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意料中,但听到那個結果時,江晚魚還是不由得愣住了。
原來在這個看似城鎮的軍營下,竟藏著一個偌大的隱秘軍營,如果不是羅暮無意中的玩笑,只怕她也不會往那上面去想。
怪不得他們可以無聲無息地發動偷襲,在這麼一個超大威力的移動炸彈上安營扎寨,沒有全軍覆沒,老天還真是仁慈。
「小魚,不如我現在就帶人去把這個地下軍營給端了!」羅暮自告奮勇。
江晚魚搖頭︰「現在還不是最好時機。」
「還要等啊!」
「我問你,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兩三萬吧……為了不驚動他們,沒敢靠太近,我猜這個地下軍營,不但與這個城鎮聯通,說不定與外面的大波敵軍也有聯系。」
羅暮的猜測並非沒有根據,而這也是她所擔心的,這一仗,只能贏,絕不能輸,在沒有萬全把握時貿然行動,則是送死的行為。
她想了想,目光微凜︰「你覺得慕容懷卿會怎麼做?」
「他?」羅暮擰眉沉思,良久後,搖搖頭︰「我還真猜不出來,總覺得這個人有點……怎麼說呢,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有些瘋狂。」
江晚魚微微勾唇︰「你說對了,他這個人,還真是有些瘋狂,有些神經質。」
羅暮倚在牆角,撇撇嘴︰「他那是心理不平衡,憋得慌。」
大概是與江晚魚相處久了,說話的口吻,也自然而然地與她相似起來。她看了羅暮一眼,話說的雖糙,卻是真理,慕容懷卿這輩子都活在嫉妒與不甘當中,只怕他的心,從來就沒有平衡過。
「我們現在就猶如困獸,出也不行,進也不對,慕容懷卿一定也明白這一點。」
羅暮緊接著道︰「那就打他個落花流水。」
江晚魚嘆口氣︰「我都說了,現在不是貿然行動的時候,假如敵方的人馬不止兩三萬,假如他們還有增援,你說怎麼辦?若是輸了,那我們就真的敗了。」她驀地閉上眼,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這個江山,我一定要保住,不管用什麼方法,也不論付出什麼代價。」
羅暮探過上半身,仔仔細細瞧著她,小聲說︰「小魚,你現在跟主公是越來越像了,是不是做了夫妻的人都會這樣。」
本來氣氛嚴肅,听了羅暮的話,她沒憋住,笑出了聲︰「你想知道?那趕緊找個姑娘娶了,也嘗嘗這種夫妻同體的感覺。」
「嘿嘿……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羅暮垂下頭,模了模鼻子,眼神有些飄忽,「我這輩子,估計都不會娶妻了。」
為什麼?
即將月兌口的疑問,被硬生生吞回肚子,在澹台婉玉假扮自己的那段時日,那份一直被小心翼翼掩藏的感情,也隨著真相的暴露而一同破殼而出,曾經可以假裝不知道,但現在,若是再裝傻,那就真有些惺惺作態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忽略,雖然這麼做,也難免顯得矯揉造作,但只有這樣,才能在不傷害羅暮的前提下,讓他知道自己的決心。
「羅暮,凡事都不要說得那麼絕對,你的人生還很長,我們的人生,都還很長。」
羅暮藏在陰影下的臉龐似乎抬了抬,接著又垂下去,過了一陣,再抬起時,便又是笑嘻嘻的模樣了︰「你說的對,人生還長著呢。」我能留在你身邊的時間,也長著呢。
她不知道羅暮究竟有沒有想通,說起擅長偽裝,只怕羅暮才是個中好手,幾乎沒有人能真正看清他的所思所想,即便是奚成壁,即便是手足兄弟羅熔。她有時候真的很想穿過他嬉笑怒罵、荒誕不經的表面,去探尋那之下的真實,可又害怕看到真實,或許,讓虛假的無憂無慮展示在人前,時間久了,心麻木了,偽裝也會變成習慣,一旦成為習慣,那麼,是真的快樂還是假的快樂,又有什麼關系呢?
「羅暮,現在就你和我了,這天下,我們絕不能拱手讓人。」因為,它是羅熔,是奚成壁,以及千千萬萬將士的浴血奮戰才換來的。
羅暮重重點頭︰「就算你不說,我也要盡一切努力守住它!」
有了與自己同仇敵改的人,有了並肩作戰的伙伴,她才覺得輕松了一些︰「那就好,你听我說,在我們衡量對方實力,忌憚對方兵力的同時,他們一定也在分析我們的戰斗實力,等待最佳時機,慕容懷卿是個瘋子,但同時也是個聰明人,經過一次偷襲,他不會貿然發動第二次,如果他不肯邁第一步,我們也絕不做先驅者,這個時候,誰先沉不住氣,誰就輸了。」
羅暮聞言,覺得很有道理,可他又不太贊同坐以待斃︰「難道我們就這麼傻傻地等,等他們先邁出第一步?」
「當然不是。」她微微眯眼,手指撫上窗欞斑駁的紅漆︰「等待不是我的風格,既然他們不肯邁出這第一步,那我就來個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
「沒錯。」她放下手,「慕容懷卿為人謹慎,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
「小魚,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打啞謎啊,我听不太明白。」羅暮不好意思地嘟囔著。
她無奈翻了個白眼︰「你哪是听不明白,你是不願意動腦子!」她在他腦門上一戳,接著道︰「他不是謹慎嗎?他不是在等最佳時機嗎?那我們就給他創造一個最佳時機。」
這回羅暮听懂了︰「我明白了,就是讓他覺得,我們已經彈盡糧絕、走投無路,好讓他放松戒備,對不對?」
她撫掌︰「總算孺子可教了。」
羅暮嘿嘿一笑︰「你也總算夸我一次了。」
「行了,廢話別多說,你趕緊去部署,雖然你反應遲鈍,但腦子還是挺好使的,我相信你一定會是這場好戲的最佳導演。」
羅暮一邊朝門外走,一邊小聲說︰「你如果不加那句雖然反應遲鈍,我想會我更高興。」
羅暮離開,門扉被合上,江晚魚呆呆站了一陣,突然覺得非常疲憊,彎身在椅子上坐下。
嚴峻的形勢,危機的境況,根本不給人半點追憶和悲傷的時間,一切已經部署下去,偷襲的真相也已經查明,此時此刻,那種無所寄托的彷徨與無助,才如潮水般漫上來。
她趴在桌子上,望著桌上的青花茶壺,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臉頰有些濕,一模之下,滿手的淚痕。
有些事情,雖然從來不對人說,也從不示于人前,但並不代表不會痛苦。
口中說著,他與自己一樣,在另一個世界平安活著,可這種生離又能比死別好到哪去?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望是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從現在開始,她便是一個人了。
她要守住他的江山,她要代替他在這里活下去,她要撫養他們的孩子長大……
可憐的孩子,你還沒見過你的父親,就要永遠與他分開了,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為你取名。
那麼多的可惜,終究要成為永遠的遺憾了,她憧憬的未來,憧憬的幸福,也隨之一同化為了泡沫,消失無蹤。
但是她不後悔,就算時光倒退,給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她也會這麼做。
愛上他,跟隨他,相信他。
是的,不悔。
所以,也沒有什麼值得悲傷的,既然這是自己選擇的路,既然她要逆天改命,那就站起來,勇敢地接受一切。
他在自己身邊,她可以活得很好,他不在自己身邊,她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她雙手交握,緩緩抬起頭,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吸吸鼻子,朝前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不管怎麼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她現在只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他在那個世界,可以不用背負任何責任,完完全全地為自己活一次。
羅暮果然沒有讓她失望,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若不是她知道真相,怕是也要相信,自己已經走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
很快,消息就傳了出去,糧草耗盡與士氣低落,足以讓一個強大的隊伍走向滅亡,但她知道,以慕容懷卿的謹慎小心,他是不會輕易相信的。
頂著壓力,又熬過了兩日,慕容懷卿終于按耐不住。
她知道慕容懷卿有多麼想要坐上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並非貪戀權利,奪取天下一統江山,那已經成了他的執念,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執念,她不怕他不上鉤。
因為放松了警惕,所以慕容懷卿並沒有派遣增援,也沒有擴大攻城的軍隊數量。
奚成壁手下不乏有能征善戰的將軍,在成功迷惑了敵人後,他們分別帶領一撥人馬,將秘密軍營包圍,在敵方還未來得及做出攻勢前,就快速且隱秘地將其全殲,這里的慘敗,慕容懷卿還不知道,他們趁勢追擊,一鼓作氣,將叛軍趕出了桐州,慕容懷卿迫于情勢,只好退回冀州境內。
冀州是慕容懷卿的地盤,為保險起見,大軍駐扎在冀州邊境,與慕容懷卿成對峙狀。
桐州被收復,鎮南王也成了階下囚,為殺一儆百,防止其他藩王與駐軍將領叛變,鎮南王被梟首示眾,懸尸三日。
這是一場再漂亮不過的勝仗,原本那些搖擺不定的藩王和將領,也有一大部分歸順了朝廷。
雖然勝利了,可有一件事,卻一直讓江晚魚寢食難安。奚成壁雖然沒有死,但在眾人眼中,他跟死了沒什麼區別,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下總要有一個人來治理,她該如何向世人交代皇帝的去處呢?
