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她放棄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沒什麼比光明正大地留在奚成壁身邊更好、更簡單的方法。但她不後悔,比起留在他的身邊,她更想與他並肩而立,她不會因自己是女人就自輕自賤,也不會因為自己現在的身份,而自卑自憐,這是個男人大展身手的世界,她不求自己出類拔萃,但也不希望自己隨波逐流,變成那些閨閣中被教儀束縛,咫尺天地,連命運都被握在他人手中的可憐女子。
即便羅暮連呼可惜,她卻一點也不在乎,甚至為自己這個再正確不過的選擇而高興,凡事都要憑自己,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站在與那個男人相同的高度,做一個可以自由決定自己命運的人。
數日過去,立後的風波不但沒有減緩,反而越演越烈。這日,江晚魚早晨起身便听說,那些臣子為了反對奚成壁立她為後,竟天不亮,就齊齊跪在東太門,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無論排場還是陣勢,都是空前巨大。
雖說那日在朝堂上,奚成壁給每人都來了個下馬威,但經過幾天的緩和期,這些腦袋里除了迂腐就只有迂腐的文人,便再次跳騰起來,或許是眾人拾柴火焰高,皇帝就算再怎麼動怒,這滿朝文武幾百人,他總不能全部送去菜市口,所以才會有恃無恐吧。
站在樓閣上,冷冷凝望東太門前那一片潮涌般的人群,她唇角微勾,冷笑不止。
說什麼民族大義,為國為民,實際上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欲而考慮,那些自視清高的文人,以為自己多麼的清廉公正,可心中卻還不是懷揣著難以示人的齷齪**,比起那些明明白白將自己野心私欲暴露人前的人,他們才最惡心,最讓人看不起。
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所有人都被一層看不見的陰晦所蒙蔽雙眼,自以為涇渭分明,實際上確是非黑既白,實在幼稚且膚淺。
臣子齊齊上書,宮前跪拜,以致朝政荒廢,機能癱瘓,現下最煩心的,可不是這些官員,而是這個國家的主人,高高在上的君王。
皇帝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臣子威脅皇帝的事雖然不常發生,但也不是沒有過,這個世上,有誰是能夠真正為所欲為的呢?沒有,即便是皇帝,也有屬于他的責任和無奈,這便是她之前對他說過的,帝王的責任。
「為什麼?朕只是想和自己喜愛的姑娘在一起,他們竟連這點小小的心願都不肯給朕?」一整日過去了,大臣們在東太門前跪了整整一日,奚成壁也在窗前站了整整一天。
在這之前,他沒有什麼迫切想要實現的心願,復國報仇也只是一個不得不為的責任而已,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完全跟隨別人的心願,別人的期望而活,走出的每一步,都是精心設計好的,他這個皇帝做得究竟有何意義?如今,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心,終于也想要為自己活一次,可那些臣子,那些口中說著忠君為主的混蛋,卻要奪走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讓他這個皇帝,永遠按照他們的想法而活,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自己的心願,只做他們心目中的明君,走他們給予的道路,就像個傻瓜一樣!
他恨,打心眼里覺得恨,他們限制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的自由!一個真正為人的自由!
