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兒雖說得了老爺子的準信兒,知道馮紫英不日就要歸來,可不知為何,心里一直有些心慌之感。
馮三爺回來這日早上,早起也有些懨懨的,除了二姑娘備嫁和四公子備娶,也都預備的差不多了,也沒甚大事。實在懶怠動,早飯也沒胃口。便著人去跟二嫂子張氏說了一聲,只道吃壞了肚子,勞煩張氏獨自理家一日,張氏關心幾句,也就這般了。
結果用過早飯沒多久,柳兒正靠在榻上拿著針線做幾針,凝神定心。忽地丫頭來報,「老爺讓女乃女乃去前廳接旨呢,說宮里來了內監有旨意給三女乃女乃呢。」
柳兒愣了愣神兒,這是怎麼說的?橫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穿上見客的衣裳,帶著李嬤嬤和紅花等幾個丫頭,徑自去了前廳。其實也不過是口諭,太後讓柳兒進宮覲見,即刻動身。
之前老爺子陪著那太監,塞了銀子,已經打听了個七八。如今見柳兒進來,給一個婆子使了眼色,那婆子自動跟李嬤嬤一起,陪著柳兒隨身進宮去了,路上尋機把進宮緣由說給柳兒知道,也是安了她的心。
卻說柳兒出門直接上了宮里來接的車,一路無話,不久進了宮門,下車,由太監引領著,步行了好一陣子,才來在太後的慈寧宮。
當今並非太後所出,卻是五六歲後生母早逝,遂養在了無子的太後身邊。後來太上皇幾個背景了得的皇子爭權奪勢,死的死獲罪圈禁的圈禁,剩下居長的便是當今,品性名聲也不錯,能力也算出眾。太上皇心灰意冷之下,把椅子傳給了當今,自己做起了太上皇,此時當今也四十多歲了。
柳兒對這些也听說過,因覺著跟自己沒甚相干,也沒大放在心上就是。
在慈寧宮外,有內監進去回事,不一會兒柳兒被宣了進去。
大體的規矩柳兒還是懂的,在賈家的時候就大約知道,只沒想如今自家用上了。進去老老實實給太後見了禮,又給太後身邊的幾位嬪妃見了禮。之前飛快打量了一眼,大出意外,太後年紀不大,五十來歲的樣子,恍然想起,其實這位也不是元後。家世不顯,也是從低階嬪妃一步步走到今日。
看著下面跪著的楊柳兒,太後溫聲道,「起來罷,可憐見兒的,年紀這般小,倒是不易。」
柳兒起身,賜了坐,只簽著身子坐了小半邊,距離太後很近,卻見太後身邊一個艷妝麗人笑著道,「借太後娘娘的福澤,臣妾如今算是見著楊氏了。一直只見了她的幾樣針線,只听祖母說是個極伶俐靈巧貼心的,如今見了,果然不凡。」
柳兒不語,不知這位賈妃娘娘是個什麼意思,橫豎不是同她說話,索性微垂著頭,老老實實不吭聲兒。
果然,另一個聲音馬上接上,「這也罷了,只賢妃妹妹果然更加不凡,連娘家的使喚丫頭,都識文斷字,更兼著做的一手好針線,哎呦,比的我們這樣兒,越發的沒法兒看了。您說是不是,皇後姐姐?」
也不知指哪個,柳兒心里咯 一下,忐忑起來,看來此行來者不善啊,更加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來。
「你們啊,素日爭風吃醋的,我也不說什麼了,橫豎宮中歲月催人老。如今當著外人,又是朝臣家的女眷,還不知收斂,怎麼說也是本宮請來的客。唉,行了,下去自家尋思罷,讓我們好生說話。」太後終于出聲兒了,語氣明顯不大待見,一時眾人不敢則聲,行禮紛紛退去了。
「好孩子,莫理她們,我們娘兒們好生說說話。」一時太後問了些事兒,也不過尋常老人家的家常,比如柳兒多大了,幾歲學的針線,如何識字等等,也算是滿足下她的好奇心。
柳兒斟酌著一一回了,言語行事,倒也穩妥,看的太後暗暗點頭,「是個好丫頭,本宮瞧著,你這臉色可不大好,莫怕。唉,你到底是個有福氣的,那神武將軍馮唐本宮也是知道的,是個爽快人,你如今嫁進馮家,也算不錯。到底也沒埋沒了你」
太後不知為何,看柳兒格外順眼,中午留著柳兒陪著用了膳,又聊了一回針線。柳兒此時已經有些緩過神兒來,一向自打在老太太身邊伺候,便知閻王好見小鬼難搪,越是身份高的,越看起來平易近人,至少表面如此,心思藏的自然更深。
如今看太後模樣兒,跟賈府老太太也差不太多,尤其身居如此高位,待人行事,卻不帶出一點兒讓人不舒坦來,雖說積威已深,但顯然修煉幾乎大成了。