一旦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出去,那麼,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勢,就會再次變得混亂,甚至比之前更難掌控。
她忽然想起一個人,那凜然的眼神,高華的姿態,看清天下一切的傲慢,還有對權利痴迷的渴望。
或許,那個女人,能夠幫自己一把。
畢竟,她和自己一樣,都迫切地想要守住一個秘密。
經過一整晚的徹夜思考,她決定立刻回京,這里的形勢已經被控制住,不出意外的話,撐上幾個月應該沒問題,但京都那邊,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擱了。
幸好身邊有羅暮這個一品丞相,雖然朝中官員,大多認為他過于年輕而不肯承認他的身份,但不妨礙他行使自己的權利。
從他那里得知,自打羅熔卸下禁軍統領一職後,京都的安全防衛系統就被他人取代了,至于掌控禁軍的是朝廷的人還是慕容懷卿的人就不得而知了,總之現在的境況不容樂觀。
听了羅暮的匯報,江晚魚心中有了一個計劃。
她必須,盡快與鴆葉夫人見一面,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現在唯一能相信的,只有羅暮了。
羅暮雖然不知她見鴆葉夫人有何目的,卻還是應承下來。
如她所預想一般,京都雖然沒有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也絕不平靜,保皇黨和親藩黨吵得一塌糊涂,甚至公然掐架,十幾個官員,就跟大街上的小混混一樣,不顧形象廝打謾罵,輕者破相,重者昏迷,一向清閑的太醫院也忙成了一團。
奚成壁若是看到這番景象,不知要氣成什麼樣子了。
這就是他的江山,他的臣子。
好歹羅暮身份擺在那里,不看僧面看佛面,由他出面調解,才算是暫時穩住了這些人的情緒。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道德理念只能教育,不能約束,若是講人情就能解決一切,那這世界,也就不會有戰爭,不會有殺戮了,有時候,殺死一個人,卻可以拯救許多生命,以暴制暴,才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
她必須盡快收攏權利,她很清楚,如果她手里什麼都沒有,別說是保住這個江山,怕是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一方面,她拜托羅暮幫她邀約鴆葉夫人,一方面,她開始動用奚成壁的隱秘力量——暗衛,來調查一些事情,有備才能無患。
就在這處處危機的時刻,澹台婉玉竟然要生產了。
這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她早就把澹台婉玉這個人給忘了,說起來,她對她其實也沒什麼不可放下的深仇大恨,若不是那招偷龍轉鳳,自己也不會遇到奚成壁,但這不是她原諒她的理由,她不記恨她,只是沒有必要而已。
算算時間,澹台婉玉的孩子已經足月,既然是正常生產,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她命人請了個太醫,就把這事丟一邊了。
時值傍晚,她將奚成壁之前批閱的奏折全部搬出來,一一細看了一遍,從中尋找能用得上的訊息。
看的時間久了,頭有些疼,放下奏章,正要去端桌上的水時,一名宮人急匆匆跑了進來,「不好了,那位澹台姑娘難產了!」
難產?
她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覺,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她問︰「現在什麼時辰?」
「亥時三刻。」
亥時……她掰著指頭算了算,沒辦法,雖然在這里待的時間不算短,卻還是有些搞不清楚時間的換算。
「啊,已經十點半了……」她起身,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我去看看。」
剛朝台階下走去,內室中就傳來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偌大的殿堂都快被掀翻了。
她反身回去,只見嬰兒床中,兩個嬰兒貼得緊緊的,其中一個揪著另一個肉嘟嘟的臉蛋,被揪的那個也不知道反抗,就在那里嚎啕大哭。
她扶額︰「臭小子,小小年紀就會欺負人了。」揪人的,是她的肉丸子,被揪的,是那個奚成壁拼命救下的孩子。
雖然偶爾也會怨怪這個孩子,若不是因為他,奚成壁也不會受傷,她也不會用那麼極端的手法把他送走,但她知道,孩子只是被慕容懷卿利用的一個手段,與孩子本身沒有關系,奚成壁即便知道自己會死,也沒有放棄這個孩子,她更沒有理由遷怒他,所以她抱回了這個孩子,肉丸子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就讓他給肉丸子當玩伴吧。
肉丸子也不含糊,玩伴玩伴,就是給他玩給他欺負的,他笑得合不攏嘴,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
想到澹台婉玉那邊的情況,她只好把羅暮找來,讓他幫忙暫帶孩子。
羅暮心想,我一大男人,又不是女乃爹,哪里會帶孩子,不過在江晚魚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的強迫目光下,只好勉強接受了。
江晚魚自己生過孩子,知道女人分娩時有多痛苦,如果放在現代,難產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可生產力如此落後的古代,就很難說了。
她去的時候,太醫正在配藥,臉色很不好,她走到塌邊看了眼,那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容貌,此刻被疼痛折磨得幾乎扭曲變形,她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往後退了幾步。
「她的情況怎麼樣?」一直退到太醫身邊,她才好似找回了呼吸的力氣,問道。
太醫將手邊的藥方丟給一名侍女,抬頭道︰「非常不妙。」
她拍拍額頭,澹台婉玉淒厲的嘶喊聲,讓她覺得渾身不適︰「有幾成把握?」
「一成……」太醫不知何故,突然停了一下,江晚魚正打算追問,卻听他道︰「一成也無。」
她在椅子上坐下,努力屏蔽那苦痛的申吟︰「那就盡量保孩子吧。」
「只怕……」太醫眼神古怪地看了眼榻上掙扎的澹台婉玉,咽下了後半句。
催產藥熬好後,澹台婉玉卻喝不下去,助產的嬤嬤也不敢強灌,太醫一把搶過藥碗,單手扶起澹台婉玉,強行給她灌了下去。
這時,澹台婉玉似乎恢復了些神智,她看著那太醫,煽動了一下蒼白的嘴唇︰「是你……」
江晚魚聞聲轉過了頭,正好看到澹台婉玉迷離的雙目,緊盯著背對自己的太醫。
這倆人認識?澹台婉玉真不賴,全天下都能找到她的熟人。
「那晚的月色很好。」太醫風牛馬不相及地低聲道了句。
江晚魚越發迷惑,這是在打啞謎嗎?