「是啊,為什麼僅是一個小小的心願,他們也不肯為你實現?」一室靜謐中,她緩步走上前,自身後擁住他,臉頰緊貼他溫厚的脊背︰「因為您是皇上。」
他閉了閉眼,眼中有著沉痛與譏諷︰「就因為朕是皇帝?難道皇帝就不是人了嗎?」
她輕聲道︰「您享受了天下至尊的權利,也一並要承受孤家寡人的寂寞,任何事有付出才有回報,同樣,有得到也要付出同等的犧牲,妄想只得到卻不失去,你認為可能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做為皇帝,這就是你的義務,你的責任。」
再次提到責任這兩個字,她語調雖輕,卻帶著毋庸置疑的堅定,心頭驀地一片苦澀,他垂下頭,語聲悵然︰「你說得對,這是朕的責任,可這責任,也未免太殘忍了些。」
他口吻中的落寞是那麼明顯,雖然義正言辭地說出那番話,卻還是忍不住為了他而感到心疼,責任歸責任,到底他是一個人,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神,不禁緊了緊手臂,道,「別難過,他們不允許我做你的妻,但我愛誰是我自己決定的,誰也無權置喙,我說過,只要你心里一日有我,我就會一直陪著你,我不會走,直到你膩了為止……」
他猛地轉身,壓著她抵在窗前︰「我不喜歡听這樣的話,你永遠都在我心里,我奚成壁這輩子,絕不會愛上第二個女子,生如此,死亦然。」
心頭驀地一顫,眼底似有什麼開始涌動,酸澀的,卻也是溫暖的,她晃了晃腦袋,最近真是越發的感性了,抬手輕撫他刀削斧鑿般的深鐫面容,輕輕低嘆︰「阿壁,你剛才這番話說的可真好听,有人愛著自己總是好的,但就怕這份愛不長久,一旦消逝,將會成為彼此憎恨的枷鎖。」
听他喚自己阿壁,心中那份滿足感簡直難以言喻,可後面那番話又實在揪心,不由得月兌口道︰「你要相信……」
不待他說完,她便截斷道︰「你听我說,我沒有不信你,只是情到深處,難免會杞人憂天,不過我可不是那種只會一味等待的女人,我今天就把話撂下,既然你說你會愛我一生一世,那就必須說到做到,如果你中途變心,我可不會原諒你,與其看著你與別人成雙入對,幸福美滿,倒不如殺了你,大家一起痛苦。」
他眸光微閃,明明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他卻一瞬間,感覺安心了。
「放心,我絕不會變心的,倒是你,如此的特立獨行,我真怕會有其他男人看上你。」他輕撫她的長發,七分認真三分調笑道︰「如果你哪天真的喜歡上別人了,那一定要告訴我。」
她揚眸︰「為什麼?你難道要找我決斗?」
他笑著搖頭︰「不,我不找你決斗,我要找那個讓你動心的男人決斗,狠狠地擊敗他,讓你看看自己究竟錯過了多麼好的一個男人。」
她嘴角一抽,「你還真是個小心眼的人吶。」
「當然,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萬萬不能大度。」
她抿唇一笑︰「這點我贊同。」
「小魚。」他定定看著她,口中第一次喚出她的名字︰「你一定要記住,這世上,只有我是最愛你的,我會想辦法克服一切阻礙,風風光光地娶你,這一天不會遠,你要等我。」
唉,為什麼他始終如此固執呢?娶不娶又有什麼分別?這世上佳偶變怨偶的還少嗎?兩個人有幸在一起,能相攜相扶地過一輩子,豈不是比被婚姻捆綁住更幸運麼?
見她不說話,他有些驚慌,猛地握緊她的雙肩︰「小魚,你不信我嗎?你要不信,我現在就把那些說閑話的家伙統統處死,看誰還敢反對!」
「處死?」她扯了扯唇角,目光落在他驟然爆發出陰狠的雙目上︰「說實話,他們這麼不待見我,讓我覺得很是不高興,如果可以,我也想好好教訓教訓這些人,人生下來都是平等的,不是任何人的奴隸,也沒有資格讓任何人成為奴隸,他們今日所擁有的一切,是人民、是父母、是這個世界賜給他們的,他們沒有炫耀的權利,將所有的權勢和富貴只歸功于自己,不知道感恩,只懂索取,卻還裝作一副大義凜然模樣的人,的確該死,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足以贖清他們的罪孽!但是……」她話語突然一頓,嚴厲鏗鏘的語調也隨著話鋒一同轉柔︰「但他們是你的臣子啊!他們是支撐你治理一個國家,執掌天下的重要助力,即便他們有再多的錯,唯這一點,他們便不該死,也不能死,所以你要善待他們,因為他們也是屬于你的責任中的一部分,是你的臣子,更是你的子民。」
他眸光一跳,瞳仁中的陰霾狠絕被震撼敬佩所取代,他活了二十幾年,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即便是父皇也從來沒有,身為女子的她尚且能有此覺悟,自己堂堂一國帝王,天下盛衰榮辱悉數掌于自己之手,卻說出那般不負責任的話,與她比起來,他簡直無地自容。
「可是……你也是朕責任中的一部分。」他喟然長嘆。
她微微一笑,將身子偎進他的懷中,男人胸膛寬闊而溫暖,能給予她無限勇氣︰「我不是你的責任,我要成為你最重要的人,不是作為你保護的對象,而是一個你可以依靠的支柱。」她伸手,輕輕環住他的頸項︰「奚成壁,不要只把我當成一個女人來看待,既然愛我,就要給我足夠的尊重,與之相對應,我也不會讓自己拖你的後腿,當阻礙你成功的絆腳石,我是來陪伴你的,伴你度過艱難與寂寞,支持你幫助你。不安的時候,我在你身邊,難過的時候,我在你身邊,你想發牢騷的時候,我亦在你身邊,撐不下去也不用強撐,想哭也沒關系,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在我面前,你可以盡情發泄。如果只憑一個人的力量無法做好,那就讓我們一起努力!」
他怔怔看著她,以前只覺得她與眾不同,能夠讓人覺得舒心快樂,如今才真正確定,這樣的女子,上下入地,都無法在找出第二個!