柳兒心內閃過一絲了悟,忽地想起自己來,如今雖說因著嫁人改了命數,身份水漲船高,但畢竟出身擱在那里,是改不了的。如今到了這個地步,能進不能退,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子孫後代想想。自己也就罷了,將來兒女因為自己的出身,受到非議,豈不讓她心懷歉疚,更加不是她所樂見的。
想通透後,柳兒索性也大方起來,見太後信佛,略一沉吟,便道,「妾身當日跟著師傅學女紅之時,師傅也是個信佛的,那時每日里除了伺候她跟著做針線,便是晚間給她老人家讀一個時辰的經。時至今日,師傅雖不在人世,但那段經歷,卻是極其難忘的。尤其當初讀過的幾部經書,竟也仍舊歷歷在目。而今妾身得見天顏,娘娘富貴榮華,自然是什麼好東西都見過的。只有一樣,想來太後娘娘卻是未必見過,妾身願一試身手,以悅鳳听。」
這話倒是勾起了太後的興致,她一輩子兢兢業業,方有今日地位。如今不須奉承他人,身居高位又年紀大了,倒是越發的顯出真性情來,對柳兒這般跟她有幾分相似經歷的,倒是心內認同的。如今听柳兒所言,知道必有禪機,遂道,「你且說來听听,也讓本宮見識見識。只本宮可不是那等沒見過世面的,若是你言過其實,可就難說了。」
柳兒微微一笑,起身施禮,「還請太後給臣妾幾樣東西。一塊素色繡經文的尺頭,大小有太後娘娘那卷金剛經的尺幅,並針線等物,另有一條窄窄的長條帕子。」
這些都是尋常東西,一時太後身邊的宮女捧了上來。柳兒起身告了罪,要了淨水洗了手。再次落座時,定定神兒,拿起托盤里那帕子,蒙住眼楮,在後腦系上。
此時太後完全被她勾起了興致,大約知道她是要做針線,但是這蒙眼麼,倒是有些意思。
果然,柳兒面色靜謐,探手從眼前托盤里拿出針,紉上線,手指靈巧,竟跟眼見似的,行動自如,一點兒不受眼楮不見的影響。
這事兒對柳兒來說,其實難度不算大,所謂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當初在賈府為了不耽誤正經差事,晚間沒少做,如今也不過是場合過于莊重些。更加小心謹慎,打點起全副精氣神兒。心內一片空明,雙手穿花拂柳一般,如有神助地飛針走線,若非親眼所見,斷然不會覺著這是個蒙著雙目之人。
自打嫁入馮府之後,柳兒也不必成日家尋思提高技藝多賺些銀子養老,尋常家常女紅倒是做了不少。練字也多改在了馮紫英不在之時,早起練字一事,也蠲了。心里還有一陣子不大自在,深覺自己好逸惡勞,不是個正經做派。因此,本以為技藝應該退步了些,至少不至于進益更多就是。哪知,一上手,柳兒便覺有些不同。
那針那線,仿佛更加听話乖覺,一拂一帶,一扎一提,竟然無比靈動,仿佛根本不必她多用氣力,自家就知道何時起落,抑揚頓挫,自有其意識,仿佛即便柳兒不拈著那細細的繡花針,自家也會自主,在繡布上自行其是。
別說一般宮女嬤嬤,便是太後她老人家,任憑見多識廣,也不意見此神技,一時慈寧宮鴉雀無聲,仿佛無人。
其實柳兒不知,無論何事,做到一個極致,便有了一種境界。所謂學無止境,專心一事,境界也是有階段性的。不只是熟練度的問題,還涉及到眼耳心神意的統一協調,更多的是眼高手低。如今柳兒因日子安然心境平和,既不一心要做到最快,或者最精致齊整,亦或者更加迎合買家心思。如今心思純淨,一門心思沉浸在做事的喜悅平靜中,各方面協調達到了空前的和諧,倒是比素日更上一層樓。
此時她手上的速度是極快的,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一幅完整的金剛經便繡得了。
「啪啪啪!」身邊忽然傳來巴掌聲,「好好,哈哈哈,今日得見此神技,總算知道晉代《拾遺記》所雲‘薛靈芸夜來妙于針工,恆處深帷,不用燈燭之光,裁制立成,宮中號為針神。’更有奇女盧眉娘者,能于一尺絹上繡法華經,字不逾粟粒而點畫分明。如今你竟能集兩者之工巧,實屬難得,來人,賞!」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上,柳兒此時已經被宮女除了眼上絹帕,眼見來人,不敢怠慢,忙跪倒塵埃。
作者有話要說︰剛登陸一直顯示時間不對之類的,嚇壞我了,以為被盜號,擦汗今天還有一更,最晚三點罷,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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