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頭晌,翻羽帶著幾個小廝,送來兩個大箱子到二門處,笑嘻嘻地對出來的冬兒道,「冬兒姐姐辛苦,三爺讓送進來,說女乃女乃知道。」自打上次因為向表姑娘的丫頭青萍,透露了三女乃女乃的事被罰後,翻羽更加用心當差,對三爺吩咐三女乃女乃有關的事情,更加盡心。且如今方嬤嬤也不如過去得勢,由不得他不小心巴結。
冬兒點頭,也沒多問,著小丫頭喚了幾個婆子,抬了進正房堂屋。里面正和丫頭們對賬本理嫁妝的柳兒,已得了信兒,放下冊子,道,「且歇一會子,看看什麼好東西,大清早的送了來。」
來到堂屋,吩咐丫頭打開箱子,定楮一瞧,不過素色綾絹一類料子,看著倒也不出奇,上手模了模,軟滑細密,手感倒是舒服,想了想,道,「拿一匹出來我看看,其余先放一放,過幾日有用。」
回房從妝台的小抽屜里拿出一支精致的透鏡來,接過紅花拿進來的尺頭,放窗前光亮處,做炕桌前,低頭用透鏡細細看了一回,吩咐冬兒,「把我書房靠南窗頂箱櫃里,最底下一個錦緞包袱拿過來。
那包袱里,原是董師傅留給她的繡畫冊子。隨手捻起一頁,同那綿綾料子並排挨著,拿著透鏡又細細看了一回。用指甲輕輕刮了刮,使布料絲線經緯松散易于辨認,接著又看了半晌,才放下透鏡,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用丫頭,自己把東西收回包袱,遞給冬兒放妥。
一手摩挲著綿綾子,柳兒一時怔忪沉思,丫頭也不敢打擾,鴉默雀靜兒的各自做活,一盞茶的工夫,柳兒方回神兒,吩咐紅花,「把這尺頭拿水漂了,估模著下晌就能干。然後用它照著我素日的里衣做一套,你和玉竹三七幾個一起,盡量晚飯前趕出來,晚間我要穿,也不必繡花繡草的,簡單鎖了邊算完。」
紅花答應一聲,拿著尺頭去了。如今柳兒身邊,針線上主要是紅花、玉竹帶著三七和冬雪,這幾個在女紅上都有靈氣兒,尤其三七,不少柳兒貼身用的帕子荷包之類,都是她繡樣子。
因听濤苑自有公中的分例,僕婦人等的四季衣裳都是府里下發的定額。所以除了兩位主子,針線上的活計也不多,一些家常粗使針線物件,都是原听濤苑那幾個雀兒繼續做著,手藝依著紅花三七等人看來,著實一般。
至于柳兒和馮三爺,柳兒不必說了,賣鹽的喝淡湯,廚子回家不做飯,她的一應之物,大多是身邊丫頭們做了,頂多她自己選了料子裁了樣式,繡花和縫紉指頭都懶得動。
反倒是馮三爺的衣物鞋襪,都是她親手打點。即便是外面見客出門的大衣裳,如今馮三爺眼光也給養刁了,過去都是外面有名的鋪子定做,只說不好,單穿柳兒給預備的,橫豎不能那麼幾件,自此柳兒少不得從頭到腳都包了。
柳兒手腳麻利,做的也快,單做他一個人的,也算清閑。四時八節的,義父林姐姐和公公也有孝敬,至于干媽和姐姐,直接挑了好料子,著屋里丫頭給做了送去算完,橫豎這兩人最愛面子,外表光鮮比內里舒服更在意。
原本馮三爺見自家娘子成親不久,里里外外就給做了幾套衣裳,還擔心累著柳兒,很貼心地說,「讓丫頭們做罷了,仔細脖子疼累著眼楮,哪里就缺了我的衣裳穿。大熱天的在屋里怪悶的,早晚出去花園子里散散豈不好。」