他要她,哪怕前方有再多的阻礙,他也不會放手!
「小魚……」緊緊將她擁入懷中,或許曾有過彷徨無力,但現在,這些都已不復存在,只要她在自己身邊,于願足矣。
「阿壁,收回聖旨吧,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想留在後宮,做一名給帝王管理後宅的管家,我想和羅暮羅熔一樣,成為你的左膀右臂,奉你為主公。你想想看,以我這樣的性格,若真的做了皇後,困在這一方天地內,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悶死的,就算不被悶死,也會被逼瘋,到時候,我會變成什麼樣,就真的沒有定數了。雄鷹難覓,你若真想養只金絲雀,整個奚國遍地都是,你又何必要將我也訓成那種凡物呢?你說對不對?」趁機撒嬌,展開懷柔攻勢。
听著她嬌女敕的語聲響在耳畔,他無語輕笑,她難得向自己撒嬌,乖得就像只小綿羊,可這難得的乖巧,卻是為了讓他收回成命,罷了罷了,就像她所說,把她關在這囚籠般的皇宮,只怕真的會毀了她,他自己都被這不得擺月兌的束縛折磨的苦悶難當,又怎能讓她與自己一同受苦?
他畢竟是心疼她的,「那些個臣子豁出命來逼朕收回旨意,就算你不說,朕也是要這麼做的,就是委屈了你。」下了聖旨卻又收回,這等同于是一種侮辱,會讓她臉面上過不去。
她卻滿臉無謂︰「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忽地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皇後如何,貴妃又如何,普天之下,能欺負你這一國之君的,也只有我了。」伸手捏住他的臉頰,向兩邊扯了扯,看著那張俊美無匹的臉在自己的揉捏下逐漸變形,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想當初,她是多麼害怕他啊,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渾身發顫,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他就丟了小命,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現在她終于可以報復回來了!
他任她搓扁揉捏,不論她有多麼放肆,那茶色的眼瞳中,都始終凝著寵溺,無半分不悅。
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這家伙溫柔起來,比發怒的時候還要可怕,訕訕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那個……我有點累了,先回去休息,晚上……晚上我再過來。」
在他低低的笑聲中,她狼狽逃離。
沒想到自己也會害羞,捂著滾燙的臉頰,她覺得這回是真的思春了。
……
大臣們都已經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皇帝向來性情冷漠,若非如此,也不會殺雞儆猴革了幾名官員的職,為了能夠打贏這場仗,他們甚至有人連遺書都寫好了,家里哭成一團,簡直是哀聲不斷。
可沒想到,他們才跪了一天,皇帝就收回了立後的聖旨,欣慰的同時,不免覺得驚奇,皇帝什麼時候轉性了?竟變得如此好說話。
不管事實如何,總之,大臣們聯名上奏,反對立後一事,算是完美收場。
朝廷又恢復了往日的祥和,大家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再提及立後的事。
轟轟烈烈鬧了一場,最終皇帝還是撤了旨意,于是大家紛紛認為,她江晚魚的寵愛也不過如此,皇帝是以大局為重的人,妄想以美色承恩,簡直不自量力。
江晚魚天生就有屏蔽流言的本領,那些指指點點,背後議論,她通通當作沒看見也沒听見,不過她不在乎有人在乎,羅暮一臉氣沖沖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受氣的人是他呢。
「怎麼可以這樣!你難道一點都不生氣嗎?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替你教訓那幫嚼舌根的兔崽子!」羅暮揮舞著拳頭。
江晚魚一邊低頭畫著什麼,一邊道︰「生氣?豈不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我沒那麼傻!」
羅暮沖到桌案前︰「那也不能放任他們在哪里亂嚼舌根,主公做什麼是主公的事,哪由得他們在那里胡亂猜測。」似乎想起了什麼,氣憤中又多了些厭惡︰「那些個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竟敢在主公面前搔首弄姿,簡直惡心死了!主公才不會看上這這樣的女人!」說著說著,厭惡又變成了氣憤︰「你也是,為什麼要放棄,主公對你的心意,你難道一點都看不出來嗎?就算朝臣反對,他也會想到辦法的,比起別的女人,我只承認你做我們的主母!」
