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婆春娘人雖潑辣不吃虧,但自知自己干的行當兒有些損陰德,她又是個寡婦,遠親不如近鄰,所以平時對鄰里們都有個盡讓的,大事小情兒的,力所能及的也都愛伸個手兒,街坊們都還算和睦,逢年過節的走動起來倒像是那麼回事兒。
柳兒跟在李嬸子身後提著食盒,一上午送了六七家臘八粥,每家都不多,也就是個意思,可加起來分量也不小,累的胳膊腿兒酸痛,身上也冒了一層汗,卻一聲沒吭,做事也手腳利落干淨,讓李婆子對她頗有好感,往回走的路上難免話癆犯了,要指點柳兒一二。
「你這個丫頭倒是個好的,干活不藏奸,只一點兒不好,跟個鋸嘴葫蘆似的不愛說話兒。小小年紀的,尤其給人家做丫頭,靠的就是手腳勤快有個伶俐勁兒,可你這手腳再勤快麻利,沒個會說話兒的巧嘴兒,那東家可不都生著一雙火眼金楮呢。更要緊的,這能干的不如會干的,會干的又不如那會說的。咱們家還好說,小門小戶的要下人們做的活兒多些,你多干些個主子也喜歡也能看見,可到了那大戶人家,一些個主子身邊的丫頭可都跟千金小姐似的養著,下面做活的小丫頭老媽子多了,大丫頭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憑什麼討主子歡喜?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要我說,一個是會做活、做巧活,有拿得出手別人做不了的活計。最最要緊的是會說話,揣摩主子的心思,主子不好說的話替主子說了,主子不好做的事兒替主子做了,主子想不到的幫主子想著……所以呢,這會不會說話就要緊了,得會給自己表功,不然你即便做的再好些,主子不知道也白搭。」
柳兒也不吱聲兒,只做出一副很受教的模樣兒听著嘮叨,拎著空食盒,一路跟著李婆子回來。這可是被賣進來後第一次出門,雖然天寒地凍的,可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當初在賈府的時候,也只不過有個只知吃酒賭錢的,吳貴這個王八親戚,又有那麼個沒名聲的老婆,很是讓人看不上。本來走動就少,又有一次被她撞見多姑娘兒的好事,更加的不去了,沒得一個姑娘家到處閑逛的。
所以除了東府,幾乎沒怎麼出去過,尤其這種平常百姓的地方,看著一家子大人孩子張羅過年過節的熱乎勁兒,更讓她覺著有些羨慕,自有記憶以來,她就沒過過這等快活熱鬧的日子。
若是自己沒有被賣出去,親娘還在,應該也是像那些小孩子一樣,為著新衣裳點心果子興興頭頭的吧?
盡管想著心事,還是分出一只耳朵听著李婆子說話兒,所以其實內心里還是很以為然的。
她是給人當過大丫頭的人,也是一步步從小丫頭爬上去的,心靈手巧、口齒伶俐、模樣俊俏,會做活,做的也是巧活兒,可不是當初老太太看中自己給了寶二爺的緣故麼。但凡什麼好的,老太太可不是都要給寶玉留一份兒。
只可惜,自己這份兒聰明勁兒用錯了地方,沒落個好下場。
可見這‘有風使盡帆’是萬萬要不得的,但凡做人做事還是留點子余地的好,李老夫子怎麼說的來著,對了‘守拙’‘藏愚’,做人做事,還是不要太鋒芒畢露的了罷。
譬如人人都夸大方和氣的寶姑娘,說林姑娘刻薄不饒人。其實在她看來,寶姑娘還真不如林姑娘大方和氣,不擺架子,但凡你不故意冒犯,林姑娘卻是個好說話的,給下人打賞也比寶姑娘大方多了,可卻沒落個大方和氣的名聲兒,找誰說理去。