柳兒嗤笑,「幾套衣裳罷了,倒也不費功夫。只一樣,外面的長衫袍子一類,你素日喜歡富麗的料子,做了衣裳若是領袖襟口不做的精致,繡的繁復莊重的花紋,怕是壓不住。素色料子,繡了滿繡的紋樣,花的功夫可就大了。如今你又不愛穿外面的,又要好看舒服,到底怎麼著呢?」柳兒早看馮三爺一貫的華冠麗服不順眼,男人麼,還是穩重些的好,如馮紫英這般,單從穿衣上,一看就一副紈褲相兒。
馮三爺別看也是個有算計的,畢竟出身在那兒,打小錦衣玉食的,早習慣了鮮衣麗服。過去瞧柳兒總打扮的素淨,便有些看不過眼,沒少送艷色的料子。那時柳兒不欲出風頭,不大上心打扮。如今兩人成了親,也沒了顧忌,有什麼好的,挑了喜歡的只管用了,馮三爺見了,越發高興,外頭見了好的便想著往回倒騰。但女人家能跟男人一樣麼,她可不想兩人坐一起,跟姐妹花似的。
馮三爺本就不太在意這個,過去也多是下人打點,如今見娘子似笑非笑地嗔視,眉眼明媚活色生香,黑白分明的水眸如清風掃過心頭,渾身上下麻酥酥的舒服,哪里管什麼衣裳,當即挨了過來,貼著臉蹭蹭,笑嘻嘻地道,「娘子你看什麼好就什麼,相公我一個大男人,要什麼繡花呢,很不必弄那個勞什子,娘娘腔似的,只要是娘子你做的,怎麼都好嘿嘿嘿。」
柳兒嫣然一笑,心里滿意,也沒拒絕某人吃胭脂,自此不上兩個月,某日馮三爺給老爺子請安。
「恩,不錯,到底成了家的人,穩重了,好好。」馮老爺子略一打量三兒子,當即捻須微笑,難得夸了一句。
如今盛夏,馮三爺只著一件天青色圓領長衫,領袖襟口都是湖藍色雲紋襴邊,頭上青玉冠,整個人清爽俊逸中,透著股子儒雅沉穩,竟像長了兩歲似的。
馮三爺笑了笑,起身行禮,「父親謬贊了,不過表象。好歹兒子也是成了親的人,哪里還能肆意玩樂無所顧忌呢。好歹做些正經事,上不負父親的養育之恩,下也得庇護妻兒不是。」
「哈哈哈,好,有你這句話,你爹我也能安心了,到底這個媳婦沒娶錯。說罷,你如今有何打算,或者有什麼為難事求你老子」老將軍還是不能完全信實,這小三兒一向能說會道,從小到大,沒少糊弄他老人家。
「打算麼,倒也說不上,前幾日陪著柳兒回林府,跟老爺子說了一回話兒。依老爺子的意思,兒子若走仕途,眼下還是先從武官的路子走,升的快些,實打實的品級上去,過些年得著機緣,外放或者轉文官的路子,自家爭氣些,也不是不能成事。所以兒子細細深思了一回,如今跟父親商議商議。」
老爺子越發高興,不管如何,小三兒知道上進,總是好事,他心里也敞亮了,笑的滿臉菊花,「少給你老子打馬虎眼,想必你自己有了想頭,說罷,且讓我听听。」
爺兒兩個在書房嘀咕了半日,六月中的時候,馮三爺從驍騎營二等侍衛,調任五城兵馬司指揮衙門副指揮,從五品,在景田候之孫指揮裘良手下任職。
雖說比原本的品級低了,但原本不過是虛餃,如今算是實權衙門了。只這五城兵馬司的副指揮,分東西南北中,一共五位,說起來在這京城權貴多如牛毛之地,著實不算稀罕位置。以馮老將軍的權勢,給兒子謀個肥缺不難,倒是讓不少人費解。
尤其馮大老爺馮遠,一向對弟弟們無可無不可的,年歲差的太多,又隔著肚皮,說不上多少感情,更談不上忌憚。如今見老父給三弟謀了這麼個缺兒,也不過一笑置之,暗啐了口沒出息算完。轉回頭又敲打了兩個兒子一番,好生讀書,不然跟你們三叔一樣,巡街救火捉賊清溝渠去罷!
