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起表姑娘蔣素雲的這門親事,表面看著也光鮮,以表姑娘的身份,真是高攀了。不過看在將軍府的面子上,勉強做了親,實則怎麼回事兒,只有有心人才知道。
倒也不是這位三孫少爺有什麼不堪,相反,據下人們傳言,未來表姑爺,倒也算上進的,剛考了秀才,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三房本就是庶出,在伯府不受重視。這位三房長子,在一眾三房子女當中,可謂鶴立雞群,沒一個有他出息的。雖說是姨娘生的,但這位姨娘既然先正室夫人一步生下兒子,可見是個有手段心計的,如今將近二十來年,據說跟正房夫人斗的旗鼓相當。又因兒子爭氣,腰桿子反而更硬些。
至于臨安伯府,其實跟王夫人娘家還是正經的親戚,王夫人父親跟已故的臨安伯,是親兄弟。如今老伯爺故去,只剩老太君。大姑女乃女乃馮迎嫁的,便是長房長子。馮迎又是個潑辣精明的,如今夫妻和順兒女雙全,在臨安伯府里,也是內宅的當家人。這邊府里一透話兒給表姑娘尋門親事,大姑女乃女乃一算計,便有了人選,至于這人好不好的,得細想且往後看。
听濤苑小兩口,晚間鴛鴦戲完水,躺榻上依偎著說家常,馮三爺便把柳兒想知道的事情,一一道來。
至于大姑女乃女乃和太太小李氏的嫌隙,因著當年小李氏嫁進來不久,大姑女乃女乃便要出嫁。那時小李氏也是年輕氣盛,多少覺著自己韶華之年嫁給一個老頭子委屈的慌,便要插手家務。那時年輕不識深淺,少不得給劉氏找了些不自在,拿著大姑娘的嫁妝做了不少文章,徹底把人得罪了,至今這麼多年,積怨是越來越深。
當然,這事兒馮三爺只是輕描淡寫的提了兩句,具體沒有細說。但柳兒略一思忖,依著小李氏如今的做派,又有丫頭們探听的,加一起也能猜個七八。
不管如何,經過此事,將軍府里一眾人等,見了三女乃女乃,即便不恭而敬之,也不敢輕易冒犯,都存了小心。
表姑娘和被禁足的二姑娘的榜樣在前,哪個下人能體面過這兩位主子去!
***
五月初盛夏,不上半個月,表姑娘的親事過了小定,已經定了六月下聘,八月初八的正日子出門。
據冬梅幾個耳報神打听的消息,這位表姑娘父母俱都亡故了,父族凋零,大家過的都不過是溫飽,哪有人願意養她個賠錢貨,勉強賣了家當,及至藥石罔效到安葬了雙親,已經一貧如洗。沒奈何帶著一個老婆子,投奔了姑媽姑蘇李家三女乃女乃。此時蔣素雲芳齡十三,正是豆蔻之年。轉過年來,適逢李三女乃女乃隨著李三爺進京疏通關系,三女乃女乃過府看望小李氏,帶了這位表姑娘。小李氏見了喜歡,便自此留在身邊教養,說是為了給二姑娘作伴,一直到如今。其實細論起來,表姑娘跟小李氏的親戚關系,跟三女乃女乃比起來,可遠多了。
這些個緣故,柳兒之前知道一些,沒這般詳細。如今既然親事一定,表姑娘自此足不出戶,在自家屋里繡嫁妝,時日短,不緊著做,鬧笑話可不夠丟人的。
別看也是將軍府的親眷,千金小姐似的,她可沒柳兒當初那般要人有人,要銀子有銀子,更沒有那等憂心女方不夠體面的,殷勤貼心的小郎君偷偷送東西送銀子。
她身邊只兩個大點兒的丫頭能頂事,不到三個月的功夫,有些必得親做的針線,不成日忙活,真做不完。雖說心有不甘,可事到如今,該做的還得做。至于心里怎麼想的,外人不得而知。
二姑娘馮連又被禁足不得出院子,這回老爺子下了死命令,又請了兩個嚴厲的教養嬤嬤教規矩,下人也不敢徇私,更沒人替她當傳聲筒求幫忙。
至于嫁妝,老爺子發話,讓大女乃女乃劉氏和太太小李氏商議著置辦。
如何置辦,橫豎越不過府里正經姑娘的定例去。而將軍府姑娘出嫁的嫁妝,公中是一萬銀子的例,家具古玩另算,不超過五千銀子。至于老子娘暗地里的貼補,端看個人造化了。
按照府里的定例,別說小李氏舍不得,大女乃女乃劉氏更是犯嘀咕,這府里將來大多數可是他們這一房的,表姑娘跟太太不過是遠房親戚。且結的這門親事,將來對府里也未必有多大助益。一下子拿出那麼多銀子出來,實在心疼,誰家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劉氏跟身邊的心月復婆子劉嬤嬤一商議,劉嬤嬤人老成精,笑著道,「依著老婆子說,女乃女乃很不必憂慮。難道女乃女乃忘了麼,表姑娘可還是有親戚的,李家三女乃女乃,可是人家正經的姑姑。如今姑娘要出門子這等大事,怎能不叫親戚知曉。」
劉氏一听,立時會意,當天透了話給小李氏。不過倒是勾起小李氏另一種心思來,隔日正是請安的日子。前兩次因為有事,都是草草完事,也都沒怎麼說話。
