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入了冬,這一年的功夫,柳兒好吃好睡,總算是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過上了太平日子。個頭也拔高了,頗有了大姑娘的模樣兒。
除了中間董師傅病了兩回,調養了好久才痊愈,其他的倒也順心。尤其是,夏天的時候,把干媽也弄進了老太太的廚房,成了這里的點心婆子,如今也養的越發白胖了。
有柳兒在老太太跟前的體面,也沒人小瞧她,日子過得很是順心。
賈府里上面有老太太喜歡,下面跟鴛鴦等人也算融洽,日子算是很過得去的。
柳兒對自己的位置很清醒,只要老太太喜歡就成,實權什麼的,不過老太太一句話,看著很讓人艷羨,可如今她的本事,想賺錢也不難,又何必去做那個蠟,把自己放火上烤。
再說,太能了,也招事兒,像鴛鴦姐姐,後來被大老爺惦記上了,要詛咒發誓的出家做姑子的,她可是念過經的,怎麼看都便宜。
這些可都是家財鬧的啊,男人有佞臣,她還是做她的佞丫鬟的好,有好處不說,上下盡量交好不得罪。
至于看不上她這樣的清流之類,賈府里有這樣的人麼?
一年間,柳兒雖說不上在賈府橫著走,好歹便是主子見了,也要給幾分體面的。
這日東府尤氏過來請老太太,說園子里的梅花如今開的正好,請老祖宗,並兩位太太各位姑娘女乃女乃們過去賞玩一番。
這也是每年的常例,都有這麼一出的。只寶二爺前兩日又被他老子揍了,正哼哼唧唧在屋里養傷調戲小丫頭,去不了。
所以老太太便覺著怏怏的沒趣兒,也不想去,只讓太太帶著姑娘們過去散散。
里頭老太太和珍大女乃女乃說著話兒,柳兒在外間碧紗廚里,和琥珀鸚鵡三個,做老太太的里衣領襪等內里的穿戴。
如今老太太被柳兒養刁了,但凡貼身的穿戴,必要柳兒經手,否則必能感受到不舒坦來。可畢竟柳兒只兩只手,最後想出個法子,貼身的一面,必要柳兒親自動手,實在不行,也要柳兒檢驗過點頭的。
就是說,如今,琥珀和鸚鵡給柳兒打下手了,還有老太太院里的針線上的人,也都看柳兒臉色行事。
先前鸚鵡還有些不服氣,自詡比柳兒大了幾歲,多學了幾年針線,看著也不差什麼,怎麼就比不上柳兒了?該不是柳兒中間做怪了吧?
便偷著做了副抹額,結果老太太一上頭,便覺出不對來,鸚鵡這才服氣了。
背後請教柳兒,柳兒也不藏私,從選料到裁剪到下針,甚至什麼料子用什麼線,繡什麼花樣,針如何走,到何處收,最後戴著才最舒坦,一邊做著,都樂意細細告訴了她們。
可惜,便是琥珀和鸚鵡都是女紅上頭有天分的,也不是一時半會都學的明白,沒奈何,只得老老實實听柳兒的,跟著邊做邊學,倒也日漸進益。
其實這本事,開始時也不是柳兒有意為之的。奈何佞丫頭除了嘴皮子腦瓜子,針線女紅上頭著實有天分。稍稍琢磨,幾經體會,閑暇給老太太做了些針線,老太太漸次的再不用旁人的了。
沒奈何之下,也總結出一些經驗來,少不得在這上頭用些心思。
老太太是個上年紀的,喜歡穿戴松軟舒適,身份在那里,也不能顯得臃腫。就是說,既要合體,又要舒服。
于是,見過太多料子的柳兒,選中了幾種絨布並一種松江產的飛花布。
尤其一種上用的漳絨,絨毛短而綿密柔軟,做了抹額或者領襪的內襯,極松軟舒服。至于飛花布,其實已經不是正經的飛花布了,里面摻雜了幾許蠶絲,經緯支數不高,料子薄而柔滑,夏天穿著涼爽吸汗,比綾綢之類要舒服得多。
這兩種料子,對賈府來說,其實都算不得名貴,只不過素日大家都用著,做外面衣裳的里襯之類。像賈府老太太這等富貴人家,更不可能用這個做貼身的東西穿用,以此倒是被大家忽略了。
料子選好了,剪裁縫制也是有許多講究,美觀不必說,主要還是舒適。這上頭真顯出了柳兒的能耐。
剪壞了幾匹尺頭,確定了最舒服的樣式,其實跟老太太家常戴的,差別不算大。老太太臉圓發薄,素日養尊處優的,屋子冬暖夏涼,很不必跟一般老人家似的,怕風吹日曬,失了寒溫。裁剪上稍微細致精巧些也可,不必弄的跟劉姥姥似的寬寬的一條。只中間瓖嵌寶石或繡花大方些,便壓住了。
而縫制的絲線,上百種,每種在自己臉蛋上試過,哪種蹭起來舒服,用哪種。差點兒沒把臉皮蹭掉幾層,有時還分不出到底有沒有差別。
各種針法搭配用線,做了幾十種花樣,挨個貼著臉蛋再蹭,哪種感覺舒服些,記下,臉皮又蹭掉幾層。