澹台婉玉笑了一下,她從未在這個女人臉上看到過這種笑,無力的、彷徨的、自嘲的︰「你一定很看不起我,是不是?」
太醫沒說話,澹台婉玉還是笑,自嘲的意味更濃了︰「當時我沒察覺出來,但現在,我明白了,你知道我不是她,所以更有理由嘲笑我……」
「是的,我那時候覺得你真隨便,我甚至告訴自己,今後娶妻,絕不能娶你這樣的。」
澹台婉玉什麼都沒說,但江晚魚卻她臉上看到了悲哀與絕望。
「不過,盡管如此,我看到的人是你,只是你,就算嘲笑譏諷,我記住的也只有你。」良久後,太醫忽然低低說了句,因為聲音太清,江晚魚不確定自己到底听清了沒有。
不知是催產藥的作用,還是太醫那番話起了效果,澹台婉玉的痛苦似乎減少了一些。
在外間等待的時候,她看著那年輕的太醫,忽然道︰「你人真好。」
太醫不解︰「夫人此話何意?」
她把玩著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道︰「你心里有多厭惡她我知道,但你還是給了她一個美好的夢境。」
太醫臉色驟變,「夫人你……」
她放下手,趕在太醫開口前道︰「你和皇上之間有過什麼約定我不想知道,也不會去問,澹台婉玉畢竟不是我,皇上沒道理一點都察覺不到。可你的試探,你的假裝動心,對于澹台婉玉來說,完全是一種殘忍,再自私卑劣的人,也會有動真情的時候。」澹台婉玉剛才的眼神,忽然間讓她有些心疼。
太醫低下了頭,不知在想什麼,或許不屑,或許自責,或許只是什麼都不想說而已。
良久,他抬起頭,眼楮里很平靜,口吻卻鄭重︰「我沒有騙人,我的確記住了她,不管是好的壞的,只要記住,就足夠了。」
她彎了彎唇︰「所以說,你人真好。」
太醫別過頭去,她也轉開了視線。
折騰了好幾個時辰,到了半夜,產房內突然響起一聲興奮的歡呼,隨即,卻變成了恐懼的驚呼。
她和太醫同時對望一眼,然後朝著產房趕去。
產婆的手里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可當她看到那個嬰孩的時候,整個思維就徹底停滯了。
那嬰孩小小的一團,渾身泛著駭人的青紫,不會哭也不會鬧,安靜得不像個活物。
她走到產婆面前,像是怕驚嚇到了那孩子一般,微微傾著上半身,朝孩子的臉面看去。
產婆抱著孩子,臉上余驚未消︰「夫人,這……」
她連忙豎起食指,置于唇邊︰「噓——」
產婆被她這番舉動給嚇到了,抱著孩子一動也不敢動。
她看了一陣,安靜的房內,只聞自己急促且壓抑的呼吸聲,「遞過來,給我抱抱。」
產婆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不可以啊夫人,這孩子……」
「過來,我不想說第二遍。」
在這血氣沖天的產房里,陰暗的光線下,她半明半暗的臉尤其森然,產婆抖了抖,邁著緊張的步子,將孩子遞給她。
因為自己已經身為人母,不似第一次懷抱嬰兒的局促,她熟練而快速地用襁褓,將孩子包起來。
周圍的人都一副活見鬼的樣子,連那個年輕的太醫,也不由得皺了皺眉。
孩子很可愛,那眉眼都和慕容懷卿極為相似,只是那駭人的青紫色,讓孩子的面容變得模糊而可怖。
她深吸了口氣,坐到塌邊,澹台婉玉已經昏過去了,她看著她,同樣的臉容,安靜之下,竟也會讓人覺得親切。
澹台婉玉昏得很徹底,沒有一點意識,難道她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嗎?
或許,她什麼都知道,潛意識當中,她不想面對這一切。
就這樣,她坐著,澹台婉玉躺著,房內一時間寂靜得詭異。
太醫最先忍不住開口︰「夫人,這孩子是個死嬰。」
她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扭過頭,看著太醫︰「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看你那麼一本正經地抱著嬰兒,又是誘哄,又是清洗,還以為你沒看出來呢。太醫在心里月復誹了一下,接著道︰「死嬰不吉利,您還是把他交給微臣處理比較好。」
江晚魚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轉開視線︰「我不信這套。」
太醫蹙眉,還想說這麼,看江晚魚一臉漠然,只好把即將出口的話咽回去。
大概一個時辰後,澹台婉玉醒了。
可她明明清醒了,卻一句話不說,連孩子的去向也不關心。
若非看到她眼里深藏的悲傷,江晚魚只怕會認為,她果真是個鐵石心腸的狠毒女人。
「不想看看你的孩子嗎?」
澹台婉玉渾身一震,像是急于逃避什麼一般扭過頭去︰「不用了。」
她的聲音很嘶啞,有種砂礫的粗糙感,江晚魚知道,這並非因為體虛的緣故,而是她為了假扮自己,故意燻傷了自己的嗓子。
值得嗎?用自己的一切,來換取一個根本不屬于自己的幸福。
「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嬰孩,也許因為母親的心比較柔軟,她竟一點也不覺得懷里的死嬰可怕︰「不管怎麼樣,你終究還是看一眼吧,他不是慕容懷卿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
澹台婉玉遲疑了以下,才緩緩轉過頭,看到她懷中襁褓的一瞬間,淚便落了下來。
這是江晚魚第一次見她落淚,沒有摻雜任何虛假。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再十惡不赦的人,也會有她在乎的東西。
澹台婉玉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一抱那個孩子,可臨到中途,卻猛地收了回去。
江晚魚沒有強求,她明白,直面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換了自己怕是也做不到。
澹台婉玉盯著帳頂,輕聲開口,「從我懷上這個孩子的那一刻起,慕容懷卿就在我體內種下了蠱毒,我若想平安生下他,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取代你活下去,可是我失敗了。」
江晚魚沒有接話,只靜靜停著。
「我努力過,真的,我只是想給孩子一個生存下去的權利,其實你以我的身份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他是真心愛你的。」
江晚魚冷笑了一聲,真心愛自己?慕容懷卿那根本不是愛,是佔有,是強奪,是內心的嫉妒與不甘在作祟。他只是單純地想要得到屬于奚成壁的一切,在他眼中,她根本就不是個人,而是一件用來炫耀發泄的物品。
心中雖反駁了澹台婉玉的話,但她還是保持緘默,一語不發。
「江晚魚,我嫉妒過你,沒有什麼好隱瞞的,甚至現在,我也嫉妒你擁有的一切……」她確實是個不掩飾自身惡習的人,哪怕此刻都氣息奄奄了,眼中竟還能爆發出強烈的妒恨來,江晚魚笑了笑,伸手為她掖好被角︰「不被人嫉妒那是庸才,我很高興能得到自己的嫉妒。」
澹台婉玉聞言,狠狠咳了兩下︰「江晚魚,活該我比不過你,你確實很好,很好……」
她起身倒了杯水遞給澹台婉玉︰「好不好,只有真正接觸了才知道,我其實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完美。」
澹台婉玉看了眼水杯,沒有去接︰「我努力模仿你的一切,甚至不惜丟棄自己的靈魂,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是誰。」
「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是獨一無二的,模仿只能模仿到表面,而無法真正取代精髓。」
「所以我才被拆穿了,是嗎?」