這次小李氏單獨留了柳兒說話,面色溫和關切,「如今在府里可還習慣?缺什麼少什麼,千萬說出來。下人們有淘氣的,千萬說給我知道,你年輕臉女敕,又是新媳婦,受了委屈不敢言語也是有的。」
「都好,並不缺什麼,勞煩太太惦記。」柳兒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只得靜觀其變。
「不缺就好,我也不過是瞎操心,白問一句罷了。別人猶可,只你們兩口子,不說你嫁妝豐厚是個有底子的,就說三爺罷,早幾年就開始自己管著他娘親的陪嫁。他又是個有算計的,想來這麼些年,收益也應該不少了罷。」
「這個媳婦倒是不知,外頭的事,自有爺們做主,哪有兒媳婦插嘴的余地。」看小李氏喝茶潤喉,柳兒只得敷衍上一句。
小李氏笑了笑,放下茶碗,溫言道,「這是你們屋里的事,我這當長輩的,也不去討人嫌。只如今,素雲畢竟是李家的親戚,跟府里別人情分又自不同,如今也要出門子了,你這當嫂子的,可有什麼章程?」
柳兒一瞬便明白小李氏的意思了,心中冷笑,如果她所料不差,晚間說不得還得另叫了馮紫英過來,再敲一筆也未可知!
好說好商量的,他們也不是小氣的人,說不得大方些打發了人就完了,如今這麼立逼著要的,倒是要琢磨一番,別饒是花了銀子,還叫人當傻子罵,以後得寸進尺,成了理所當然的。
如今瞧這樣兒,還有什麼是這位太太做不出來的。
柳兒心中微哂,她倒要看看這位太太臉皮能厚到何種地步,遂面上溫婉地道,「這個恕兒媳年輕不經事,倒是要討太太示下。雖說我們和表妹親近些,畢竟府里還有兩位嫂子比著,下面還有二妹妹和四弟,將來也是要成親的。怎麼說也有個里外親疏,兒媳實在拿不定主意呢,還請太太提點一二,也叫兒媳和三爺心里有數。」
「呃」小李氏心內暗惱,原暗示柳兒,鴉默雀靜兒的,除了跟著兩個嫂子添妝,再暗地里貼補些銀錢。別說老三不缺銀子,便是眼前這位,依她看來,也是富裕的。拿出千八百的,算得了什麼。既做了面子,又討好了長輩。誰知這位不上道,她又不好明說價碼,一時憋的難受,看眼前的柳兒分外不順眼,也沒了開始的好臉色。
「這個卻要你自己拿主意了,作為長輩,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多說,只你表妹如今父母雙亡,著實是個可憐的,既然遇上了,能幫一把算一把罷。」
「是,兒媳回去和三爺商議商議,定不叫表妹委屈了便是。太太若沒什麼吩咐,兒媳先告退了,回去也看看有什麼合適的東西,給表妹添妝是正經。」
「去罷,我也乏了。」臉上哪里還有什麼慈祥關切。
下晌馮紫英回來,柳兒便把這事說了,馮三爺臉色便有些不好,半晌方道,「本不算大事,只如今鬧到這般地步,著實可惱,合著成了我們欠了她們的!」
經過幾回事,馮三爺對小李氏,面上如常,心里卻頗不喜。尤其既要用他要他的好處,又拿柳兒不當回事,著實讓他有些惱怒。依著馮三爺看來,不說小李氏這個長輩,單說蔣素雲和二妹妹,甚至大嫂子等人算一起,那個及得上他家柳兒本事,甩出去八條街都是夸她們。就是這麼些人,居然感覺挺好,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奉承著像一家子,轉臉欺負自己媳婦,當他成什麼人了!眼瞎心盲也不是這麼說的。
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出點兒好處是必然的,多少之說,索性那邊也不好急著催促,先拖著罷。
不過馮三爺轉頭就使人,去京里李家商行,讓給當家做主的傳了話。
于是,沒幾日,剛從南邊上京的李家三女乃女乃,上門了。
這日小李氏身邊的丫頭過來傳話,叫柳兒去見人,「三舅太太來了,太太讓三女乃女乃過去見客。」
柳兒一時沒反應過來,略一遲疑,紅花見了,拉住傳話的小丫頭,抓了把銅錢塞過去,「姐姐素日在太太身邊伺候,辛苦了。只不知這三舅太太,是哪一位呢?我們來的時日短,府里情形不熟,姐姐指點一二罷。」
這原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小丫頭收了錢心里高興,索性沒急著走,笑著道,「這舅太太可不是別人,說來跟三爺三女乃女乃是最親近不過的,卻是三爺外家,江南李氏家的三房太太呢。」
柳兒恍然,馬上想起這位三舅太太和表姑娘的關系來,如今人要出嫁,其中必然有些說道。