如是蹭著蹭著,臉皮也厚了,筆記多了不知多少頁,能耐也更見長。別說琥珀鸚鵡那樣的,放眼京城,估計也找不出她這本事了。
琥珀她們所見的,不過冰山一角罷了。
當年她還沒這般下功夫呢,縫補雀金裘的時候,外面熟手繡匠裁縫都接不了的活兒,她帶著病尚且能做得,何況如今,
說一句京城獨一份兒,一點兒不夸張。
只不過這能耐,因在賈府這等內宅里,一般人不得而知罷了,便是老太太,也不過覺著柳兒手巧伶俐,沒往深處想。
柳兒可不覺著這算什麼能耐,但凡用點兒心思,一般女孩兒都做得到。她只要伺候的老太太高興,打賞多,勢利眼們不敢小瞧她,沒人欺負,這便是功夫沒白費。不付出哪有收獲。
話說目下,尤氏在里屋沒請動老太太,璉二女乃女乃便轉身出來,給起身給她讓座的柳兒使眼色,柳兒心下了然,這又找她救火呢。
林姑娘沒來,一般都找柳兒,沒辦法,柳兒把針線收好,轉身進了里屋。
鴛鴦姐姐因為生病,挪出去調養,這幾日沒上來伺候,現在老太太身邊捶腿伺候茶水的,是珍珠和翡翠兩人。
珍珠是花點子哈巴兒去了寶二爺屋里,後提上來的,頂了哈巴兒的舊名兒。翡翠也是後提上來的,雖說兩人都是家生子,家里也有人在府里有些體面,但兩人素日顯得老實,名聲不顯,主動巴結的,便不如鴛鴦和柳兒多,甚至不如琥珀和鸚鵡。
但兩人也不是一無是處,除了模樣兒拿得出手兒,珍珠捶腿兒按摩,深得老太太喜歡。據說她娘當初也是憑著這手本事,在老太太屋里立足的,很是敝帚自珍,一有人請教,便要三緘其口。
心直口快的鸚鵡,也是受了她的氣,更願意跟不吝賜教的柳兒交接。至于那翡翠,泡的一手好茶,這個不知她從哪里學來的,但是跟珍珠一樣,一問三不知,燒水都盡量背著人的。擋著不叫你看見,是蟹眼兒還是死魚眼兒,到底幾沸了。
柳兒不信邪,後來偷偷跟林姑娘借了《茶經》,暗地里讀著,更是沒少轉彎抹角,甚至扒過門縫子,偷窺人家燒水弄的做賊似的,自己都有些看不上自個兒。
也幸虧她如今自己住著,楊梅走了,老太太屋里如今七個大丫頭,都各自原有住處,也沒人挪地方兒。
所以,像柳兒這等有上進心的丫頭,真不多。
如今被二女乃女乃叫去救場,少不得轉轉腦瓜子,想點兒點子,那俏皮話兒可不是張嘴就來,不過腦子的。
沒等她張嘴,尤氏見柳兒進來,忽地笑了,「柳兒丫頭來勸勸你家老太太,好歹出去疏散疏散,我們那園子里,今年梅花可是開的格外精神來著,折幾枝回來插瓶也是好的。」
柳兒給尤氏問了安,方才笑道︰「大女乃女乃這話兒在哪里都說得,只在我們老太太跟前可說不得。憑他怎麼精神的梅花,老太太不知見過多少。如今不跟你們去玩,可見不稀罕。大女乃女乃還是趕緊回去,都砍了要緊,不然老太太哪天改主意去一瞧,哎呦,還不如往年在候府見過的!掬了你家梅花仙子來拷問。結果人仙子說你家肥給的不足,家下人等,見天的往老祖宗這里蹭吃蹭喝蹭茅廁不算外,也沒個福祿壽五福俱全的老封君,來瞧一瞧讓她們借點兒光兒,那可就糟了糕了。」
一番話說完,連老太太並鳳姐和丫頭們,都笑的肚子疼,尤氏更是指著柳兒,笑了半晌才道︰「可真是,名副其實的鬼靈精,難怪老太太喜歡。叫她這麼一說,可見我們都是來吃白食的了,吃白食也就罷了,居然還吃了虧,可真真叫我說什麼好呢,白白被你編派還挑不出禮兒來。如今老太太要是不過去,梅花們可不是要撂挑子了麼。」
本忍住了的眾人,哪里經得起尤氏這般挑撥,登時又是笑個不住。
鳳姐兒見機,也湊趣兒道︰「連我們家的丫頭都看出來了,可見這是真的了,嫂子還是回去約束約束下人,多攢幾缸子吧,不然那梅花可早早地蔫了,怎麼好呢。老太太我們非不去,讓她打蔫兒,省的整日來顯擺,沒見過似的。」
屋里眾人已經笑的肚子疼,老太太更是笑了半晌,才指著幾人,「你們也別擠兌人了,話都說到這地步,我這把老骨頭再不識抬舉,豈不招你們東府的下人恨呢,為著我們家淨房著想,明兒我是非去不可了。」
笑聲中,老太太算是定下明日行程。柳兒對璉二女乃女乃使個眼色,二人意會,盡在不言中。
笑話兒粗點兒,管用就行。再說老太太不喜歡掉書袋,應景兒就好。
尤氏眼光掃到,抿嘴笑了笑,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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