「那倒也不一定,或許換了人,你就能成功了。」
澹台婉玉自嘲一笑︰「那個男人,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人,我明知他給的那些溫暖不是給我的,可我還是沉迷了,我想,如果能以你的身份,一輩子和他在一起,那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甚至想要告訴他慕容懷卿的所有計劃,幫著他,來對付我月復中孩子的親生父親,因為他真的很好,對我很好,那種好,讓我可以為他做盡一切,不惜代價,可是……」言及此處,她突然頓住,渾身如篩糠般顫抖不停︰「我現在才知道,那些所謂的溫暖,所謂的愛護,都是假的,他冷眼旁觀,我卻傻乎乎的信以為真,可我還是覺得慶幸,雖然那些給予都是假的,但感覺卻是真的。江晚魚,你憑什麼可以得到這一切?憑什麼可以得到他?你知道求而不得感覺嗎?知道為了活下去,必須不擇手段,違背良心的感覺嗎?你知道嗎?」
手中的水已經有些涼了,江晚魚卻像是察覺不到一般,將杯中的冷水全部灌入了月復中。
活著,看似簡單,有時候,卻是一件艱難無比的事。
她想要反駁,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反駁的資格,她不知道澹台婉玉都經歷了什麼,所以無權置喙。
一番激烈的言語後,澹台婉玉似乎更虛弱了,她靜了一陣,才再次曼聲開口︰「和宣公主……這尊貴的身份,究竟為我帶來了什麼呢?你以為我很喜歡這個身份,不,我討厭它,我若從來都不是公主多好……」澹台婉玉閉上眼,口吻依然很輕,卻帶著強烈的怨憎︰「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個個都長著一副虛偽的嘴臉,他們在父皇面前,對我這個妹妹呵護溺愛,可背地里,卻欺我辱我,我怎麼那麼傻,竟然會相信所謂的骨肉親緣,冬天那麼冷,他們卻月兌了我的棉服,把我和狗鎖在一起,我一直哭一直哭,卻沒有人理會我,要不要連嬤嬤……」回憶的不堪,讓澹台婉玉再也說不下去。
江晚魚放下水杯,「我很抱歉,殺了對你最重要的人,但這就是自然法則,誰都沒有錯,她對你再重要,也是我的敵人,我不得不殺她。」
這回換澹台婉玉沉默,她知道自己一直守著一個可笑的執念,但事到如今,似乎不管什麼,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這輩子,什麼都經歷過,生命的最後階段,還做了一個那樣完美無缺的美夢,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沒有誰該死,也沒有誰不該死,她從很早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連嬤嬤死了,是因為她輸了,輸了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高處不勝寒……」她忽然低低說了句,目光幽然落在江晚魚臉上︰「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要得到的,哪怕現在也一樣,但從今往後,你的苦難就要來臨了……江晚魚,沒有人能幸運一輩子,你也一樣,你即將做的事,比我曾經做的還要瘋狂,我很高興,高興我也有比你幸福的一天。」
「所以,你可以瞑目了。」她要走什麼樣的路,不需要他人來提醒,哪怕世人唾棄,雙手染血,她也不會在乎。
「瞑目……」澹台婉玉輕輕念出這兩個字,整個人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氣,變得萎靡灰敗,可突然間,她目中光澤大盛,雪亮而懾人,她看向江晚魚,拼盡全力氣直起身子,死死抓著江晚魚的手臂,指甲幾乎陷入她的肌膚里︰「我不瞑目,我怎麼能瞑目!」她看著江晚魚懷里的嬰孩,眼中的光澤,驟然透出血恨意︰「江晚魚,你不是要保住奚成壁的天下嗎?你不是恨慕容懷卿殺死羅熔,還害得你與你愛的人陰陽兩隔嗎?去報復他吧,用最殘忍的方式,讓他痛苦,讓他絕望。」
「最殘忍?」江晚魚不是沒想過報復慕容懷卿,只不過她覺得沒必要,況且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報復他。
這世上存在令他絕望的事嗎?如果有,也是這個天下,這個皇城,這個從未屬于過他的皇位。
「我不會請求你的原諒,因為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沒有錯。」人們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澹台婉玉倒是與眾不同。
江晚魚點頭︰「你說的沒錯,請求我原諒什麼的,真是太傻了,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幸好你沒有讓我失望。」
「那就按照我說的去做!」澹台婉玉用盡最後的力氣,朝江晚魚懷中嬰兒看了一眼,雖然那孩子此刻的樣子有些恐怖,但她眼中還是流露出了母性的溫柔,「帶著這個孩子去見他,告訴他,這個孩子長得很像他,若果他能活下來,一定會是個可愛聰明又听話的好孩子。」說完這一句,她便整個人委頓下去,臉上帶著一絲暢快的恨意,還有如濃霧般怎麼散也散不開的憂愁。
「我知道,以你之能,一定可以做到……」
不用說的太明白,江晚魚自然可以听懂澹台婉玉的話中深意。這女人的心,夠狠,夠毒,即便生命即將謝幕,也要留下最後一段驚艷華章,方可安心退場。
「我會讓你如願的。」江晚魚淡淡丟下了一句,便起身朝室外走去。
年輕的太醫不知在想什麼,直到她走到面前都沒有發覺,江晚魚用腳尖踢了踢他,他才猝然回神︰「夫……夫人……」
「你不要再去看望她了,徒增她的痛苦而已。」一語道破了男子的心事,江晚魚看著他微窘的臉,口吻很平淡︰「我相信你的醫術,也相信你的為人,所以這件事,你必須給我辦好。」
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太醫看著女子年輕艷麗的臉龐,竟然覺得,不論她說什麼,自己都無法違抗,「敢問夫人,究竟要微臣做什麼?」
江晚魚把懷里的死嬰往他懷里一塞︰「很簡單,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個月後,我要見到一個正常的嬰兒。」
太醫愣住了︰「夫人,這個孩子他已經……」
「我知道已經死了,我又沒讓你復活他,我只是要你讓他看起來像正常的孩子,很難嗎?」
太醫愣了好半天,才僵硬地點點頭︰「不……不是特別難。」
「那就好。」江晚魚說完,轉身就走。
剛出門,就踫上迎面而來的羅暮,他走到她身前停下,探頭朝室內看了眼︰「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江晚魚腳步不停,羅暮只好頻頻後退。
一邊盯著她的臉,一邊倒著走,羅暮問︰「不怎麼樣是怎麼樣啊!孩子到底生下來沒有?慕容懷卿雖然不在乎澹台婉玉,總該在乎自己的孩子吧,看得見和看不見是兩回事,等他見到一個大胖小子,鐵打的心也該融化了。」
江晚魚突然停下腳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羅暮,你能想到的,慕容懷卿難道想不到嗎?」她臉上的笑意,頓時變成了寒意︰「那是個凡事都計劃十足周密的人,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生死相搏時的心軟,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他決不允許自己有任何弱點,可孩子……孩子就是他的弱點,他為了金龍殿的那個寶座,已經付出了一切,自然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物,成為阻礙他成功的絆腳石。」
