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輩子加一起,柳兒也有二十多年沒見過家里人,哪里還記得什麼模樣兒。
進了姐姐正房外屋,當地坐著一雙頇實的農家夫婦,並一雙十來歲的兒女,柳兒也不過略看了一眼,心內平靜。
楊秀姐兒臉上帶著笑意不達眼底,對柳兒道,「這是哥嫂和佷子佷女。」其余也未多說。
柳兒見了禮,慌的這夫妻倆忙站起來,連道不敢,只覺進來這姑娘,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甚至長的模樣兒,跟畫上的仙女似的,哪里真敢當了他們妹子大模斯樣兒的受禮。
兩個孩子,一個叫柱兒,一個叫臘梅,長的倒是比父母強了許多,在他們娘的示意下,上來給柳兒見禮,柳兒點點頭,跟著的紅花拿出兩個荷包來,里面都裝的小銀錁子,給了兩人一人一個。兩人不敢收,扭頭看大人,爹是不用指望的,倒是他們娘,點點頭,「姑姑給的,就拿著罷,也不是外人。」
柳兒眉頭一挑,這個嫂子,可不像外表看起來的老實麼。看了一眼炕桌對面的姐姐,也不吱聲,看姐姐如何處置罷。
「論理,不年不節的,我和你哥哥也不想過了擾了姑女乃女乃的清靜,只姑女乃女乃也知道,你哥哥老實,繼婆婆挑唆的公公逼著我們,實在無法。說是既然三姑女乃女乃也尋著了,讓我們好歹過來瞧瞧,到底過的如何呢,也叫家里放心。」
沒等楊秀姐說話,嫂子王氏便開口說道,口齒意外的利索,言談舉止,倒是讓柳兒想起一人來,正是當初在徐家遇見的那白嫂子,也是個面粗心細頗有心計的。
「如今倒是瞧著了,哥哥嫂子以為如何呢?橫豎能吃上飯,不必再被賣一回,也沒個親人拉扯一把就是了。」楊秀姐兒听了,冷冷地笑道。
楊虎悶著頭坐那里,也不吭聲,王氏倒是面色如常地道,「我和你哥哥是沒能為的,自然都盼著你們好。幫襯不幫襯家里的,好歹求個心安罷。只父母之命,你哥哥是實在沒法了。姑娘如今他們不敢說什麼,只拿我們作法。便是如今搬走了,到底一個鎮子里,孝字大如天,能怎麼著呢?橫豎我們是一家子骨肉至親,十回倒有七八回,我和你哥哥拖著了,可究竟不能一直這般罷。」
柳兒算是听明白了,她這嫂子那里是一般的粗中有細呢,簡直是個一肚子心眼,饒是算計了人,還要討巧賣乖的。看她姐姐,雖說也不高興,生氣到底是對繼母,對哥嫂,不過是有些冷淡,卻也說不上厭煩。
想想倒也明白了,她是活過一回的人,她姐姐可不是,自然不知道,這一家子,也是無利不起早的。她們姐妹若是個沒本事的丫頭,看有所謂親人來尋!
越想越心冷,柳兒便有些不耐煩,淡淡地道,「如今到底怎麼著,嫂子還是直說了罷,這麼著言三語四的,憑嫂子的口齒,便是說到明兒,也說不完。」
王氏噎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看楊秀姐兒端起茶來,輕輕喝了一口,也不說話兒,沒奈何道,「不是小叔子麼,眼看也該定親了,婆婆說怎麼也得再蓋一間房子,不然將來不夠住。」
鄉下房子,柳兒也沒接觸過,不知價值幾何,橫豎不會比城里房子貴就是。不過這不是銀子的事兒,倒要看姐姐怎麼說。
楊秀姐兒挑眉笑了笑,「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給父母養老,怎麼說也是子女的孝心,如今給弟弟娶媳婦兒,多早晚也成了習俗了?想必將來妹子的嫁妝,也得我這個賣身的姐姐幫著張羅了,真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賣一回不夠,還得多撈幾回。如今虧得哥嫂日子過得,不然臘梅若走了姑姑們的老路,豈不是也能照應弟弟了麼。」
王氏臉上一紅,吶吶不成言,發火是不敢的,不說什麼也憋屈,可卻也沒法兒,畢竟這邊得些便宜,他們在鄉下的日子也好過些,不然鄰里親戚的閑言碎語,也夠他們受的。
歸根結底,不過是銀子的事兒,楊秀姐兒別看也是個厲害的,拿著家里人,確實是沒什麼法子,最後給了一包銀子打發了。至于他們怎麼分,也管不著了。
柳兒坐那里不吭聲兒,這種事情,著實讓人心里不好受,寧情我願的,一家子親人誰不願意和和氣氣的,可想想上輩子,到底齒冷。
楊秀姐兒多少能體諒妹子的心思,安慰道,「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兒,他們也不敢如何,你姐夫壓著呢。你該干什麼干什麼,今兒不過略見一見,知道有他們這麼個人罷了。以後你也不用管,有姐姐我呢,橫豎她們也不過是貪些便宜,就當是一門子窮親戚罷,誰家沒有呢。」
這話安慰不了柳兒,悶悶地辭了姐姐,到家後,悶坐了一回,丫頭們知道她心情不好,一個個輕手輕腳的,也不敢則聲,只到底眼看飯時了,冬兒輕輕地道,「姑娘,午飯在這里用,還是到老太太那里。」
