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府的女眷到了牟尼庵,主持明心早帶著徒弟迎了出來,車轎在山門處停駐,太太女乃女乃姑娘們紛紛下了車,自有貼身的丫頭婆子們扶持著,往廟里去。
四爺馮運並大管家劉忠,自去安置車馬隨從。翻羽只管听濤苑的東西,著小子抬著箱籠,送到後院早安置好的淨室。冬兒沒來,紅花帶著幾個丫頭婆子在她們小院內重新灑掃安置,寺廟里的東西一概不用,都換了自家帶來的,下人們忙活不提。
前面小李氏在明心陪同下,向大殿走去,頭上的珠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舉手投足,貴婦人的範兒十足,矜持地笑著道,「這兩年明心師傅也不往我們府里走動,可是府里哪個冒犯了師傅,挑了我們的禮兒不是。便是我們有些做不到想不到的,好歹姐姐當年跟師傅交好,也得看顧我們三爺一二才是,如何腳蹤兒不送呢。」
明心老尼面皮白淨慈眉善目的,聞言打了個稽首,面色不動,「額米豆腐,施主言重了,明心方外之人,何來冒犯一說。只如今年歲漸長,氣虛身重,只想著清修幾載,但能有所得,也不枉紅塵一遭。」
李氏聞言掩嘴而笑,盯著明心意味深長地道,「那就祝明心師傅早日修成正果虛化仙去了,說不得我們也跟著沾沾光呢呵呵呵。」
圓心仿佛听不出話外之音,頷首,神態安詳聲音和緩,「借施主吉言,請。」
一行人先在大殿上了香,因早清了閑雜人等,殿內除了女尼,倒也沒有外人打擾。
二姑娘這一陣子也憋屈的狠了,上了香,忙扯著表姐蔣素雲,「娘我和表姐去逛逛。」
「逛一會子就回來,多帶幾個人,不許亂跑。雲兒你看著你表妹一些,午飯之前定要勸她回來。」小李氏抬手理了理女兒頭上的簪環,不放心地交代道。
蔣素雲今兒上身著一件極其嬌女敕的蔥綠縐紗衫,系著月白綃紗百褶裙,她本就身量縴細,今兒又挽了高高的飛仙髻,一時立在那里,如一支女敕柳,隨風搖曳,風姿婀娜,仿佛隨時要隨風飄去。
自打定了親,人更加淡漠寡言深居簡出,聞听李氏的吩咐,也不過低低應了一聲神色不動,便被馮連拉走。
只臨去瞥了柳兒一眼,踫巧柳兒也正打量她身上的衣裳,兩人目光不意踫到一處,一時都有些怔愣。柳兒沒想太多,微微含笑點頭。反倒是蔣素雲,臉色變了變,終究轉過頭去,自顧跟著二姑娘去了。
一應做法事的事宜,自有管家劉忠同廟里安排,柳兒隨著劉氏張氏,陪著李氏去了下處,伺候著安置歇息,方出來各自散了。
李氏垂目看著手上的素白瓷的茶盅,低低地道,「不知為何,一踏進這里,我這心啊,就有些不踏實。」
邊上伺候的婆子李嬤嬤聞言笑著低聲道,「太太何必多慮,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只一點,一旦事情成了,我們勞心勞力的,倒是便宜了舅太太。她不過上下嘴皮子一動,卻得了大宗!」
「哼,便宜不了她,不成便罷,若真成了事,看我不扒了她一層皮下來,將軍府的便宜,那般好佔的!對了,隨緣你著人看著連兒,別讓她亂走動壞了事。」
大丫頭隨緣答應一聲,退下去了,心里卻有些無奈,她們這位二姑娘,是能听她們下人勸的主兒麼?
如今李氏帶著女兒和表姑娘住一間大院落,劉氏和張氏左右挨著,因是連著的三間,有月洞門連接,也可當做一整間院落。
反倒是柳兒的小院,倒是偏僻了些,不過跟了塵師傅的屋子近便些,隔著一堵花牆,轉過去過了一帶竹林假山,便是了塵師傅院子的小角門,沒幾步路,便宜的很,柳兒倒樂得住這里。算計著晚間無事,過去跟了塵師傅敘談敘談。
回到房中,室內已經收拾的清爽涼快,吩咐紅花道,「把給了塵師傅的東西先收拾出來,你帶人給先送過去,問問了塵師傅什麼時候得閑,我過去瞧她。」
紅花答應一聲出去外間,東西早預備好的,兩個大包袱包著,跟李嬤嬤說一聲,帶著兩個小丫頭,拿著包袱出去了。
柳兒倚在羅漢榻上,拿起溫熱的茶盅,剛喝了一口,來了個胖胖的小尼姑,通傳後進來稽首,笑著對柳兒道,「師傅說三女乃女乃來了,本該好生招待,奈何如今人多不大便宜,吩咐小僧在邊上禪房陪伺,三女乃女乃有何吩咐,姐姐們不方便的,只管吩咐小僧就是。」
「麻煩小師傅了,你叫圓性罷,代我謝過明心師太。綠豆,去把我們帶來的新樣式素點心,給小師傅拿一匣子。」這小尼姑給銀錢玩意還真不稀罕,只貪吃些,聞言笑的眼楮都眯了起來,也沒客氣,拿著點心匣子走了。