羅暮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小魚,你說的這些,我听著……怎麼覺得這麼可怕。」
她笑著拍拍羅暮的肩︰「因為人生的博弈,本來就是場血的對決,要想贏,你的雙手,就必然要沾滿血腥。」
羅暮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難道要殺人?」
她收回手,將兩手背到身後,緩緩往前踱︰「殺人?殺人都算好的,你以為親手了結一個生命就算殺人了?你錯了,有時候你的一個決定,一個想法,一個行為,就有可能導致千千萬萬的人喪生,最可怕的不是用刀、用利器去殺人,而是你明明殺了人,卻不自知,因為那是一把看不見的刀,它能為你帶來榮耀,也能帶來殺戮。」
「看不見的刀……」羅暮不自覺喃喃。
「今後的路必然不好走,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怕了,現在可以退出。」
「誰說我怕了?」羅暮揚高聲音,有些激動道︰「你說,你想讓我做什麼,只要你吩咐一句,就沒有我羅暮不能做的!」
面對感情如此直白強烈的羅暮,江晚魚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她走前兩步,握住他的手︰「羅暮,你……」她沉吟了一下,終于還是把隱忍了許久的話問了出來︰「有關鈴兒的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羅暮一怔,下意識想要逃避︰「啊?鈴兒?小魚,你問這個做什麼,總歸是我對不起她,對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是主……」
江晚魚打斷他︰「別裝傻,如果你要留在我身邊為我做事,那有些事情,我們就必須說清楚。我知道那是澹台婉玉設的局,但你雖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那個份上,我要你說句實話,你當時,究竟是怎麼想的?」
羅暮垂下頭,似乎在進行著激烈的心理斗爭,江晚魚其實也挺緊張,畢竟感情這種事情,不像吃飯睡覺那樣可以隨便拿出來說。
「小魚,喜歡一個人沒有罪吧?」羅暮抬頭問。
江晚魚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愣了愣才點頭︰「沒罪。」
「既然沒有罪,那你還問我做什麼?」
她懵了︰「什麼意思?」
「因為不是一件壞事,那就沒有人能阻止我繼續做下去,我不要你的表態,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我只希望,你能一直像以前那樣待我。」
她嘆氣︰「我一直都如從前那般待你。」
「那就好。」
突然間不知該說什麼,想起之前羅暮沒說完的話,她連忙問︰「對了,你剛才不是說有東西要給我?」
羅暮一拍腦門,「嗯,其實我早該給你,只是最近事情太多,被我給忘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這是什麼?」信箋是以上等的玉版金宣加壓花制成,這種工藝,在古代很少見,所以十分昂貴,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你打開看看。」
接過信箋,小心翼翼從封口處抽出一張雪白的紙。
紙上的字不多,都是一個個整齊挺秀的蠅頭小楷——
承德。詔撫成師,武臣承德。
飛軒。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
時敏。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
鳳簫。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南翼。南天鵬翼,直上扶搖。
……
雖然很雜亂,但一看就明白是什麼。
「原來他早就為我們的孩子取好名字了。」看著熟悉的字體,仿佛可以透過那些墨黑的字,感受到他當時的激動與認真︰「可惜,他連自己的孩子都見不到……」
羅暮為了緩解悲傷氣氛,趕緊道︰「你挑挑看,有沒有喜歡的?」
她在紙上上來回掃視,「都挺喜歡的。」
「那……就換著叫。」
「胡說!哪有人的名字一天一換的!」她瞪了羅暮一眼,然後將目光重新落回紙上︰「就這個南翼吧,揮翼直上,扶搖萬里,做個自由自在的人。」剛準備把紙張收回到信箋里,她想了想,又攤開來,指著其上一處︰「你覺得時敏這個名字怎麼樣?」
羅暮嘿了一聲︰「你還真打算給小肉丸子起兩個名字?」
「不是給他的,是他的小跟班。」
「哦,你說那個主公救回來的孩子啊。」
「嗯。」
「時敏……遜志時敏,遜,謙抑也;務,專力也,既謙遜亦好學,不錯,是個好名。」
「那就這麼定了。」她小心將信箋收好,揣進懷中︰「你趕緊回去吧,過兩天有的忙,皇上失蹤,宮里不會一直都這麼太平。」
此刻夜風徐徐,四周寂靜無聲,明月高懸,整座皇城都包裹在一片如夢如幻的清影中,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寧靜悠遠,可置身于其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狂暴與危機,空氣中,似也隱隱漂浮著鮮血的味道。
接下來要面對什麼,他們都很清楚。
殺戮,鮮血……為了奚成壁,為了她的孩子,如果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那麼,她寧可墮落成魔。
澹台婉玉身中蠱毒,原本就時日無多,加上生產時消耗了太多的元氣,致使氣血虧空,太醫說也就這兩天的事。
同情歸同情,但江晚魚明白此刻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這個結局對澹台婉玉來說雖淒慘了一些,卻是她應得的。
勝者為王敗者寇,倘若自己這一仗敗下陣來,那麼她的下場,只怕比澹台婉玉還慘。
所以,她不能輸,不惜代價也要贏了這一局!
比預計的時間稍微長了點,數日後的一個午間,她正在御花園里給南翼和時敏戴長命鎖,一幫氣勢洶洶的大臣,從前朝一路沖進了後宮,直奔御花園。
氣氛很嚴肅,但場面實際上听搞笑的。
七八個吹胡子瞪眼的大臣,氣勢洶洶地排成一排,站在江晚魚身後,一起瞧著她慢條斯理地給女乃女圭女圭戴長命鎖。江晚魚自己看不到,卻能想象的到,此刻的場景有多滑稽。
無視幾人的存在,給兩個孩子戴好長命鎖,又親自給他們換了新衣,讓女乃娘抱孩子去睡覺。
女乃娘離開後,她這才緩緩轉身,看著那些大臣︰「幾位大人也算是宮里的老人了,怎麼連規矩也不懂,沒有經過允許而擅闖後宮,可是大逆不道之舉,幾位大人難道皮癢癢了,想要杖刑伺候?」
江晚魚向來為人謙遜,即便滿朝文武齊齊反對奚成壁立她為後,她也沒有表現過任何怨憤,此刻沒有皇帝撐腰,她應該更謙和恭謹才對,怎麼反對如此傲慢,甚至有些仗勢凌人了。
其中一人不滿道︰「你這婦人,究竟在搞什麼鬼!皇上已經失蹤多日,難不成,你想要獨攬大權?」
咄咄逼人,這些人的眼里,根本就沒有她。
江晚魚憤然揮袖︰「放肆,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懵了,冷不丁冒出個本宮,這女人是腦子壞了嗎?
