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過早飯,老太太帶著府里一眾女眷,來到東府。賈珍帶著尤氏並賈蓉秦氏早在門外迎接。
接入正堂,眾人先在正堂落座,喝過一回茶,說一回話,方往園子里逛去。
老太太是坐了軟兜的轎子,幾個婆子抬著。邢、王二夫人跟隨,尤氏在前引領,鳳姐帶著姑娘們隨後。
柳兒自然貼身伺候,帶著兩個拿著衣物之類包裹的丫頭婆子,落後王夫人兩步隨行。
甫一入園門,隔河就見對岸一片雲蒸霞蔚,粉白桃紅朱紅,深深淺淺濃濃淡淡,好不熱鬧。鼻端似有若無的幽香,頓時精神一震。
老太太點頭,「果然精神!倒也不必掬了梅仙來拷問了。」
知道的人都笑,鳳姐兒也道︰「既然老祖宗大駕光臨,自然都沾了福氣,不開的精精神神兒的,怎麼對得起大嫂子一大家子的家下人等呢。」
說的老太太笑個不住,只指著柳兒不說話,有那知道內情的,也都抿嘴笑,瞄著一臉正經八百的柳兒,玉面朱唇,神色端肅,越發覺得有趣兒,暗道難怪老太太喜歡的什麼似的。
既然說了賞梅,老太太又要親自挑兩支好的插瓶,自然要在梅林那里走一朝。
大家索性過了橋,沿著梅林邊上,沿河一直往北,逛一圈正好到天香樓對岸過橋,天香樓里也早預備下戲酒。
賈母打發了一眾丫頭婆子自去逛去,只留主子們並幾個親近人等,轉頭指著西邊山坡上梅林里道︰「如今櫳翠庵還空著麼?襯著梅花,倒是很應景兒,畫兒似的。」
尤氏忙回道,「誰說不是呢。原太爺向道心虔,修了這佛堂,倒也不為好看。誰想到如今倒也真成了一處景致,日常也著人打掃的,按時按例擺供,並幾個婆子看屋。」
賈母點頭,回頭看柳兒仍舊跟著,道︰「你也去玩兒吧,跟著我們也沒趣兒,只記著冷了,便回那樓上吃酒去。若有看好的梅花,也折幾支回去,她們挑的我老婆子還信不過呢。」
柳兒笑著應了是,把包袱交給身邊的婆子,帶著亦步亦趨跟著她的小鳩兒,鑽進林子便不見了。看的賈母笑的打跌,直道這就是個小猴精兒變的,最見不得樹啊林子的。
旁人自然附和老太太說笑,有那嫉妒的老婆子,暗暗撇嘴,那小妖精也不知給老太太施了什麼法,竟看著比三個孫女兒還得老太太喜歡,言語間都透著股子親熱。
柳兒自然管不了那些,早在看見這片梅花,就心里長了草似的,越近香氣越濃,真真好一片香雪海,心底里一個想法蠢蠢欲動。
得著空兒,定要繡一扇大大的屏風,上面紅梅似火,一路從頭燒到尾,淡淡遠山隱著幽寺,近處一彎清溪蜿蜒,草草幾筆草廬。
就連題詠都有了兩句。
不過繡的話,須不少功夫,少不得先畫出來是正經。一時倒是冷靜了下來,帶著小鳩兒,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議論。
小鳩說這枝開的好,花花朵朵又濃又密
柳兒說那枝才叫好,老枝橫斜,骨朵兒多,疏密有致,才叫有韻味兒。待會兒想著叫婆子剪了帶回去。
小鳩故意頂嘴,花兒多才好看,光禿禿的枝條有什麼好看的。雖這麼說著,卻也暗暗記下柳兒的吩咐。
如今小鳩對柳兒很是敬服,不說她姐姐過兩天很有可能進來伺候,都是柳兒幫忙。便是平日里,她也看了出來,如今老太太心里頭兒,第一得意兒的人,可不是柳兒姐姐麼。
就連二女乃女乃,為難了都要找柳兒姐姐幫忙說話兒,可不是有本事的。
尤其如今,她經常給柳兒跑腿兒傳話兒,甚至做些私事兒,可得了不少的賞賜。至于那不討好的,柳兒卻都派了別的婆子去,小鳩雖小,卻也知道好賴,如今她可是家里最得老娘歡心的人。
兩人邊走邊品評,很是看著了幾枝上好的,柳兒怕待會兒找不到更好的,也忘了這邊,就讓小鳩兒回去找人,帶了剪刀等物,把她覺著好的,都剪了去。
看小鳩兒跑了回去,柳兒無意識的漫步往前走了一段,不遠處有一小片最紅火的,不知是不是重瓣的一品朱砂,也該折了一支回去。
遠看著挺近,不覺走了遠去,甚至繞過一塊山子石也沒注意,眼楮盯著那片緋紅,腳下甚至快到了河邊上,這邊岸上一小片梅花兒,可不正是紅的最艷的一品朱砂。只這處河面極窄,遠了看到不顯。
對岸不遠處正是凝曦軒,這邊幾間鄰水之軒,不覺已經走遠了。
一時柳兒有些猶豫,拿眼楮四處逡巡一遍,見沒什麼人,心里有些不安,又不舍,想著速戰速決,趕緊瞅瞅就撤退吧。
微微提起裙擺,一頭鑽進去,她眼尖,老遠就看見一支枝條形狀極美,花兒半開半含正相宜的。
來到近前,仰著頭伸了手,卻有些作難,那主干,比她手腕子細不了多少,晃了晃,花瓣倒是掉了兩片,梅枝紋絲未動一著急,索性雙手齊上,人都雙足離地了,猴兒似的蕩了兩蕩,梅枝巍然不動。
柳兒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長的又縴巧,那小身板兒,能有多大重量,一時之間,又尷尬又無奈,幸好四周沒人嚇!
