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和說得口干舌燥，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可杯子里早已空空如也，于是拎起了旁邊的茶壺，可茶壺里也沒有了水，這才想起之前在一邊伺候的範福已經被自己轟了走，于是沖著門外嚷道︰「來人！」
甄宓應聲而入，手里端著一壺滿滿的茶水。
讓範福去柴房負荊了之後，甄宓徑直朝客堂走來，正好听到了劉和說的那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話讓甄宓的身子震了一下，在獨尊儒術的大漢，這句話著實有些大逆不道的味道，就算是最直言不諱的言官，頂多也就說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和「王子」，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甄宓支開了旁人，由自己守在客堂門外，準備了茶水，以備不時之需。之後劉和所說的那些話，甄宓一字不漏地都听進了耳朵。想起二哥臨死前對大漢時弊的痛斥和無奈，甄宓覺得劉和說的那些實在是透徹，現在，她的內心已對劉和滿是崇拜。
看到走進來的是甄宓，劉和愣了一下，但什麼話也沒說。他默默地看著她，她如同一個訓練有素的丫環，將主人和客人杯中的水加滿，然後把一邊的空茶壺換了走。面無表情，但舉止文雅。劉和一直等到甄宓消失了身影，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轉向田疇說︰「我覺得，墨家的思想並不適宜現在的形勢，所以不能成為道德規範。」
「此話怎講？」
「如果我沒有記錯，墨家思想的宗旨就是兼愛兩個字，對嗎？」
「不錯！」
「兼愛，簡單來說，就是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如果世上的人都能這樣，那是再好不過的了，但你可否想過，如果你手里只有一張餅，只夠你的父母和你的孩子勉強果月復，你會把這張餅再分給其他沒有東西吃的老人和孩童嗎？如果你看到別人的手上有一張餅，如果你把它搶來就能讓自己的家人活下去，你會去搶嗎？在最為極端的時刻，愛還是有先後的。在這一點上，墨家的思想要比儒家的更加不切實際！」
「公子，你理解錯了，兼愛不是這個意思。兼愛是要所有的人都互敬互愛，……」
「兼愛就是這個意思！」劉和不禮貌地打斷了田疇，「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想說，世上總有人手里有足夠的食物，他們應該把他們的食物分給那些食不果月復的人。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是人總有私心，即便沒有私心，也有可能有他們自己的計劃，比如，他的食物是他為自己日後的生活而準備的存糧，如果他把這些食物給分了，那麼他也將面臨餓死的結局。這個時候，他真的應該把糧食分給別人，最終和大家一起餓死嗎？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與其大家一起都餓死，那還不如至少讓一小部分的人可以存活下來為好。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知道每次當他餓肚子的時候就一定會有人把食物給他，那麼他還會去好好種田嗎？不！他絕不會！
「有私心不是一件壞事，這是事實，坦然面對，正確引導就好。利用百姓們的私心，使他們建立一種信仰，多勞可以多得，勤奮方能達願，行善將有善報，作惡必得惡果。告訴他們這些，要比跟他們講兼相愛，交相利有用得多。利用他們的私心和信仰，來約束他們的行為，要比與他們高談道義和圖利更有效果！你說對嗎？」
「……」听了劉和的話，田疇一時無語，他突然感到自己竟然沒有辦法去反駁劉和剛剛所說的這些話。
看到田疇目瞪口呆的樣子，劉和笑了笑，說︰「其實，兼愛的思想沒有錯，但只有在一個衣食無憂、律法清明，並且人人都知榮恥、明善惡的世界里，才能夠實現。只不過，那樣的世界離現在還很遙遠。」
「有多遙遠？」田疇急忙追問道。
「大概1800年吧！」劉和隨口說道。隨後，他便再次看到了田疇目瞪口呆的樣子，于是笑著沖著田疇眨了眨眼楮，說︰「如果我們一起努力，或許能讓這個距離縮短也說不定！」
田疇沒有理會劉和的暗示，反問道︰「既然公子認為墨家的思想如此不切實際，那麼為什麼又說要以墨家理瑣事？」