馮三爺有了正經差事,倒是越發早出晚歸的,也不知成日里忙碌些什麼。
之前過了端午後,三舅太太董氏又來了幾回,有時李氏叫柳兒過去說話,有時不叫,柳兒也不在意,橫豎李氏看她不順,總拿言語彈壓她。一個長輩,她能奈何,倒不如眼不見為淨。
只那董氏,每次見了柳兒,倒是越發親熱,送了兩回東西,下了心思的,上好的頭面尺頭香料胭脂水粉,甚至有一回還送來兩幅名家字畫並一套極好的蘇式女紅家什。尤其內里那一副紫檀的繡架,李嬤嬤打量一番,當即便說,這個做工用料,沒有個三五百銀子,買不來。
對董氏的示好,馮三爺只一句,「應該的,收著就是。」柳兒再無負擔,送了便瞅瞅,喜歡的留下玩,或者賞丫頭,其余扔庫房了事,柳兒也不放心上。
只每次舅太太過來,表姑娘蔣素雲都要作陪,柳兒在李氏房里見過她兩次,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來。尤其二姑娘如今有教養嬤嬤看著,也老實端莊許多,雖說仍舊不愛搭理柳兒,到底也沒有言語冒犯行事莽撞了,多少見了出息。
六月中臨安伯府下了聘禮,闔府主子們都過去看,柳兒帶著丫頭也去湊了熱鬧。聘禮擺放在表姑娘外院廳上,柳兒來的略晚了些,大女乃女乃劉氏和二女乃女乃張氏已經到了,正一路看著一邊說話。大少女乃女乃和二少女乃女乃帶著僕婦,在邊上跟著伺候,陣勢龐大,神色輕松言笑晏晏。
又有幾家親眷,都是姻親,臨安伯府王家二夫人、三舅太太,和二女乃女乃的嫂子張家大夫人,還有一位比較沉默的是大女乃女乃劉氏的娘家嫂子,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夫人。小李氏在對面堂屋陪著說話,只小李氏臉上掛著的笑容,有幾分勉強就是了。
柳兒過去見了禮,都是認得的,也不必引薦,小李氏瞅了柳兒兩眼,不冷不熱地道,「雖說是表妹,到底是正經親戚,好歹早些過來幫著張羅待客。還在這里杵著作甚,外面多少事,出去。」情緒不好,兩句話打發了柳兒,她倒巴不得離了跟前,答應一聲,臉色如常,自去看伯府的聘禮。
那伯府二夫人盯著柳兒背影,笑著對李氏道,「這麼個妙人,別說你們府里,便是滿京城也尋不出來幾個罷,想想這三女乃女乃當初的嫁妝,嘖嘖,你們府上不知,反正我們府里的姑娘是比不得的。且如今這通身的氣派,越發的貴氣,也難怪老將軍沒親上做親呢呵呵呵。」二夫人可不在乎開罪李氏與否,橫豎不是她兒子娶親,一向跟伯府長房也不對付,樂得給小李氏添堵,說的小李氏臉色發青,越發難看,卻不好說什麼。
畢竟蔣素雲不過親戚,所謂‘正經親戚’,不過李氏自欺欺人,出身根底擺那里,任你再自嘴硬,到了如今動真章的時候,便是明晃晃的打臉,如今在聘禮上就能看出差距了。
臨安伯府如今還不如賈府,柳兒听馮三爺私下里說過,長房大爺也就是他大姐夫襲了爵,雖沒太大能為,人還算老成穩妥,他姐姐的嫁妝豐厚人也能干,倒也過得去。雖說老太君偏心二房,奈何二老爺是個老紈褲,二女乃女乃是老太太娘家佷女,素日一味吃醋且盯著二老爺私房體己,跟小妾姨娘們斗的烏煙瘴氣,娘家前些年壞了事敗落了,借不上力不說,只有拖後腿的。說到王家二房,當時三爺還感慨了兩句,言說雖然結親講究個門當戶對,其實門戶之見也不過那些眼皮子淺的才看的天大。豈不知,人若是不頂事,娘家或婆家再權勢滔天也能把日子過壞了;若娘家或婆家一旦失勢,反倒成了拖累,那叫雪上加霜。還不如放開心胸,眼光放長遠些,看人就完了,橫豎因人成事,終究有個轉圜的余地最後舉了柳兒的例子,被柳兒一頓好掐。
總之,臨安伯府嫡出的兩房都平平,將來老太君仙逝,二房敗落是無疑的。至于庶出的三房,三老爺一直幫著府里打理庶務,三太太出身小官家庭,也沒甚根基,唯一出挑的是有個庶出的長子添堵,讀書上有些天分,比其余幾房都強些。
即便如此,老太君也不大看在眼內,三房這位大公子的聘禮,也不過按照府里定例,八千銀子全部置辦齊全了。
因大夫人馮迎抱病,此事便由二夫人和三夫人一起經手打理。一個是貪財的隔房嬸娘,一個是長期不得志的嫡母,這八千銀子的聘禮,能落到實處多少,可想而知了。
看著也是明晃晃的二十抬,細細一瞧,沒什麼看頭,不過湊數罷了,橫豎將來都要跟著表姑娘帶回去,還是你們王家的,馮府自然不在乎多少。