那邊打發了小丫頭,柳兒在丫頭們伺候下,重新梳洗換了見客的衣裳,方帶著人往正房浩然居而去。
剛進了院子,正房里面說笑聲便傳了出來,听著倒是十分熱鬧。
小丫頭打簾子傳話,「三女乃女乃來了。」柳兒邁步進去,卻不在正堂屋內,隔著落地罩,滿堂歡聲笑語的,都在西外間素日小李氏起坐之處,遂提步走了過去。
剛進屋,沒等見禮,一個滿身珠翠的富態婦人,便迎了上來,一把拉住柳兒的手,笑容滿面,「哎呦,這就是逸哥兒媳婦,新三女乃女乃了罷。嘖嘖,真真是好模樣兒。可惜你們成親的時候,我在那邊一時沒趕過來,只今兒才得見,一點子心意,別嫌棄。」說著,擼下手上一只水頭極好的碧玉鐲子,就要往柳兒手上戴。
這要是沒成親之前,初次見面倒也沒什麼,算是正常的表禮,給了在理不給正常。只如今既然嫁了過來,這麼輕描淡寫的,看著雖親熱不拘禮,其實有些過于隨意了。
且這三舅太太,拉起柳兒的手,便露出柳兒手腕上一溜三只金累絲瓖各色寶石花卉的鐲子來,雖說三只,寶石按照顏色花樣,與另一只手腕上金瓖玉的三只,卻是一套的,富貴華麗,卻並不顯累贅堆砌。
如今這樣子,市面上並沒有賣的,還是林府珠寶鋪子做的新鮮花樣,因給自家兩位姑娘的,用料做工都是最好的,有錢都沒處買去。
那碧玉鐲子一比,便有些不夠看,三太太當時臉色一僵,但事已至此,卻只得硬著頭皮繼續下去,總不能給了半路收回來,她這臉可丟到家了。
只心里也暗惱馮三爺,有多少家底讓媳婦這般揮霍,這也太過了罷!
據她瞧著,只這三只鐲子,用料不說,做工一看也是能工巧匠的手筆,統共沒個三五千銀子,恐怕下不來,這也太她一個丫頭出身的,一嫁入高門就這般貪圖享受,也不怕折了壽。
她也不想想,這麼著上門,本就知道人家成了親,想送禮便正兒八經的送,這般做派,怎麼都透著臨時起意的簡慢,也不算得體就是了。
小李氏瞥見柳兒手上的鐲子,面上閃過一絲不悅,也道,「既是長輩給的,就收下罷,扭扭捏捏的,倒顯得小家子氣。」
柳兒笑了笑,「多謝舅太太賞。」收下轉手交給身邊的丫頭拿著,復又給眾人見了禮,劉氏身後的兩個兒媳婦也給柳兒見了禮,大家方落了座,復又說話。
其實主要是小李氏和舅太太說的熱鬧,偶爾拉上劉氏說兩句,張氏一邊坐著喝茶,一派端莊,仿佛事不關己。
至于柳兒,索性有樣學樣,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坐那里問到了說一句,不問也不吭聲兒。
看了一會兒,倒是讓柳兒看出點兒門道來。
屋內除了劉氏帶著的兩位少女乃女乃在身邊,其他小輩都沒來見客,以小李氏和李氏的熱乎勁兒,以及兩家的關系,太太娘家長輩來了,小輩們應該出來見客才對,如今這般倒是有些費思量了。
再一想到李家三房在李家的處境,柳兒心內倒是有幾分了悟。
又想到馮紫英素日說起李家來,對三房似乎頗有些不以為然。如今對照眼前,明顯跟李氏走的近便些。
不知說了什麼,此時三舅太太拿著帕子抹了兩下眼楮,有些難過地道,「原承望著,親上做親,雲兒終身有靠,我也算對得起她死去的娘了。沒想到如今要外嫁,人生地不熟的,沒的讓人懸心,唉,好在門第和姑爺人品都上屬,多少讓人心里安慰。」
小李氏無奈地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有些意外,總免不了的,我們府里你還不知麼,老爺子一向說一不二的,我也沒奈何。只你也不必過于煩惱,便是嫁出去了,這邊府里還有她三哥四弟給她撐腰,橫豎也不是沒娘家依仗的人不是。」
劉氏也笑著道,「別說兄弟,橫豎大姑女乃女乃在伯府里當家,還能讓表妹吃了虧去。萬一有個什麼,大姑女乃女乃還能不照應一二。」當他們大房都是死人麼!
話听著是那麼回事,實則不然,也不知劉氏是裝不知道還是怎的。李氏飛快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三舅太太卻不得不笑著應承,心里暗恨,大姑女乃女乃的‘照應’,一般人承受不起。
小李氏和三舅太太絮煩了半日,用了午飯方離去。柳兒年輕尚可,二女乃女乃早借著有客遁了,大女乃女乃劉氏畢竟年紀比小李氏還大著些,顧著體面不好不留下來。小李氏又擺婆婆譜兒叫媳婦伺候,一頓飯站下來,劉氏臉色十分難看。
柳兒心里暗笑,死愛面子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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