想想寶姑娘那雙冷清疏遠的杏眼,她就不想往前湊合,也不知道別人都瞎了還是怎的,難道是只看臉不看眼的麼,不知道有皮笑肉不笑一說麼。
雖然老李婆子說的頗有道理,可卻不適用現在柳兒,做事說話是要緊,可好不好的,主子一句話的事兒。
她看的明白,將來不好說,現在表現的太伶俐了,等著被秋紅磋磨吧,更別說一邊還有個心思莫名的大小姐杵著,那才是個真神,小小年紀,心眼子一點不比秋紅少,人家一句話,她就能被春娘打發回前院睡大通鋪去,甚至提腳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柳兒听听罷了,捧著李婆子不能得罪,回去該干什麼干什麼,她現在就是個螻蟻,禁不住任何人的一指頭,就指著別人發善心,掃地不傷螻蟻命地苟且著呢,還是別那麼伶俐罷。
這邊柳兒端起碗午飯還沒吃上幾口,那邊秋紅狼狽地回來了,少不得放下碗筷,打水拿帕子伺候這副小姐梳洗收拾,更不用說找了跌打的藥膏給她敷上。
至于秋紅哼哼唧唧嫌棄她笨手笨腳之類的,琴姐兒邊上半真半假地噓寒問暖,嘴角噙著笑。柳兒只當自己沒帶著耳朵,全都不予理會,手上緊著亂忙活,此時別讓人覺得你閑著就對了。
還沒忙活完,李婆子過來叫人︰「送個東西都能送出事兒來,可真長本事了,我看是閑的身子沉。柳兒你換身衣服,跟我出門去,快些。又不是手腳斷了,不用伺候姑娘似的伺候著。」
到低發生了什麼事兒,柳兒還真不清楚,只知道一大早,秋紅跟柳枝姐姐去縴繡坊送粥,剛剛柳枝姐姐臉色陰郁地回來,而秋紅則一身灰土泥污,貌似還有些個米粒果仁啥的沾在衣物上,一下子被洗衣服的婆子拿走了,她也沒大看清,想必發生了什麼事兒,這粥不必說是沒送成了,還得勞動李婆子和她小人家再跑一趟。
跑一趟倒也沒什麼,在哪里一樣都是做事,只是這縴繡坊,說起來柳兒的心情還真有些復雜。
那可是她曾經呆了好幾年的地方,零星也學了點針線,小丫頭時吃的苦受的罪,多半是在那兒,要不後來也不會那麼痛快,高興地跟著賴嬤嬤去了。
無論心思如何,柳兒還是趕緊的換了出門的衣裳,那罩衣是不能穿了,外面加了一件桃紅湖綢繡花對襟大襖,同色的棉褲。
這兩件是琴姐兒穿小了的,半舊的衣裳,顏色都有些褪了,賞了她,她又拾掇拾掇,正好當大衣裳穿,出門也使得。
賴二女乃女乃住城南三里橋下三里巷,坐車過去也要將近小半個時辰的功夫。
大冷的天,一來一回要一個多時辰,估模準老鴇子楊大娘也是嫌遭罪,便換了教女紅的師傅,自己倒是不再過來了。
不過這些都礙不著柳兒什麼事兒,跟誰都一樣學,都是淺近的針線活兒,以前做慣了的。
只這李婆子的兒子大傻,新買了不久的騾車倒是頭一回坐,看起來稍嫌老幾歲的一頭大走騾,駕著一輛樣式普通的車子,里面卻比柳兒坐過的趙二的車子好上許多。紅氈鋪地石青油布棉簾,車廂內還散發著淡淡油漆味兒,桌椅茶水手爐腳爐之類是沒有的,寬寬綽綽,坐上五六個人都不嫌擠。
矮壯敦實的大傻,先扶了他娘李婆子上了車,回頭想幫柳兒上去。奈何柳兒是小丫頭身大姑娘心,不說嫌棄不嫌棄大傻身上的牲口味兒,單只看這是個半大小子,如何肯讓他近身。
「不需你幫忙,我自己來。」柳兒忙拒了大傻伸過來的手臂,一手按住車廂板,踮起腳兒,另一手勉強拽住車廂門的下沿,雙腳用力一蹬地……白蹦了,對車廂高度估計不足,沒跳上去。