柳兒和李嬤嬤都看的好笑,難怪長的胖乎。
其實此事也不奇怪,因著了塵的緣故,明心自然高看柳兒一眼。別看了塵借住廟內,除了人情,每年馮老爺子添的香油錢,再住他十個八個了塵都富余。而了塵自身也是有本事的,多少豪門拿著銀子請她當先生都不可得。馮紫英也一向視了塵為長輩敬重著,四時八節的,吃穿用度都定時著人送去,定例比小李氏只多不少。廟里也當了塵菩薩似的供著。
這些馮三爺都沒瞞著柳兒,更知道當年了塵跟他娘曾是閨中密友。若非如此,她娘去後,未必有小李氏什麼事兒了,了塵一向心性高傲,眼里不揉沙子。這也是馮紫英一直極敬重她的一個重要緣故。
尤其馮三爺沒了娘後,她放心不下,偶爾還要同明心一起去府里走動走動。及至馮三爺十多歲長大了,也就不大過去,明心原本跟小李氏就不投緣,自然也不再去馮府,所以才有小李氏進門那一說。
用過午飯,小李氏那里傳話來,叫不必過去伺候,好生歇著,明日做法事,還有的勞累。
柳兒不放心,讓小丫頭去劉氏那里討了準信兒,去了塵那里略坐了坐,問候一番,就被攆回去休息,這才踏踏實實地早早沐浴歇了。
次日卯時即起,重新沐浴更衣,換了素色衣裳首飾,用了一碗白粥兩個小素餡包子,帶著兩個丫頭去了前殿。
因是給柳兒親婆婆做的法事,少不得她代替馮三爺隨禮參拜。
此時不過卯正,晨曦微露,白日的暑熱還沒上來,寺廟處于山間,微風拂面,清爽宜人。微有梵音伴著檀香浮動,滌蕩著胸中塊壘。
柳兒來到大殿前,只見殿門大開,殿內和場院內已經是梵唱悠悠,鐘磬木魚此起彼伏。各色幡帳隨風飄拂,瓶插鮮花鼎燃佛香,好一派紅塵道場。
柳兒駐足細听,知道這是早課,也快完了。她來的早些,俄頃劉氏張氏陸續過來,最後是小李氏,帶著女兒和表姑娘過來,趕巧早課完結。
僧人們稍事休憩,便開始做法事。主要兩部分,設齋誦經、禮懺施食。女眷們隨禮都是在頭晌,跪經禮懺,外面則按早晚施齋。
小李氏因為是長輩,不過意思意思便去淨室歇著,劉氏和張氏也不必陪全場,略比小李氏晚一會兒,盡到晚輩的禮數也就罷了。而二姑娘則因為昨晚腸胃不適,露了面再沒出來。表姑娘在偏殿誦經給父母祈福。
倒是柳兒,頭晌要跪經兩個時辰,半個時辰左右隨著誦經中場,可以歇一會兒,不然跪足兩個時辰,也不用站起來,氣血也阻滯了。
即便如此,中午回到房中,膝蓋已經略有些紅腫了,看的李嬤嬤和紅花直心疼,忙拿了藥油給她揉著,疼的柳兒直吸冷氣。
到底綠豆沒忍住,小聲嘟囔,「這不是可著我們主子來了麼,別人到好好的。」
李嬤嬤年老最信這些,聞言低聲喝道,「閉嘴!這是什麼地方,許你妄言!畢竟太太說的是先夫人,那是我們女乃女乃的正經婆婆,三爺有差事來不得,我們女乃女乃便是吃點兒苦頭,也是孝心,該當的。」
嘴上這般說,語氣里到底帶出了一絲不滿來。柳兒聞言,笑了笑,道,「不必緊張,這點兒苦頭算得了什麼。如今我這是嬌氣了,以前沒認姐姐的時候,還少跪了麼,這不也好好兒的麼。且我听師傅們誦經,也喜歡的很,不覺受罪。」
這倒是柳兒的心里話,想她活了兩輩子,必然是有些因果的。吃過苦也享受過富貴,如今更是有了終身依靠,總算上天好生之德。但人世無常,將來誰能說的準呢。說不得時時警惕常懷感激,也願婆婆在天之靈,護佑三爺平安康泰。
如此身上雖有所不適,心里到底安寧祥和,仿佛以往的浮躁就此安撫了下去,從未有過的清明平靜。
次日又是半日,午間回到禪房,柳兒膝蓋倒是越發嚴重了些,烏青一片,人也累得回來便倒下閉目休息。
李嬤嬤也坐不住了,和紅花幾個正商議著,先叫了小尼姑圓性過來問問,看附近可有好大夫。還沒出門,了塵身邊的一個婆子過來傳話,「居士讓女乃女乃用了晌飯,去她房里,居士有好藥,讓你們別亂動,手法不對,倒讓女乃女乃受罪,不易恢復。」
紅花心里便有些不渝,既如此,昨日怎的不說,女乃女乃白遭了多一日的罪,且還有明日呢。
豈不知,了塵也是有私心的,若不是跟柳兒情分不同,怎麼也得她做滿三日法事方會吭聲兒,畢竟她跟大李氏的情分更不同。
可柳兒到底累的狠了,草草用了幾口午飯,又睡了一個多時辰,李嬤嬤看繼續睡下去不行,和紅花兩個到底叫了起來,服侍洗漱更衣,扶著往了塵那里去了。
所謂善有善報,她這一去,倒是躲過了一場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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