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進入四月,楊柳兒姑娘出嫁的吉日。
因柳兒是從林府出嫁,初五日的發送嫁妝,則很是熱鬧。林府多年沒有喜事,雖說如今發嫁義女,但是卻是當自家女兒嫁的,一百二十台嫁妝,實打實的十里紅妝一點不為過。林老爺的親朋故舊,也過來賀喜,一時賓客盈門,四處喜氣洋洋,跟明日正日子似的。
看熱鬧不知內情的,只道侍郎家嫁女兒,陪嫁豐厚。知道內情的,少不得贊一聲林老爺,有情有義,連義女都這般看重,果然是缺孩子麼?
除了原本馮府的聘禮,另外一應家具妝奩古玩器皿並田產鋪子,全都是林府置辦,並林老爺仔細斟酌,林黛玉拍板定案的。這兩人的胸襟氣魄,非同一般,且林家底蘊豐厚,一般東西真入不得兩人的眼。
尤其林黛玉林姐姐,兩世為人,都不是缺錢的主兒,如今經過林家書香世家沁染,早月兌離了土豪階層,說句名士風流世家風範一點不為過。如今跟柳兒跟親姐妹也沒甚差別,自然滿心為她打算。如何體面在婆家讓人不敢小瞧,實用且以後又是能傳給子孫後代林林總總的理由,這一本子嫁妝單子,林姐姐確實下了功夫的。
至于柳兒原本積攢的一些家底,用林黛玉的話說,「留著自己玩罷,如今你是有爹有娘有姐姐的人,嫁妝自然不用你自己操心。」
于是,柳兒素日用慣了的或喜歡的東西,提前收拾了幾個箱籠,大部分是字畫。馮三爺自家提前派車接了過去。銀錢大部分留給干媽,自己留了五百兩零頭零用,剩下馮紫英給的體己並義父給的壓箱底的,那才是大宗,輕易不打算動用。
張干媽看著柳兒屋子,基本上大部分都沒動,不由勸道,「那些衣料衣裳,白放著可惜,帶了去不穿,賞人也是好的。」
柳兒笑,「媽你當我是賈府二太太呢,喜歡拿舊衣服送人。且放著,到時候回來看媽,少不得要穿的,橫豎省了大包小包帶衣裳。至于那些尺頭,媽看著得用的,或自家做衣裳穿,或送人也使得,別白放著壞了才是。」
張婆子到底說不過柳兒,且看如今的架勢,林府預備的嫁妝,什麼沒有,只有更好的,倒也不差這些,且嫁過去馮府自有分例,也就罷了。
至于明日送嫁的娘家兄弟,也不必柳兒操心。外頭的事情都有馮三爺安排妥當,那一門子‘懂事明理’的親戚,此時派上了用場。她親哥楊虎一家子,過去因著黑歷史不太‘懂事明理’,如今只有一邊觀禮的份兒。後娘生的弟妹,族里發話,孫氏人品極其不賢淑,兒女少出去丟人,我們楊家一族,上數一百年,可是有體面的人家于是,老族長一家子,也被馮三爺邀來觀禮,一應往來吃穿住行,全程都是他著人打點,回去楊家族中,那個不贊楊二栓有個好女兒,可惜啊沒攤上好媳婦硬生生拿了美玉當石頭丟棄雲雲。回來更加沉默的楊二栓,對閑話充耳不聞,連兩個兒女也不愛搭理,沒事兒就蹲一邊抽煙袋。
倒是楊雄和他弟弟楊山,別看小門小戶出身,模樣兒清俊不怯場,馮三爺拿眼一瞧,這兩個有點意思,就你們了。尤其才十四五歲的楊山,長的俊俏又機靈,且沒有二哥的痞氣,重要的是,還沒成親,明日背新娘子上轎,就他了!把個還沒出過楊樹鎮的楊山雞凍的,當晚沒睡著覺。一心算計著明日好好表現,臉上的表情是嚴肅正經呢,還是微帶笑容呢,還是一會兒嚴肅正經一會兒帶著笑容一會兒又模模明日穿的新衣裳,沒缺了腰帶少了荷包罷?