「這是因為，墨家的思想除了兼愛這一點太過超前外，其他的諸如非攻、尚賢、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樂、節用、節葬都還算實際，應該成為具體辦實事的準則。」
「願聞其詳！」田疇非常恭敬地請教道。
「老莊講的是清心寡欲，無為而無不為，其實什麼也沒說；孔孟講的是仁愛教化，以德服人，听起來很美，事實上難以做到；韓非講的是嚴刑峻法，權術御下，可這些是準則，是枷鎖，卻不是人的本願，做事如果不是出于本願，那麼久而久之，必存怨念；只有墨子所講的這些，在某些程度上，才是做事的根本之道。不過，其中有幾點，我只同意一半。」
「哦？公子贊同哪些？又對哪些存有疑義？」
「非攻、尚賢、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樂、節用、節葬，這九點中，我完全贊同尚賢、天志、非命、節葬這四點，對于非攻、尚同、非樂、節用，我贊成一半，對于明鬼，我只贊同這個概念而已。
「不分貴賤，唯才是舉；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命無天命，人可改之；厚葬久葬，非仁非義，這些都對。
「戰爭的消耗巨大，不應輕言戰事，不應行不義之戰，這個沒錯，但兵家講究詭道，以最終的取勝為目的，所以不能死死地抱著非攻；上下同心，齊心協力，這個沒錯，但卻不能簡單單一的唯上，因為上面的決定未必正確，這需要通過某些方法來達到共識，所以不能死死地抱著尚同；擺月兌劃分等級的禮樂束縛，廢除不必要的繁瑣奢靡的樂事，這個沒錯，但音樂並非是毫無用處的東西，它可以愉悅人心，可以激勵斗志，所以要得其利而除其害，不能死死地抱著非樂；崇尚勤儉節約，反對奢侈浪費，這個也對，但人總有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之心，適度的奢華，也沒什麼不可，相反，如果一味地提倡節儉，將會嚴重打擊商品的消耗，這對社會生產也沒什麼好處，所以也不能死死地抱著節用。
「至于明鬼，這個概念沒有錯。人只有信鬼神，才會心懷敬畏，才不會肆意妄為。但由于鬼神看不見，而做了善事的人沒有得到鬼神的獎勵，做了惡事的人又沒有得到鬼神的懲罰，所以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沒有人相信，甚至連提出明鬼這個概念的墨子自己都不相信，這可真是好笑。要告訴大家，鬼神是存在的，但只有當人死後才能見到。因為只有在人死了之後才能被蓋棺定論，鬼神才會根據你這一生的功過善惡來評斷，由此來決定你的下輩子是勞苦，還是富貴。要告訴人們，這輩子受苦，是因為上輩子作惡太多，但如果這輩子能多行義善，那麼下輩子便能衣錦食足。人生了病，不僅僅是因為寒暑勞苦，同時也是鬼神根據你上輩子的所作所為，而對你在這輩子的考驗，所以，即使是聖人，也會得病，但不是因為當世之過，而是因為鬼神的考驗！」
「公子說笑了，人怎麼可能有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的說法？世上怎麼可能有鬼神？」
「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的說法，這叫做輪回。你有弈過棋吧？傳說盤古開天，女媧造人，這就好像是我們鋪設了棋盤，擺放了棋子。假如這些棋子都是有生命的，他們自己會動，而我們兩個只是坐在那里看著它們，那麼如果其中有一顆棋子為所欲為，作惡多端，那麼當它再次被擺放上棋盤的時候，你會不會對它有一些特殊的想法？對于這些棋子來說，我們就是鬼神，而對于我們來說，盤古和女媧就是鬼神。如此而已！」
震驚！田疇現在除了震驚，心中已無別念。他原本是來想勸說劉和放棄儒家，信奉墨家，或者即使不完全放棄儒家，也能依照墨家的理念做一些有利于百姓的實事，但現在他覺得劉和的這套理論要比自己所學的墨家那一套先進得多，也實用得多。雖然不是無懈可擊，但只是一些小的瑕疵，于整個理論體系無關痛癢。況且，劉和的這套理論已經包容了墨家的精神，而且把墨家精神放到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上。現在，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再多此一舉，和他講什麼墨家了，事實上，田疇覺得對于墨家的思想，劉和要比自己，甚至是師傅，研究得更透徹，至少他解決了一個連祖師爺也沒能完全自圓其說的觀點；至少，他對于聖人生病的回答要比祖師爺高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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