「哈哈哈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太有趣兒了,可憐見兒的,哈哈哈」
顯然柳兒的一番行動,很是取悅了某人,很不君子地放聲大笑。
柳兒差點兒給嚇死,落地都沒看準,顛了兩顛才立住腳,手忙腳亂地按按衣裳模模頭發,趕緊垂首,行禮問安。
其實也不能怪柳兒剛剛沒看見人,這人一身緋色蟒緞長袍,領袖出著玄狐的風毛,不說那玉面金冠,只說那一身朱袍,可不跟梅林一體了麼
也不管柳兒尷尬,這少年公子笑夠了,才走上前去,抬手一翻腕子, 嚓一聲,那支紅梅穩當當掰了下來,遞給柳兒,眼里滿是笑意,近處打量柳兒,又多了幾分驚艷,「喏,也不白笑你的,算是賠罪吧。」
柳兒尷尬的臉色通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看梅花塞到懷里了,下意識的伸手去擋,就這麼給塞進了手里。
「听你剛剛說話兒,是這府里的丫頭?叫什麼名兒?幾歲了?在哪里伺候呢?」
柳兒本不想搭理,可又于禮不合,現手里還拿著人家的東西,只得又微微低垂了頭,點點,裝羞澀,想著糊弄過去算完。
少年一拍手掌,「不必害羞,我一見你就覺著投眼緣!仿佛見過似的,這就好,我跟你家珍大老爺是好友,要了你去,保你比現在吃穿用度更好,平日只管去玩兒,也沒人說你,如何?」
柳兒無言以對,這是遇到挖牆腳的?登徒子?也不像,這是個怎麼情形,到底有些糊涂了,這事兒,沒遇過啊。要不先溜反正她不是這府里的。
看柳兒不吭聲兒,只低著頭,腳步又有些悄悄移動,往後移動。少年公子忙又道︰「不必害羞,這可是正經事。過兩年,你大些,跟了我也使得,如何?」
我不用懷疑了,明晃晃的登徒子!
呸!狠狠啐了一聲。
是可忍孰不可忍,都不用過腦子,抬腿狠狠踹了一腳,擎著紅梅,扭身就跑,一溜煙兒過了小橋,沿岸往南一折,扎進了天仙樓附近林子里,不見蹤影兒。
少年公子目瞪口呆,看了看遠處河對岸,又低頭看了看袍子下擺上的小腳印,還帶著點沾著花瓣的泥印子臉色沉了沉,忽地又笑了。
不過一個丫頭,稍後就跟賈珍要了,到了手再收拾她,小模樣兒雖可愛,只這性子著實有些精怪難馴。
可惜,這世上便是神仙,也不是都能心想事成的,更不用說他馮紫英一介凡夫俗子。
當日和一眾人等吃了酒,晚間作別之時,馮紫英也不避諱,直接問賈珍︰「今兒早上,我在河邊遇上你家一個丫頭,長的好生齊整,一臉靈透相兒,可不知是哪個身邊伺候的,方便的話,送了兄弟吧。」
男人之間應酬交往,這等事也是平常。當下賈珍捻須想了想,「兄弟是見過世面的,既然說齊整,想必不俗。我家雖有幾個好的,跟西府沒法比,今日老太太來賞花,說不得是那邊過來的。你說的可有特別表征沒有?要不叫我家幾個素日看得過眼的來,你看是哪個,但凡兄弟看中,就帶了去,不值什麼。」
于是賈珍叫了幾女孩兒過來,擱平常,也算姿色難得,如今卻看著差了許多,少了一種味道兒。
自然都不是,想來是老太太的人,一時也無法,只得暫時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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