又一人站出,冷笑︰「區區小婦,也敢妄稱本宮,你視王法例律如兒戲麼?」
江晚魚徐徐道︰「本宮正是尊重王法,尊重例律,才要反問各位大人一句,你們將規矩禮法置于何地!」
「江晚魚,你雖得皇上寵幸,但你出身低微,無名無分,根本沒有資格住在這里!」一人喊道。
「沒錯,只有皇上冊封的妃子,才可以入住後宮!」另一個附和。
「你今天不給我們一個滿意答復,我們是不會離開的!」
看著滿園的奼紫嫣紅,江晚魚一語不發,待諸人的呵斥聲逐漸小了,她才伸手折下一枝紅艷的花朵,放在鬢發上比了比︰「各位大人放心好了,本宮並沒有入住後宮,你們隨便找人問問,就知道我最近一直住在金龍殿,今日是第一次踏足後宮。」
「什麼?」有人發出驚呼︰「金龍殿?你……區區民婦,你竟敢霸佔金龍殿,你到底想要做什麼?造反不成!」
她猛地轉身,盯著發出質疑的那人,目光冷厲︰「造反?本宮看你才要造反!」
「你這民婦,休得胡言!本官是皇上親封的正二品中書令,你又算什麼!」
「本宮是皇上親封的皇後,皇城的半個主子,你用這種口氣與本宮說話,簡直放肆!」江晚魚分毫不讓。
「皇後?」那人大笑︰「皇上是想封你做皇後,但論身份論地位,你也只能做做夢了!」
「說的沒錯,你就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女官而已,沒有資格對我們一眾朝廷命官大呼小叫!」
「快說,你到底把皇上藏哪去了?是不是你與慕容懷卿那個反賊串通,扣押了皇上!」
「不把皇上交出來,你就休想安然離開!」
比起群臣的義憤填膺,江晚魚神色淡淡,冷聲道︰「安然離開?誰說本宮要離開了?」
眾人頓時不吵了,似乎沒听明白她說的到底什麼意思。
「本宮是這里名正言順的主子,按照祖宗歷法,本宮生是這里的人,死是這里的鬼!」
「胡說八道!」最開始提出異議的人大喊一聲︰「皇上根本就沒有立你為後!你沒資格自稱本宮!」
听了此人的話,剩下的人似乎又有了底氣,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妖婦,交出皇上,交出玉璽!」
「別以為皇上寵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大奚朝的忠臣還沒死絕呢!」
「交出玉璽,否則休怪本官不客氣!」
御花園一向都是賞景散心的地方,此刻卻像是個吵鬧的菜市場,那些大臣的吆喝聲,幾乎比小販的聲音還要響亮,他們個個挺胸抬頭,目光熠熠,面對江晚魚這個欺上瞞下,禍國殃民的惡毒女人,仿佛自己在一瞬間,變成了史書上記載的那些為了國家興亡,而不惜與惡勢力做斗爭的民族英雄。
面對朝中最有勢力的大臣,面對他們死死相逼的狠絕,江晚魚真的很想立刻逃走,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去想,只帶著自己的南翼,去過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
但是不行!
她不能丟下自己的責任,不能忘記她發過的誓言,不能將奚成壁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再難再苦,她也要堅持下去,更何況,就算她妥協投降,這些人也是不會放她一條生路的。
人都是自私的,說什麼忠君愛國,還不是假惺惺地想要流芳千古?
忠臣難當,佞妃也不好做,但為了成全他們流芳千古的願望,她又何妨惡名昭彰?
形勢越來越緊張,甚至有人提議,直接將她就地處死。
男人們的臉全都泛起興奮的紅光,好似他們已經能夠看到後世對他們的稱贊與褒獎一般,那虛幻的夢,讓他們變得瘋狂,與朝堂上文質彬彬的樣子截然相反。
這時,遠處急匆匆走來一個人。一名大臣興奮得過了頭,直接上前,拖住江晚魚的手臂,正欲揚聲喊人,聲音還未從喉中發出,臉頰就挨了結結實實一拳,重心不穩之下,朝地上栽去。
那人抹了一把滲血的嘴角,罵罵咧咧站起身︰「誰他娘的——」看到站在江晚魚身邊一臉怒意的羅暮,此人撇撇嘴,不屑地哼了聲︰「多管閑事的臭蟲!」
羅暮得到消息後,立馬趕到了宮中,遠遠就听到了這些人難听的怒罵和他們越來越過分的態度,本就怒火中燒,听了那人的話後,怒意更甚,揚起拳頭,便準備給那人再來一下。
江晚魚突然喝道︰「住手!」
羅暮高高舉著拳頭,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扭過頭沖著江晚魚不甘地喊︰「他們這麼欺負你,你能忍,我不能忍!」
江晚魚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拳頭,一點點掰下來︰「你不能忍,我更不能忍。」她稍微用了些力,將羅暮推到身後,然後冷笑著說︰「他們欺負的人是我,要打也該我來打。」話落,揪住那人的衣領,抬腿便朝著他的小月復狠狠一撞,對方吃痛躬身,她接著曲起手臂,手肘用力擊向那人脊背。
這兩下看著就已經很疼了,別說親自承受之人。
看著倒下去的同僚,眾臣終于明白了一句古語︰人不可貌相。
奚成壁在的時候,她低調是因為不想給他添麻煩,但現在,沒有他這個後盾,她只能自己來做自己的支柱,都被人欺負到頭上了,誰還他媽的去考慮理智,考慮規矩!
不過眾臣也不是被嚇大的,最初的驚駭後,又有人站出來說︰「毆打朝廷命官,罪加一等!羅大人你身為眾臣表率,卻做出這等罔顧禮法之事,更是罪上加罪,不可饒恕!」
「規矩是人定的,本宮讓他打,他就必須打,你們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對待這些人,絕不能給好臉色。
果然,他們都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你口口聲聲稱自己為本宮,可據在場諸位同僚所知,皇上從未冊封你為皇後,旨意呢?拿出來啊!只要能證明你所說都是實情,我們便甘心俯首稱臣!」一直站在後方的一名大臣突然開口,語氣同樣強硬。
旨意。
江晚魚下意識攥緊了拳頭,這是她要打的第一場仗,今後還有很多的困難與障礙在等著她,要輸了嗎?才剛開始起跑,就跌進了無止盡的深淵,怎麼可以,絕對不可以!
雖然她不想那麼做,但事已至此,她別無選擇。
今日的御花園很安靜,連下人都很少,這些大臣擅闖皇宮,是每個人都知道也都親眼看到的,就算發些什麼,自己也不會遭人詬病。
羅暮已經從她的神態中看到了什麼,驚駭之下,難以接受般別開了眼。
「旨意……我沒有,各位大人若想……」
「大人們若想看,可以來找我奚蘭茉。」突然,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插了進來。
江晚魚和羅暮齊齊朝聲音穿來的方向看去,兩人眼中皆有不解和迷惑。
這些大臣可以不認江晚魚,卻不能不認奚蘭茉,畢竟她是正宗的公主,先帝純正的血脈,剛才還一副副潑婦罵街模樣的大臣,齊齊回歸恭謹持重的姿態,行禮叩拜︰「參見公主。」
奚蘭茉直接越過眾人,走到江晚魚身前︰「皇嫂終于肯承認自己的身份了。」
心中縱有千百疑惑,她也不能問,只微笑頷首︰「是,如果早一點承認,或許更好。」
「現在也不晚。」奚蘭茉將手舉起,手中握著的,赫然是一支明黃卷軸,但凡有點閱歷的人都能看出,那繡金龍彩鳳配以血玉軸的樣式,是皇家專門冊立中宮時所用的聖旨。
奚蘭茉將聖旨展開,輕念道︰「皇後母儀天下,體制尊貴,供奉天地,祗承宗廟。今有江氏晚魚,秉性嫻淑,德冠後群,自入宮以來深得朕心,和睦宮人,德行堪為後宮之表率。今特詔告天下,立為中宮皇後,授綬璽,掌鳳印,統御後宮,以襄內室。欽此。」
聖旨不是假的,玉璽的寶印也不是假的,出示聖旨的人又是公主,這下群臣集體緘默。
江晚魚也一頭霧水,這聖旨是什麼立的,她怎麼不知道?
