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更瘦了！
她一頭青絲披散下來，穿著他買給她的那套沖鋒衣，滑稽地配著一雙寬大的室內法蘭絨拖鞋。
眸光暗了幾許，因為她腳上仍纏著的那幾圈繃帶，所以才穿著拖鞋吧？
她這是要去哪兒？
以前的楚恆斷不可能穿著這麼雙可笑的拖鞋就出門的！
眸光一緊，他看著她將手里提著的大盒子放進車後座，關了門，再重新坐上駕駛座，啟動車子離去。
腳底還痛著吧？這樣開車真的沒問題嗎？
在理智回籠之前，他的腳也跟著踩了油門，隨後跟上。
車子從熱鬧的大都市往郊外小道開，直到那一條長長寺道躍然眼前，方知道，這是要去塔山？
兩年以來不曾操控方向盤，當車子繞著那一圈又一圈的斜坡山道打彎前進時，他的心有點沒著落，略有點吃力。
眼楮在擋風玻璃與後視鏡交替注視著，唯恐措手不及與前方的車子追尾相踫，又恐稍有停頓跟後面的車摩擦。
如果……如果他的耳朵還听得見！
修長的指尖掐緊手上的方向盤，再一次感到那種深深的無能為力。
他這是在履冰而行！
根本不可知前方等著自己的，是否是冰塌人墜。
明明這一些他都知道，可他又為什麼仍是那樣義無反顧要做呢？
偷偷地自己把車開了出來，不顧原本正在洗車，但發現了他徑自把車開走的小楊在後頭拼命地喊著「四少爺你快回來！」「四少爺你要去哪兒？」
又以回去收拾余下衣物為借口說服自己，將車就這麼開到她家門口。
剛把車開到巷子口，便看到她將車從車庫里開出來。
明明她要出門了，正是好時機，避免了兩人重遇的尷尬。他卻又發了什麼瘋，追逐著她的足跡？
怕她雙腳還沒好，開車不安全？
自嘲一笑，真是很好的借口。
他看著她將車停在石壇前的停車場，將原先放在車里的大盒子拿在手上，緩慢地一步一步下石階，往茂林深處走去。
幽幽曲徑，九曲回旋，又有茂林遮目，若非早先打听過並走熟了，一般人根本很難在這條被兩旁枝葉蓋天的小徑上，找到小徑的盡頭所在——一間小廟。
小廟漆紅的牆體斑駁不堪，看得出它的存在真的已經很有些年月。
小廟真的很小，進了大門，直通通就是供著地藏王菩薩的大殿，及兩側布滿牆的小塔狀石牌。每一個青灰色的石牌上都有一個名字，那便是每個嬰靈的安息之地。
大殿其實並不大，一進門便能一眼望到底。除了地藏王菩薩的金像前擺著一張供著奉品的四方桌，便只有左側小門外的石制大葫蘆前，那一個燒著炭火的青衣和尚。
向凌站在門外，幾乎難以置信地看著楚恆熟門熟路地從自己帶來的大盒子里，取出一些拜拜的用品，動作熟練地捻香，虔誠無比地在地藏王菩薩面前跪下，口里念念有詞地說著長長的一大串話。
當然，這些向凌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听到。他只是看著那一個沉靜的背影，一直那麼虔誠地在蒲團之上跪著。
什麼時候你也如此迷信鬼神了？
你到底怎麼了？
為何在我在時，你卻連我們彼此間對視的唯一都無法給我，眼中永遠只有你的楚氏？卻在我離開之後，仿佛天地間全數轟塌？看心理醫生，求鬼神？
于你而言，我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為什麼？
我愛你時，在你眼中我不過是一道你可有可無的影子。可又為何是在我們錯過那麼多之後，才讓我看到你的真心？
向凌瞠大了眼，看著楚恆從盒子里拿出三套完好童裝，還有三雙完好的鞋襪，緩步朝左側門走去。
青衣和尚從她手中接過衣物，一件一件放進葫蘆里， 啪聲響起，青藍色的火焰燃出嗆鼻的煙。
不過一瞬，幾件完好衣物已是化為灰燼。
向凌仿遭雷擊，心里隱約猜測到什麼。
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胸口翻騰的一股血氣，眼看就要沖上喉嚨，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硬把它壓回去。
渾身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幾乎連站也站不住。只能倚著紅漆牆體，艱難地轉過身。
心，一陣一陣地絞痛著。
許多冰封的記憶隨之踏至而來，那些曾被忘卻的痛苦與悲傷也同時被喚起，交織成關于楚恆的喜怒哀樂。
原來……一切仍是躲不過！
即使催眠了自己，賠上了听力，可楚恆刻在他身上的烙印卻始終未能淡去。
不過是遺忘，不過是自欺欺人，不過是正主沒出現時，安慰自己的小把戲。
一旦正主出現，她根本勿須做甚，只需讓自己委屈，便能像記憶之匙，輕易地喚醒他心中對她的憐惜與心痛。
楚恆領下了牆上屬于自己孩子塔狀石牌，繼續拎著自己的大盒子，穿過青衣和尚面前幾步開外的一個用巨石鑿穿的山洞，徑自沿著一條蜿蜒小山道繼續走。
當向凌重新抬頭望向小廟之內時，發現已沒了楚恆的身影。
腳下一個趄趔，驚慌地四下翹望，仍是沒有看見她。
他大驚，幾乎有些跌跌撞撞地步入小廟之內。這才看見牆壁上一個個塔狀小石牌，他不解地環著牆體走了一圈，沒看到楚恆的名字，談不上為何，心里仍是悄悄地松了口氣。
他不解這些石牌的用義，可是他仍是不願楚恆真的絕望到將自己寄托在這一個個冰冷的石牌之中，來祈求些虛無的願望
青衣和尚听到聲響抬起頭來，看見之前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隨即起身，朝他走來。
向凌呆立在原地，看著青衣和尚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一張黝黑的臉龐，加上干瘦的身子，裹在寬大的僧袍之中，顯得單薄無比。他足下一雙運動鞋，踩著安定的步履，倒是一點也沒有得道高僧的派頭。
「施主也是來安靈的？」青衣和尚朝他合什作禮。
「安、安靈？」
青衣和尚點了點頭。
安靈，即安置嬰靈。嬰靈即為坊間傳言婦女在懷胎八十至一百天後若終止懷孕時，所導生的靈體，這些靈體非人非鬼非神非魔，是停留在陰陽界的一種物體，直到其本身陽壽盡後，才能正式列入鬼魂，可以輪回。若得親屬立即為其設供超度，即以供養三寶功德，祈得冥福，便能超生善道，乃至往生佛國。
雖然來此處的大都是經歷流產的婦女本人，想為月復中夭逝的胎兒安置嬰靈的，但也有婦女不便前來，委托丈夫或其他親近家人來置辦的。
是以，青衣和尚以為向凌是否也是為家中妻子前來的。
向凌一個踉蹌，臉上瞬間盡無血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