至于過去馮府鋪床的全福人,則有林老爺兩個同窗的夫人代勞,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兩同窗雖不如林老爺品級高,卻也都是官身,所以這兩位夫人,倒也很是體面了。
周吳兩位夫人跟著嫁妝到了馮府,自有李氏帶著大女乃女乃劉氏並二女乃女乃孫氏招呼,用過茶,帶著眾人去听濤苑鋪床撒張。
听濤苑原本就是馮三爺的院子,位于馮府西南,定親後用作新房,又重新翻修擴建了一部分,分出內外院,外院另建了敞廳、書房及待客之所,一道垂花門以內便是內眷居處。原馮紫英的書房,如今成了內書房,大部分給了柳兒用,她的幾箱子書籍字畫,都擱到那里。另隔了一間,給馮紫英偶然所用。房子倒是不缺,奈何馮三爺願意跟著擠。
周吳兩位夫人,一向也沒少給人鋪床,禮節都是慣熟的。兩人知道林府給義女預備的嫁妝豐厚,但見了這張精工細作的蘇式千工床,仍舊是吃驚的。木料一色的黃花梨,加上做工繁復精致,漆面潤澤細膩,沒個三五千銀子,怕是下不來。更不用說一式的滿屋子家具,顯然都是成套的,便是一般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拿得出這些家具陪送。
更不用說那滿院子一抬抬的嫁妝,兩人對視一眼,俱都暗嘆這位姑娘好命,便是親爹親媽,也未必如此了。
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小李氏的心何嘗好受了。本存著看笑話的心思,想著柳兒根基淺沒什麼家底,到時候少不得鬧笑話,總不能嫁妝都是聘禮吧!
可自打白日嫁妝一抬抬的送進府里來,小李氏的心跟著一節節地往下沉。雖不管家,將軍府姑娘爺們婚嫁的定例她還是知道的,姑娘的嫁妝,絕越不過爺們的聘禮去!
可如今看這位新媳婦的嫁妝,只莊子鋪子就比聘禮多出去一倍去!更不必說其他東西,多的更多。馮三爺的聘禮,老爺子可給另加的莊子和東西,不算在定例內的。如今小李氏心內的小算盤一扒拉,好麼,馮三一成親,鬧不好兩口子便是沒有老爺子富裕,比大房家底厚實是一定的。
至于她的一雙兒女,哎呦,想不能想看更不能看了,小李氏心里發苦,忽然覺得無力又無奈,更多了幾分嫉恨來。這楊柳兒忒好命,憑她一個丫頭出身的義女,如今飛上枝頭,倒比正經小姐還風光了!天下間哪有這般的便宜事兒!
別說原本就有些心思的小李氏,便是一向賢惠明理著稱的大女乃女乃劉氏,心里也頗不是滋味兒。她是馮唐原配劉氏的佷女,嫁進來時父親是個六品的小官,當年跟馮家比倒也門當戶對,嫁妝就不必說了,連柳兒一張床都買不來。這些年管家,歷經三任繼婆婆,其中自有厲害的,若不是她行事謹慎,不定被哪一個奪了權去。所以從中得的好處,實在有限。且如今大房的子女娶的娶嫁的嫁,雖說有公中定例,她哪能不貼補一些,里外一倒蹬,手里著實拮據。而馮大爺又是個官迷,一心往上爬,交際應酬的銀錢,每年不知花去多少,想要他貼補,那是做夢,貼補外室倒是大方。劉氏看著表面風光,心里的苦有誰知道。所以看見身邊亦步亦趨跟著的兒媳婦,越發覺著礙眼,隨口指了一樣閑差打發了。
至于二女乃女乃孫氏,出身書香門第,家境富裕,一向倒是不太把銀錢看的太重,看過便罷了,橫豎他們這房跟府里不是一路的,並不放在心上。
其余表姑娘蔣素雲和二姑娘馮連,一個是一貫的溫婉嫻靜,看不出什麼。另一個趁人不注意,撇了撇嘴,到底被她娘警告過,不敢嗆聲兒了。
至于府里一眾下人們,雖說私下里嘀嘀咕咕的,倒是一點是共同的,不無羨慕。
都听說這位三女乃女乃當過國公府老太君的丫頭,她們也是當丫頭的,能當到人家這份兒上,就是死也值了。
馮府如何熱鬧如何暗潮涌動不提,單說柳兒。
本來要成親了,心內還有些慌張,之前就勉強支應過去各處來添妝的,賈府璉二女乃女乃代替各位主子,鴛鴦代表各處體面的下人,並傅家老太太帶著女兒傅秋芳,另詢大女乃女乃徐琴姐兒等人。