奚蘭茉將聖旨合起來,遞給她︰「皇嫂,即便沒有這個聖旨,你在皇兄心里的位置也是無可取代的,但他這個人你知道,他這麼做,只是不想讓你委屈。」奚蘭茉以前不懂,現在才明白,這個不委屈是什麼意思,「皇兄還曾對我說,如果你不喜歡皇宮,想要離開這里,尋找屬于你的自由,那麼這份聖旨,將永不見天日,若你決定留下,這份聖旨,起碼能給你一份足以保護自己的力量,你會利用好它。」
接過聖旨,明黃絹布上密密的金線刺得掌心微痛,他一切都準備得這麼周到,立後的旨意,孩子的名字,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樣。
一份及時的聖旨,算是解了暫時的危機,可她雖然身份確立,但皇帝的行蹤以及生死,諸臣還是不肯松口。
紙是包不住火的,何況事態已經演變到了這個份上,所有人都明白,真相已經要破殼而出了。
輕輕撫著聖旨上金龍的紋路,江晚魚靜靜道︰「各位大人,你們以為本宮如此煞費苦心地隱瞞事實,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眾人下意識接口。
「為了天下太平,為了江山永固,為了各位大人還能順順利利地當官,順順利利地拿俸祿,順順利利地貪贓枉法。」沒給眾人尷尬的時間,她神色一凜,口吻瞬時變得低沉︰「因為一旦皇上駕崩的消息傳開,某些心懷不軌之人,便會趁機作亂,江山一旦易主,各位的下場,只怕會很淒涼。」
「皇上駕崩?!」這四個字無異于重磅炸彈,把一眾大臣炸的眼冒金星。
「是啊,在與慕容懷卿對決時,遭到對方算計,不幸身亡。」雖然相信他一定活在另一個時空,可那份不得不生離的絕望,還是讓她有些難以承受。
大臣們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炮轟,只不過這一次的炮轟對象,換成了慕容懷卿。
江晚魚沒心思听他們發表忠君愛國的言論,她早就想好了對策︰「如今形勢嚴峻,為保萬無一失,大人們姑且在宮里暫住幾日,待本宮將皇上殯天的消息昭告天下後,大人們便可自行離去。」
話雖說的好听,實際上卻是等同于拘禁,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一眾人,此刻卻敢怒不敢言,皇帝都死了,他們算什麼?他們現在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要想活命,還是老實點為好。
眾人們隱約覺得,這天,馬上就要變了。
而在江晚魚心里,這天,早就已經變了。
她現在可真稱得上是孤兒寡母,憑借自己一己之力,要保住這個天下,真的是太難了。
雖然有皇後這個身份做護身符,卻也不是萬能的,朝堂上有多少人在虎視眈眈,就等著她跌跟頭,她若一直走得平穩倒也罷了,一旦跌倒,必將萬劫不復。
「宮外現在什麼情況?」
奚蘭茉與羅暮對視一眼,猶豫著道︰「尚算平靜,百姓們還什麼都不知道,但……」
「但接下來,形勢愈演愈烈,所有人必定群起而攻之,來討伐我這個禍國殃民的妖婦,對吧?」
奚蘭茉神色一黯,不再接話。
江晚魚拍拍裙擺,臉色平靜道︰「就這樣吧,反正我也沒打算做一代賢後。」
要保住地位,要收歸權利,一場殺戮便在所難免,奚蘭茉和羅暮都很清楚,這種事情是怎麼逃也逃不開的,想得到,就必須有所犧牲。
陰翳的情緒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多年之前那場血的慘烈,一時間再次浮現于奚蘭茉和羅暮的腦海。他們並非純粹意義上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和貴族小姐,面對今後的曲折,他們惶恐,他們無奈,他們不安,卻絕不會害怕。
「時間不夠了。」江晚魚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那些人絕不會給我足夠的準備時間,今日已是千鈞一發,我不能再坐以待斃。」
「小魚,你打算怎麼做?」羅暮也知道情勢有多緊張,不做點什麼,只等著別人找上門來欺負,這與等死沒什麼區別。
江晚魚眯了眯眼︰「現如今也沒什麼好的法子,只有拼一把了,你還記得我讓你邀約鴆葉夫人的事嗎?」
「小魚,鴆葉夫人可不是好惹的人物。」羅暮對那位太後的生平事跡,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
「好不好惹這與我要做的事情無關,況且,我們現在的境況,就算不去惹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羅暮沉著臉,想了想,試探地問道︰「那……你是想與她……」
「沒錯。」誰說羅暮傻,她才起了個頭,這家伙就全猜中了。
羅暮先是一愣,繼而搖頭,「不行不行,太冒險了!」
江晚魚知道冒險,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這輩子,總要瘋狂一次,再者,她現在也沒得選擇。
「與她合作,尚且還有一線生機,若是就這麼干等著,或許就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她看著羅暮,知道他心里其實已經贊同了自己的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失敗的下場會是什麼。我無所謂,但南翼怎麼辦?她是阿壁的孩子,一旦我們失去保護自己的力量,那些覬覦皇位的人,肯定不會放過他!」她猛地攥住羅暮的雙臂,雙目灼灼如烈火︰「南翼的身份決定了他此生要走的路,他沒有退縮的資格,你懂嗎?他只能做人上人,只能當這天下萬民的主子!」
羅暮踉蹌了一步。
沒錯,奚南翼自打出生起,就注定了他與眾不同的宿命,如果他不是主公的孩子,或許他還能像個普通的孩子一樣,在遠離皇城的地方,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長大,可他姓奚,他的身體里,留著皇室的血脈,他是奚成壁的孩子!
他猛地吸了口氣,無奈的神色中,透出了狷狂的決然︰「我明白了,無論如何,我也會幫你達成心願的。」
親口道出自己孩子今後將要走的荊棘之路,對于江晚魚來說,並非易事,她靠在亭柱邊,疲憊道︰「去吧,我給你三天時間,也給我自己三天時間,記住,這是最後的期限,一旦超過,便再無轉圜余地。」
三天時間很緊,但她只能給他這麼多時間,宮中不太平,宮外也不太平,如果沒有奚成壁留下的一些心月復,她只怕連三天時間也撐不過去。
雖說江晚魚已經盡量縮短時間,但情勢還是比她想象中要嚴重多了。
先是大臣鬧,然後是大臣的家屬鬧,接著連百姓也開始游街示眾,整個京城人心惶惶,江晚魚下了無數道命令,卻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幸好第三日早晨,羅暮差人傳信,說是鴆葉夫人已經秘密抵達京都,今晚便可以會面。
江晚魚現在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她不知道歷史上那些有名的女強人,是怎麼在後宮與前朝之間平衡且游刃有余的,反正自己是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對象,要是輸了,歷史指不定怎麼黑她呢。
深夜時分,她披著一件黑色的大斗篷,趁著宮人們都睡下,這才悄悄翻越宮牆,獨自一人出了宮。
與鴆葉夫人見面的地方,選在了她在宮外的住處。
鴆葉夫人看樣子已經等了許久,正坐在花廳的上首慢悠悠飲著茶,不愧是一國太後,即便如此,也不急不躁,頗有耐性。
她快步走入花廳,拉下兜帽︰「夫人,我們又見面了。」
鴆葉夫人端著茶碗,輕輕吹著上面的浮葉,看也不看江晚魚︰「我今日願意來此與你會面,只是看在我們數面之緣的份上,其他的請求,我一個字都不會听,也不會應允。」
一開頭就這樣艱難,是江晚魚沒有料到的,她怔了片刻,再次展顏微笑,月兌下斗篷,徑自在鴆葉夫人右手邊坐下︰「夫人不用擔心,我今日來,不是來請求夫人的,而是想與夫人你做一筆交易。」
鴆葉夫人輕笑一聲,放下茶碗︰「交易?我不是生意人,不與人做交易。」
江晚魚臉上的笑快要繃不住,但她拼命告訴自己,不能妥協,不能退縮,這是唯一的機會了,再難也要把握住!