她蹙著眉,反反復復將手邊的畫稿拿起來查看︰「如果我做了皇後,作為外臣的你,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隨時見我。」放下手稿,以筆鋒,在稿子上仔細添了幾筆︰「難道說,你其實很討厭我,所以才巴不得我住進後宮,老死不相往來?」
羅暮一怔,隨後大叫道︰「哪有的事,你別亂猜!」他一張清秀的臉漲得通紅,鼓著腮幫子,越看越萌。
她笑著起身,走上前,在他水女敕女敕的臉蛋上掐了一把︰「羅暮弟弟,姐姐知道你關心姐姐,姐姐也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但姐姐真的不在乎,所以你也不需要為姐姐操心。」
這下羅暮的臉漲得更紅,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掐的︰「誰是你弟弟,別亂說!」
她笑呵呵,一臉難道不是如此的表情︰「你比我小,當然是我弟弟,做我弟弟不好嗎?有姐姐照顧你。」忍不住又在他臉上掐了把,氣得他直跳腳。
「對了。」她收起玩笑的神情︰「馬上就要到春闈之期了,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你不是想要出人頭地嗎?這可是個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法。」
「春闈?」羅暮怔怔念著這兩個字。
「是啊,考個狀元,然後當大官,姐姐我以後就跟著你了,有一個當大官的弟弟為姐姐撐腰,就不會有人再敢欺負我了。」
原本只是個玩笑話,卻讓那個隨性散漫不知清愁的少年,眼底露出了一絲向往與堅定。
見他竟然沒有對自己叫他弟弟表現出抗拒,江晚魚不由得奇怪︰「怎麼了?不想考狀元?」現代的孩子都挺排斥學習的,尤其是高考,更是諸多莘莘學子人生中的一坎,這比高考還坑爹的科舉,以羅暮這種性子,想必十分厭惡。
誰知他卻信誓旦旦道︰「不,我想考,我……我想中狀元,想當大官!」
「誒?」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卑情結又開始在羅暮心中滋長。
江晚魚不想他一輩子都帶著自卑,于是鼓勵道︰「只要你想,就沒有做不到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沒有人生下來就是天才,即便是天才,不努力也枉然。只要你努力,我相信區區一個狀元,對你來說,絕對是小菜一碟。」
羅暮郝然道︰「真……真的嗎?我真的可以?」
「當然了,你難道都不了解自己的真實能力嗎?我相信,你絕對能夠當一個好官,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羅暮眼神清亮,慢慢抬起頭,挺起胸膛,滿臉都是自信的神采︰「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你看著吧,這次春闈,我一定中個狀元!」
羅暮其實很聰明,也很有智慧,他只是把自己看得太低,內心自卑,所以才會自暴自棄,江晚魚鼓勵他,一方面是朋友之間必要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惜才,不想看到這麼一個天才被埋沒,一輩子碌碌無為下去。
炎炎夏季馬上就要過去,春闈舉行日期,為明年三月初,正是春暖花開,萬籟復蘇之際。
自打羅暮發誓,要為自己掙個功名開始,江晚魚便很少見到他了,有些的人要麼不努力,一旦努力會比任何人都努力,比任何人都上進。
江南的水患,經過奚成壁幾個月的辛苦調度,派遣官員,終于得到了控制,難民們有了安身之所,西南的瘟疫也被有效阻止,人員傷亡減少到了最小。
百姓們紛紛稱贊,當今的皇帝是百年難遇的明君,結束了數年之久的戰亂,趕走了欺壓百姓澹台國人,救子民于水火之中。
如果忽略奚成壁的殘暴,他真的能算得上是一位賢明仁君了,可百姓們交口稱贊的這位明君,半個時辰前,剛下了一道殘酷嚴苛的命令,慎刑司那里,怕是又要上演一番血腥煉獄之景了。
如歷史上許多君主一般,他痛恨貪官,憎恨**,也難怪,他說他沒錢倒不是騙人的,國庫近來逐漸空虛,沒有進賬,錢數反而一天天在減少,沒有足夠的金錢,就無法很好的治理國家,他又不願意增加賦稅,只好拿朝中的貪官來開刀了。
只是這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真正的蛀蟲逍遙法外,依舊在蠶食國家這座搖搖欲傾的大廈,而他的嚴苛舉動,更會令他失去很多臣子的衷心,他急,她更急。
數天的徹夜不眠,她終于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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