「猴兒大的小崽子,你拿什麼大姑娘的款兒,不識好人心東西,大傻你抱她上……哎呦,倒是老婆子小瞧你啦呵呵呵。」
柳兒一听李婆子發話要大傻抱她上來,一急一竄,居然跳上了車子,只是姿勢有點狼狽,頭扎進車廂,一邊肩膀卡住車門,腰部以下還是耷拉在車外。
既尷尬,又怕大傻多管閑事過來幫忙,急三火四手刨腳蹬,終于連滾帶爬地竄進車廂,比猴兒爬樹還要利索些。李婆子拍著大腿,笑的直不起腰來,要不是扶著身前的食盒,估計能從車門跟柳兒錯身滾下去,就連一向憨厚不苟言笑的大傻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露出兩只雪白的大門牙。
柳兒算是知道大傻為甚不愛張嘴了。
車子剛要走,里面換過衣服的柳枝姐姐帶著桃花趕了出來,一邊示意大傻幫著把桃花扶上車子,一邊對李婆子道︰「女乃女乃讓把桃紅一起帶著,說看著也熱鬧些,沒的我們做這種生意的出個門子冷冷清清的。」
柳兒想起來,現在桃花和秀兒一個叫桃紅,一個叫秀紅,並另外四個鶯紅、杏紅、鳳紅和七紅,成了前院六紅,身份相當于過去的四秋,平時除了跟琴姐一起上點兒課,還有另外的師傅來,也不知教些個什麼。問過秋紅,挨了倆白眼兒,沒搭理自己。
這邊,李婆子掃了桃紅一眼,顯然她是著意打扮過,心頭略一沉吟便有了底,笑道︰「女乃女乃說的很是,老婆子自會盯著丫頭們外面的規矩,讓女乃女乃放心就是。」
說罷兩人交換了個只可意會的眼神兒,柳枝放下車簾便轉身回去了,這邊留下白皙的小圓臉上溢著興奮的桃紅,車子也碌碌動了起來。
因為有李婆子這尊平時嚴厲的大神坐鎮,桃紅又是個有眼色的,雖有一肚子話想跟柳兒說說,以表達一下她可以穿鮮亮衣裳、戴時新頭花出門子的高興勁兒,卻只敢跟柳兒偷偷擠眉弄眼一番,得不到回應也不敢吭聲兒,挺憋的慌的。
晃晃悠悠的車廂里,除了油漆味兒,桃紅和李婆子的脂粉頭油味兒,似乎還有點兒別的什麼味兒,鼻翼微微動……總之讓人不大舒服,把有些冷的雙手抄在袖子里,柳兒坐那里不吭聲兒,也不大看稍稍過了興奮勁兒坐不住的桃花,沉穩的很,仿佛剛剛那個跟頭把式現世的不是她。
李婆子現在怎麼瞅柳兒怎麼招笑兒,瞧那小臉繃的挺正經,行動帶著孩子氣。
伸手把她摟到自己身邊挨著她坐著,「靠著能暖些,氣味兒不大受用是吧,呵呵,秋紅才剛跟柳枝出去的時候暈了車了,那吐的呀,嘖嘖,還是別說了,我們大傻回來可好一通收拾呢,真真是個上不了台面的,還沒大出門呢就受不住了……」
也不知有意無意,李婆子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瞟著桃紅,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明顯李婆子對秋紅很有些瞧不上,平日只面子情兒,雖說有吃當初秋菊掛落的嫌疑,但柳兒也看出來,李婆子對內院的大丫頭,先有柳枝後有秋紅,都不太待見,對柳兒這等跑腿兒的小丫頭子,和做粗活兒的婆子們,倒是挺和氣。
柳兒懶得摻和她們那點子破事兒,對誰都恭敬著,多做事兒少說話,未語三分笑,像條溜滑的小魚兒,盡量不讓人挑出不是來,日子倒也勉強過得去。
當然,直屬二主子秋紅姑娘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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