但有人在乎臉面,這也是小李氏臉色不好看,表姑娘一直呆屋里不出來的緣故。
回去後紅花和冬兒幾個丫頭私下里議論,管著梳頭妝飾的黃 道,「我看那套金頭面,樣式也太老了些,顏色也有些暗,也不說重新打了,或者炸一炸也是好的。」
「好歹是累絲點了翠的,雖說就兩套,也算過得去。只你們瞧那些尺頭沒有,明顯放的招了灰,露出一點子當誰看不見麼,花樣也不新。」這是三七的聲音。
「行了,這些不過小事,能值幾個銀子。倒是大份的莊子鋪子,這些才是好東西,可惜就一間鋪子,想來位置也不會太好,唉,可憐表姑娘,倒是省了府里的銀子了。」綠豆一向比較實際,半是感嘆半是幸災樂禍地道
其實最生氣的是小李氏,當晚坐房里冷著臉生氣,就連女兒都不愛搭理,早早打發了,對身邊的心月復恨道,「大姑女乃女乃倒是會討巧兒!拿我們府上當什麼了!打發叫花子呢!他臨安伯府難道窮瘋了麼?定例本來仿佛,如今倒好,跟我們府里一比,簡直打臉!」
所謂我們府里,自然指的是馮三爺當初的聘禮,李嬤嬤和隨緣自然知曉,也不敢說破。
「庶出就是庶出,果然上不得台面,這點兒事情都理不明白,難怪不中用!可憐雲兒,嫁過去不知還要受多少磋磨。唉,都是我這個當姨娘的不中用」
都自怨自艾了,李嬤嬤看火候差不多了,忙勸解,「太太何必自責,本就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事。再說,這些不過身外物,誰能指望這些過一輩子呢。只要表姑爺爭氣,將來表姑娘自然跟著鳳冠霞帔的做誥命夫人,那才是真風光呢。」
「就是,表姑爺可是讀書人呢,書讀的又好,自然是有前程的。出身差些,英雄莫問出處,自然更上進些,將來也不會看低了表姑娘,也是好事。當初我們三爺的聘禮,有多少是先夫人的陪嫁呢。」拼不過爹娘,自然要拼自個兒,看著還是人表姑爺爭氣不是。
小李氏不過是臉面上有些過不去,哪里真關心蔣素雲前程了,當即就坡下驢,嘆了口氣道,「雖說如此,到底那孩子跟了我這麼些年,我哪里能不為她打算一二呢,可憐見兒的。」
只這口氣到底憋的慌,又吩咐道,「明兒請舅太太過來說話兒罷。」
如今聘禮有了,自然要舅太太看著置辦嫁妝,這事兒已經過了明路,橫豎董氏不差這幾個銀子,樂得兩面討好。且董氏知情識趣的,著李三舅極力在馮老爺子跟前說明了的,言明表姑娘本是他岳家親戚,養在將軍府本就是情分,若不叫他置辦嫁妝,他李家成了什麼人雲雲。
老爺子哪里把這點事兒放在眼里,且事實本就如此,自然答應了事,讓劉氏看著處置。
沒幾日,馮紫英得了差事,小李氏高興,張羅著給已故的姐姐李氏做三日水陸道場,以告慰其在天之靈。定了兩日後在城西牟尼庵做法事。
因著表姑娘八月出嫁,也跟著一起去齋戒三日,佛前誦經,以告慰地下父母。
太太出門,劉氏和張氏自然要跟著伺候,柳兒即便不因著馮三爺的緣故,也要隨行的。
如此待六月十八出門,已經是車馬轎子,隨行僕婦,浩浩蕩蕩一大隊人馬,倒也熱鬧。
紅花和冬兒陪柳兒坐一輛車,一坐定,冬兒便道,「剛剛似乎瞧見秋紅了,跟著大女乃女乃劉氏,上了下人們坐的車。」
紅花不認得秋紅,也沒言語,柳兒愣了愣神兒,早把這人忘脖子後頭去了,皺眉道,「以前就听三七說過她,不是一向待房里做針線,大女乃女乃不叫出來麼?」總覺得每次見秋紅都沒好事,不由心下狐疑。
冬兒也不解,她跟著柳兒進馮府後,听三七說見過她,也特意打听了一番,只知道秋紅進府後不久小產落了胎,又不得寵,日子過得連個丫頭都不如,被大女乃女乃劉氏管的死死的,除了做針線就是做針線,跟柳兒說過一回,也沒大放在心上。
冬兒知道秋紅跟柳兒有些嫌隙,卻知道的不甚清楚,如今想不通也就擱開了。
倒是柳兒,心內略盤算一番,自己今非昔比,自然不用擔心個大伯子房里不得寵的小妾陷害,怎麼看如今也交接不上了。帶的僕婦丫頭也多,想來一般人近身也不易。外頭還有三爺派的小廝翻羽帶著兩個小子跟著打點。
最要緊的是,牟尼庵還有師傅了塵居士,多日不見,怪想的,去了那里,跟回娘家也差不多。
一時心情又明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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