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終究有養好的一天,不管樂不樂意,幾天後,柳兒還是好生上工去了,卻更加謹言慎行,凡事不出頭。
原想自家就夠煩心的,沒幾日董師傅染了風寒,再次臥床不起。
只一日不見,柳兒回來當晚,她便飲食停滯。
這簡直是禍不單行,柳兒也沒心吃晚飯了,衣不解帶地伺候著。
每年董師傅都要病兩起,雖然上火,倒也不至亂了陣腳,該做什麼心里有數。
其實傍晚的時候,王媽看不好便報了劉嫂子,已經請過大夫看診,抓了藥熬上了。
著冬兒在外面廊下守著藥 子,柳兒這廂在內室,給董師傅換了衣裳,擦洗了手臉收拾齊整,放下手巾,回首打量董師傅這兩年越發清瘦的面容,心里沉甸甸的,著實不得勁兒。
其實,董師傅已經有將近兩年沒動過針線了,偶爾動動嘴,閑著看看書,養養神,幾足不出戶的。
可不知為何,這身子卻丁點兒不見長肉,只管越發的弱不禁風,就差餐風飲露,羽化而去了。
柳兒沒少勸她出去走動走動,活動活動筋骨疏散疏散。可這人的脾氣,根本不是個能听勸的,一概不理不說,听煩了便是一通死罵。
也就柳兒,被罵了照舊要說,十次倒也能有一次半次的,把董師傅氣出去溜達會兒。
柳兒正想著,冬兒在門外回道︰「柳兒姐姐,藥熬得了,可要送進來?」
听到柳兒答允,冬兒方端著藥進了房門,卻在外屋猶豫,不敢擅自進入內室。
柳兒知道素日董師傅積威之下,繡莊上下人等畏懼東廂房如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也不以為意,開口道︰「拿進來吧,王媽媽在做什麼?」
董師傅重到須灌藥的時候不多,都是王媽和柳兒兩個忙活,一個人不頂事。
冬兒把茶盤放到床邊小幾上,端起邊上水盆要倒,見問,回道︰「剛才桃兒姐姐來,說她嫂子發動了,找王媽媽過去,也沒說什麼時辰回來。」
李二家的,便是大姑娘以前身邊的大丫頭梔子,後來嫁給桃兒的二哥,人稱李二家的,內定大姑娘的陪房。
柳兒暗嘆,看來是指望不上了,只得讓冬兒留下幫忙,兩人一同忙活,好歹把藥給董師傅灌了下去,灑了一些,倒在意料之中,帶了份兒出來的。
打發冬兒把東西都收拾出去,柳兒自己又給董師傅一通拾掇。完了想想,叫上冬兒,兩個把熬藥的風爐搬進外間,去灶房要了些白米,另拿了銀吊子,慢慢熬起了粥。
听王媽說,董師傅一天沒吃東西了,早上倒是跟柳兒一起喝了兩口湯,估模也不頂事兒。
如今,過兩個時辰待藥消化些,少不得喂些米湯之類進去,明早這粥也爛爛的,想法再讓她用一些才好。
柳兒照著之前的經驗預備的,哪知這次董師傅意外的重些,憑柳兒自己,根本撬不開牙關喂不進去東西!
臉色也越發的不好。
柳兒慌了,記憶里,好像只有第一年那次嚴重些。
深更半夜的,可叫她找誰去!
府里那邊,倒是不在乎董師傅花銀錢,可頂多不過也是讓換個大夫來,或送些補品。別的就不必指望,二女乃女乃也一向腳蹤兒不往這邊送。
有經驗的王媽不在,柳兒只得去前院找劉嫂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劉嫂子雖說是這邊的管事,卻不大往東廂房來,對董師傅向來敬而遠之。
先叫了冬兒起來守著,跑去前院叫劉嫂子,柳兒言辭懇切,「求嫂子派人再去請大夫吧,董師傅這回當真病的狠了,藥灌下去也不頂事,無論如何得換個大夫來,還請嫂子看在柳兒素日孝敬的份兒上,著人請個好的來吧。」
柳兒這孝敬可不是白說的,劉嫂子畢竟管著繡莊上下幾十號人,素日里有什麼好吃好玩的,沒少想著她倆閨女,看誰的體面也不必說了。
劉嫂子處事也算公道,董師傅脾氣雖不好,卻是繡莊里下金蛋的母雞,一概用度供給從來不曾克扣她們。
當下听了也有些心急,立即叫了她當家的趕車去找大夫,好在她當家的本就是給府里趕車的,倒也便宜。
柳兒千恩萬謝,方回了後院東廂。
冬兒正在那里用鐵箸通炭爐,上面 子里還溫著已經稀爛的白粥。索性拿出小碗,盛了半碗遞給冬兒,「大晚上的把你叫起來,喝些個墊墊吧,卻是辛苦你了。」
冬兒笑著擺手,輕聲道︰「姐姐說的什麼話,本是分內的事兒,說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倒是姐姐,晚飯也沒吃,還是吃些個暖暖吧,你要是有個好歹病了的,讓董師傅指望哪個去呢。」
素日柳兒只知,這冬春兩姐妹老實听話,沒想到還是個會說話的,也不推辭,肚子也確實餓了,一口喝個干淨,冬兒有眼色地接過碗去,回身想拿走,卻被柳兒叫住。
「你先別忙,我有話要問你。今兒個可有誰來看過董師傅,或者她去了什麼地方不曾?」
這無緣無故的,也沒進冬月,早上走時尚且活蹦亂跳的,何至于突然就病的這般厲害呢?柳兒心里便存了疑惑,盯著冬兒回話。
冬兒略想了一想,道︰「倒也麼什麼外人來過,只將將午飯的工夫,二姑娘身邊的翠兒姐姐過來找胖丫姐姐,董師傅屋里听見了,便叫了進去說話,就沒別的了。」
