門外。
他忙把人拉進屋子,小心地探頭看了看門外,確定沒人後關上門,深吸口氣,盯著李陶道,「你怎麼來了?」
「你沒回來。」李陶站在房中央,身上沾滿了露水,頭發還是濕漉漉的。
「你怎麼找過來的?」李默問,繆家這麼大,李陶怎麼會知道自己在這里。
「我每間屋子挨個搜,哪些屋子有你的氣味我就多找會兒。」李陶對于自己的做法很自豪。
「……」這要找多久,難怪身上這麼多露水,李默無奈地嘆了口氣,拿起毛巾給李陶擦臉,「繆家什麼地方你知道嗎?多危險?」
「可是你沒回來。」李陶堅持自己的立場。
「是我不對,」李默又給他擦頭發,擦完後,拉著他到床上,給他塞進被窩里,「先睡,明天我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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