意外的是還有代替賴二女乃女乃而來的祿兒,祿兒自然沒的說的,兩人一直暗中交好,倒是賴二女乃女乃,送的添妝禮可不菲,祿兒私下里對她道,「你只管收著,如今你成了馮大爺的弟妹,不定什麼時候,她求著你呢,到時候有順水的人情,願意伸手就幫一把,豈不好。再說了,那時候如何,還不由你拿捏,你小時候她就沒算計住你,如今往後只有她上桿子巴結的,擔心什麼呢。」柳兒想了想,到底沒說什麼,斷然沒有不收的禮兒,那是結仇。
鬧了一整日,便是姐姐楊秀姐兒和干媽在一邊,另有鳳姐兒等人幫襯,柳兒好歹支應過去,心里倒是多了幾分要嫁人的真實感。
晚間剛躺下,姐姐楊秀姐兒過來了,拿著個小匣子,臉上有些不自然,打發了屋內的丫頭,對柳兒低聲道,「這個你且看看,叫做壓箱底,看過就放起來罷。」
柳兒不疑有他,初始以為是什麼好東西,都壓箱底了麼,定然是好物了。接過來打開匣子,看了一眼,有些失望地道,「這個是和合二仙罷,又是什麼古禮兒?這麼些日子,一出出的,就沒消停過,哪知道成個親這般瑣碎繁復,如今腦子還暈著。」
楊秀姐兒一時語塞,半晌才道,「你這是哪里看出來和合二仙了?」傳說寒山拾得同時喜歡一女子,都欲成全對方,結果雙雙出家,修煉成了喜神,人稱和合二仙,有團圓美滿的意思。
「姐姐你這是考我呢?平時的花樣子,如今府里各處張貼的,和合二仙還少麼!這麼一張荷葉上頭,兩個小人兒咦,這小人似乎好像」沒穿衣服?
柳兒終于意識到不對了。
楊秀姐兒到底年輕,有些抹不開,索性不說了,伸手拿過荷葉上的兩個小人,分開,讓柳兒看清楚了,又合上,「看清了麼?」
柳兒看的仔細,點頭,「看清楚了,這個難道是跟百子圖葫蘆萬代什麼的一個意思?兩個小胖人,既表示百子千孫,又表示和合二仙麼?」一說到繡樣,柳兒神色嚴謹,倒忘了羞澀這回事。可和合二仙,貌似倆男的啊?
「你如今是放不下和合二仙了。」楊秀姐兒無奈了,難道這玩意就這般不可意會?索性分開拿到眼前,想著指物說事,自己細細打量,立時有些更無奈了。
這一套玩意兒,當初老太太把她給傅試的時候,傅老太太給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頭太久用料不可靠還是怎麼的。女的尚可,男子中間那小突起木油了再細看女子中間小凹進也木油了如今真個是你中有我的,我中少了了根兒。
好在她妹子是個女紅迷,一見便想到和合二仙上頭。不然來個娥皇女英、寒山拾得,這情形也真說得通。
想當初她剛跟傅試的時候,傅試早已經手熟爾,這東西她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沒好意思細瞧,橫豎大爺是懂的。至于後來,她也手熟爾,已經不需要再瞧了,所以一直壓著箱底沒拿出來過。
結果頭一遭拿出來就現眼了,楊秀姐兒張了張嘴,不知如何解釋,這倆小人兒對接如此‘慘烈’,實在解釋不出口。萬一弄不好讓她妹子會意錯了,可不得了這大事她可擔不起責任,扔下句,「讓干媽跟你說罷。」起身走了,橫豎她要叮囑的話,這些日子都說的差不多了。
去了年輕的,老的上陣,張婆子瞧瞧那光禿兒的‘和合二仙’,強忍著笑意,看著已經有些毛愣的柳兒,低聲道,「這東西啊,就是魚水之歡的意思,男人和女人麼」附到柳兒耳邊嘀咕一會兒。柳兒初時認真听著,轉瞬臉色爆紅。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沒什麼可害羞的。到時候你只听姑爺的就是,可別跟素日似的,脾氣上來不管不顧,說打就打說罵就罵的,這以後啊,當了人家媳婦,小性子說不得改改,事事要留心謹慎,可不能給人家留了話柄去」
這些日子,進行了無數次的為人婦婚前教導,又開始了。柳兒耳朵幾乎長繭,跟听催眠曲兒似的,很快睡著了。
張干媽想了想,把‘殘疾’的壓箱底,給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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