「翠兒走時神色如何?多久離開的?之後董師傅可叫你進來伺候過可有說過什麼沒有?可有不對勁之處?」
冬兒想了想才道︰「後來胖丫姐姐叫了我去做事,卻不知那許多。不過听春兒嘰咕,很說了一會兒,好像之後董師傅便躺下沒起來,午飯也沒吃一點兒,我們也不敢過去叫,還是王媽媽收拾了去,下晌看不對,找劉嫂子叫了大夫來著。」
柳兒心里煩亂,翠兒想必也是來找她的,一向怕董師傅怕的,跟老鼠見貓似的,哪里有許多話和董師傅說。必是董師傅有話與翠兒講,兩人又素無交接,能說什麼呢?少不得明日找翠兒問上一問。
很快劉嫂子請的大夫來了,卻不是常來的那個,給董師傅診了脈,重新開了藥,不過在原來方子上加減了劑量,又添了幾劑,又重新抓了藥。
在外間重新熬上,打發困頓的冬兒去睡了,柳兒自看著藥吊子。
天交五鼓的時候,同樣一宿沒睡的王媽回來了,看了一眼茶盤上晾著的藥碗,「如何了?怎的就這般重了?」
柳兒簡要說了情形,順手倒了碗茶給王媽,「正好媽媽回來,正愁待會兒給董師傅灌藥。不知,梔子姐姐可生了麼,男娃女娃?一晚上可真真是辛苦你老了。」
王媽臉上尚有熬夜的疲色,卻有些笑模樣兒,接過茶碗狠喝了一口,放下才道︰「七斤重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倒是個有福氣的。」
王媽回來,柳兒心里也踏實了些,兩人給董師傅灌了藥,又定下早飯時再喂些米湯下去,灶房那邊熬著,王媽方走了。
能灌下去藥,柳兒倒是放了一半的心,好歹牙關撬開了,想來喂粥水也不難。
一夜未睡,天色微明,柳兒索性把銀吊子里剩下爛爛的白粥都喝了,入口淡而無味,她現在也沒胃口,可不吃也不行,白日還有不少事呢。
頭一件,角門一開,便叫了春兒過去叫翠兒來說話,再三叮囑,定要把翠兒叫來。
她自己則拿了個荷包,里面是一錠二兩的銀錁子,出了角門,徑自去那府里前院,找楊婆子,塞了荷包,請了假,直說董師傅病了,要人伺候。
楊婆子最是個見錢眼開的,當即同意了,至于她如何跟主子說,卻不關柳兒的事兒了。
她一個小丫頭,即便沒她做針線,也耽誤不了大姑娘的嫁妝,對楊婆子來說,還真算不得事。
春兒卻沒把翠兒找來,倒是帶了話,只一句︰「董師傅都知道了。」
柳兒一瞬便明白,翠兒跟董師傅本無交集,不過她近日的那點兒糟心事兒,對有心人來說,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必定是在董師傅面前露了行跡。
看著仍舊昏睡的董師傅,柳兒又是愧疚又是心酸。
還沒得著她孝敬什麼,倒是受了拖累,只可恨自己身小力單,別說自家自身難保,便是伺候董師傅,也不知能得幾日光景了。
即便自己月兌了樊籠,也得幾年的功夫,董師傅的這個身板,能過得幾年也難說。
想著想著,神思恍惚之中,鼻子發酸眼眶發熱,眼淚斷線珠子似的落下。
「我還沒死呢,哭的什麼喪」儼然是董師傅的語氣,只有些氣虛聲弱。
「師傅,你醒了,感覺如何?可能吃些東西?」柳兒抹了淚水,忙靠上近前。
「口里一股子怪味兒,且倒些水來漱漱。」
雖說氣色仍然很差,雙目卻多了幾分神采,能覺著味道了,到底讓柳兒心寬了不少。
先扶起董師傅,背後塞了靠背,靠在床頭,倒了溫水,呷了一口,拿了漱盂借著,漱了幾次方妥。
到底短了精神,董師傅靠了半晌,略養了一養神,睜開眼盯著柳兒,「我這身子不過熬日子罷了,其實活著也沒什麼趣兒你替了我的活計,原想能輕省幾日。因此你也很不必如此,我並沒有安著什麼好心,不過你自己用心,又有這樣的天賦,我適逢其會罷了」
柳兒欲言,董師傅擺手,又喝了口水,「你听我說我是個沒用的人。得了你這幾年細心伺候,沒什麼能給你的,很多事情,順手而為罷了,為我自己便宜,卻不是為了你的感激。你的事兒昨兒我听說了,卻幫不了你。原想著我若是有那個命,得你一直伺候,多活幾日,到時候你也大了,出去嫁了人,憑你的才貌本事,出去混口飯吃也容易。如今倒是我對不住你,好歹一場主僕,護你不得,卻讓我情何以堪,不過越發覺著自個兒沒用罷。」說完呼吸起伏,似頗為費力。
柳兒忙上去給她抹胸口,輕聲道,「師傅很不必如此,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跟師傅有何干系,不過人在屋檐下,不得已。至于伺候師傅,本就是柳兒本分,一點子氣力而已。然師傅不吝賜教,柳兒獲益良多,亦有師生之誼,何來對不住之說。師傅這般說,豈不是折煞柳兒麼。倒是柳兒,不能長長久久地孝敬師傅,到底辜負了您。」
將心比心,柳兒倒不覺著董師傅對她的好,是理所當然的。
跟對了主子,未必就意味著能有了好著落。
身家性命,捏在別人手里,生死便在人的一念之間。
董師傅的死活,自家尚且做不了主,何況一個螻蟻般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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