柳兒好一會兒才回神兒,想了想,道,「你取一張二百的銀票銀子罷,給姐姐送去,再拿兩匹尺頭罷,也不用避著人,只說我給的,讓姐姐看著安排,別的不用多說,去吧。」
冬兒不明所以,都是老實照做,柳兒不放心,沖紅花使個眼色,紅花知機,笑著對冬兒道,「我陪姐姐一起罷,當小丫頭給姐姐抱銀子如何。」
兩人到底帶著兩個小丫頭,拿著銀子包和尺頭,過去隔壁給傅大女乃女乃送禮,一路上幾人有說有笑,免不了被傅家的下人瞧見。
楊秀姐兒是個靈透的,當即明白了,眼圈一紅,吩咐小丫頭收下,「告訴你們姑娘,她的心意,姐姐領了,讓她放心罷。」
這事兒算是暫時過去了,可到底在心里留了不自在。
次日柳兒用過早飯,跟干媽說了一聲,帶著丫頭婆子,吳樹喜趕車,去了牟尼庵。
這回倒是不比上次,小尼姑一經過通報,立時被請進了塵的精舍。
了塵也不像上回似的,自顧在那里打坐,互相見了禮,笑眯眯地坐那里,讓坐讓茶,寒暄兩句,話頭一轉,指著正堂牆上掛的豎軸道,「這幅《南枝早春圖》,楊姑娘可認得?」
頭一回來,柳兒便認出是自己的當初在賈府時,托林姐姐給賣出去的,所以也不驚訝,只卻不知這了塵,是個什麼意思?遂面色如常地道,「不知師傅有何見教,柳兒眼拙,只看著梅花開得好,別的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不確定了塵的意圖,索性先裝憨。
了塵一听,瞅了柳兒兩眼,笑的春暖花開,「果然是個謹慎的,我這里卻大可不必。實話說給你,這繡的梅花,我著實喜歡,若只是仿的畫,原也沒甚稀奇,便是真跡,也不是就沒處弄了來。這一幅麼,卻是你如今的小女婿兒,馮三孝敬我的。他听了我說的此幅針線的難得之處,他便隨手查了查,你這小丫頭就這麼浮出水面了。這也是最近的事兒,上回倒是我眼拙了,這里賠個禮罷。」
柳兒哪里敢受她的禮,忙站起來客氣兩句。
哪知這了塵也是自有一種怪癖,正色地道,「我卻不是跟你客氣,天下事,一理通百理通。無論哪個行當上,能做得傲視群倫,都是一種可敬的精神和本事。天下間多少女子做針線,也不過是為家人衣裳口中食。這麼些年,你是我第一個覺著,女子便是做針線,也做得跟那些假斯文似的,進而出人頭地,退而豐衣足食,似大俗而大雅,似無情而又極有情」
柳兒被說的慚愧了,她不過是逼上梁山罷了,好歹活個人樣兒罷。
最後了塵道,「原馮三拜托我,讓我正經教你學畫。我這人一向嫌麻煩累贅,既然是你,卻也少不得費些精神,卻也不為教你,我這點子東西,不過說說,真論起來,未必比你強了去。只你的路子有些不對,好歹能指點一二罷,你以為如何?」
咦?這是什麼轉折?
不過她這輩子,遇上一個董師傅算是大福氣。如今這位,倒是跟董師傅的脾氣,有些個異曲同工之妙,想了想,道,「柳兒並沒正經學過畫,只做針線描了些花樣子,還請師傅賜教一二。」
這師傅,可不是當初董師傅的那時候,如今她不是很迫切需要,既然有人想教,怎麼也得讓自己看看本事吧?
之所以不怕了塵生氣甩袖子,也是因為她這怪脾氣,最是看不起唯唯諾諾畏畏縮縮,你硬氣些,她反倒欣賞。
果然,了塵喝了口茶,慢慢道來,「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發于天然,非由述作。與我等閨閣弱質,不過怡悅性情罷。然你出身不同,對人對事,自有另一番體悟,這也是有的。然則筆力未遒,空善賦彩,具其色彩,而失其筆法,便不是好畫,便是死畫。你因繡法,佔了大便宜,于畫之一道上,肖形似而極盡精微,于氣韻意境上,到底差了一成」
柳兒慢慢地听住了
柳兒到底是半路出家,這底蘊上頭,就差了一層。倒是做的多,用的功夫描摹的名家字畫,恐怕沒幾個人比得上。一般人家,也沒賈林兩府的底蘊,哪里尋了這許多東西讓你上手。所以這麼些年,心里也存了不少疑惑,只當時不覺,如今給明白人一說,一時有豁然開朗之意。
最後兩人算是賓主盡歡,了塵留了午飯,柳兒也沒拒絕,用過飯喝過茶,了塵體諒柳兒一個姑娘家出門子不易,索性好人做到底,答應柳兒,每五日過去一趟,與她授課,至于束脩麼,曰︰「這個你不必管,自有人擺布就是。」
柳兒想想便沒說什麼,這事可不是當初馮紫英弄得麼。
最後柳兒告辭,了塵道,「後山如今楓葉正好,柳姑娘可去瞧瞧,回頭做一幅畫,我去了看看做課業也使得。」
去罷,如今馮三爺在她姐姐心里,也算是好人了,自己後半輩子估計要看人家眼色吃飯,怎麼也得給點面子。
柳兒也沒推月兌,只帶了冬兒和一個粗使的婆子,慢慢往後山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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