勉強壓下心頭的焦躁,她親自執起茶壺,為鴆葉夫人填滿茶水︰「夫人還沒听我說到底做什麼交易,就一口否決,未免武斷了些。」
鴆葉夫人側首看向她︰「求我讓慕容懷卿退兵,倒不如你親自開口,效果會更好。」
江晚魚放下茶壺︰「夫人錯了,我找夫人來,並非為此。」
「哦?那你那顆自作聰明的小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故意裝作听不懂對方的諷刺,江晚魚抬眸,直視鴆葉夫人︰「我們都有一個迫切想要守住的秘密,而且還是同一個秘密,就憑這一點,我與夫人,便是最有緣的。」
鴆葉夫人微勾唇角,這姑娘看似心性嫻靜,頗有大家風範,沒想到也是個厚臉皮︰「姑娘倒是很有自信。」
「夫人是想說我自戀吧?」她臉色平靜如初,淡笑道︰「沒錯,我確實挺自戀的,我相信,我開出的這個條件,夫人一定會答應。」
鴆葉夫人似是不耐煩了,猛地起身,便欲離開。
江晚魚不急不緩在她身後道︰「慕容懷卿若是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踏平淳羌,夫人信是不信?」
鴆葉夫人腳步一頓,江晚魚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已經不似之前那麼平穩︰「淳羌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踏平的。」
「是啊,淳羌士兵個個彪悍勇猛,自然不是中原人可以比的。我若是慕容懷卿,不妨故技重施,淳羌的忠臣義士應該不少,想為他們大王子報仇的人也不少,夫人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只消慕容懷卿一句話,夫人不妨猜猜,一旦夫人淪落到我這個境地,您的下場會是什麼,淳羌大汗又會是什麼下場?」
鴆葉夫人終于無法再維持平靜,她回過身,冷然望向江晚魚,高高在上,有著王者獨有的霸氣︰「你在威脅我?」
江晚魚笑著起身,口吻平和有禮︰「我怎麼敢威脅夫人,我是在幫你分析時事而已。」嘴上雖這麼說,但誰都知道,她就是在威脅,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講究一下策略,紅臉唱完了,也該唱唱白臉,正所謂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兩者結合,才能達到最佳效果,「慕容懷卿不怕捅出真相,可我怕,我不想讓世人知道,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親,奚國的君王,竟然是淳羌曾經的大王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以鴆葉夫人的智慧與謀略,不可能听不出她的話外炫音。
「誘惑雖然大,卻還不夠打動我。」
不夠嗎?江晚魚自信這一局她贏了,鴆葉夫人擅于隱藏自身情緒,看似不在乎,但她已經動心了,否則就不會停下來和自己說這些。
「南翼若能成功繼位,我保證,在我有生之年,大奚絕不進犯淳羌,兩國長保和平。」
鴆葉夫人忽然笑了︰「說你自戀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大奚的兵力雖在淳羌之上,但你怎能保證,淳羌一定會敗給你們大奚?」
「那就要看夫人的意思了,我只說大奚不進犯淳羌,沒說不能出兵自保。」
鴆葉夫人又是一陣低笑,這女人喜歡繃著臉,常年都是一副冷傲模樣,看上去凶神惡煞的,此刻一笑,完全破壞了之前給人的那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待她笑夠,神色忽然一轉,又是冷厲嚴肅的模樣︰「江晚魚,不得不說,你很聰明,聰明得讓我都有些討厭。」
「多謝夫人夸獎。」讓如此厲害的女人討厭,也算是一種能耐。
「說吧,要我做什麼?」
心頭一喜,鴆葉夫人這簡單的一句話,讓她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與委屈都有了回報,若不是當著鴆葉夫人的面,她真想大哭一場。「夫人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借我些兵力,掌控京都。」
鴆葉夫人挑眉︰「就這樣?」
「就這樣。」她現在要面對的,不是千里之外慕容懷卿那幾十萬的軍隊,而是將皇城一絲不漏包圍起來的禁軍。
「什麼時候?」
「如果可以,我現在就要。」天一亮,她就要大開殺戒了。
鴆葉夫人斟酌了一下,頷首道,「如果你要的人不多,我現在就可以借兵給你。」
「不多,五千足矣。」
「我現在手里共有八千人,黎明之前,六千兵力,我必然交到你手上。」
「多謝夫人。」
目送鴆葉夫人離開後,江晚魚重新披上斗篷,找到羅暮︰「我交代你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羅暮拍拍胸膛︰「放心吧,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好。」用力點了點頭,吸一口微涼的空氣,她攥緊了五指︰「不管他是清官還是佞臣,只要威脅到皇權,一律殺無赦!」
……
鴆葉夫人說話算話,很快就集結了六千人馬,連同調兵的兵符,一同交到了江晚魚的手上。
時間很緊,她已經傳令下去,召集所有微臣武將,于早朝時分,前往金龍殿候旨。
此消息一傳出,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必定也開始部署準備,勝負就在此一搏了,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所面臨的最大考驗。
天還未亮,朝臣們就開始陸陸續續進宮。
江晚魚坐在銅鏡前,差人為自己細細裝扮。
幾乎不施脂粉的她,今日卻打扮得十分艷麗,繁復的鸞鳳凌雲髻,配以垂珠玉赤五鳳金步搖,滿頭珠翠金玉,耀目逼人。尤其一身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更是華貴到了極點,長長的衣擺劃過程亮的地面,似一朵絳紅色的祥雲。眉心一點嬌紅,嫣如丹果。照鏡子的時候,她幾乎都要認不出鏡中人,富貴妖嬈,凜然端華,有種天下權勢集于一身,目空一切的感覺。
那樣子讓她陌生,卻又讓她熟悉,好似她生來就該如此,就該俯瞰天下眾生。
她不再是那個從異世而來卑微輕賤的小侍女,也不再是被皇帝捧在手心疼在心尖的小女人,從現在開始,她是這個皇城的主人,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是掌控諸人生死的王者。
一身盛裝,踏上高高的台階,這是她第一走進金龍殿的正殿,第一次站在龍椅前,俯視眾臣。
這里,是天下權利的至高點,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地方。
沒有正真站上來,就不會懂得那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與空虛,不會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風雪寒霜。
南翼還那麼小,就已經與她一同,站在了這個天下最尊貴也最卑微的地方,與她一同俯瞰眾生。
朝堂很安靜,但她知道,這安靜只是暫時的,更大更猛烈的暴風雨還在後面。
她走到龍椅前,將小南翼放在上面,孩子雖然只有幾個月大,卻似乎能看懂大人的眼色,乖乖抓著扶手,不吵也不鬧,只睜著琥珀似的眼,咕嚕嚕四下張望著。
眾臣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開始私下竊竊私語,殿堂下,只有羅暮一人目不斜視,安靜沉穩地站在人群首位,像是一尊泥塑。
安頓好南翼,江晚魚這才緩緩轉身,居高臨下看著私語不休的眾臣︰「本宮今日召集各位大人,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大家。」
議論聲驟然停止,無數雙眼楮,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她站得筆直,聲音平穩,目光威嚴。
今日的盛裝不是穿給自己看的,而是給在場的所有人看的,她必須要對得起這一身華麗的裝束。
「武宣王謀反一事,大家應該都知道,皇上一生操勞、為國為民,此次為剿滅叛軍,不惜以身涉嫌,御駕親征,原本軍心振奮,戰事平歇,眼看即將大捷,誰料武宣王突生詭計,暗中布下陷阱,皇上為人磊落,對于武宣王的陰謀一時不察,遭到了暗算,不幸……身亡。」
一語激起千層浪,眾臣的反應,無不是震驚駭然。
「上將軍羅熔為保護皇上,也不幸戰死沙場,羅氏一族忠肝赤膽,鞠躬盡瘁,本宮很是敬重,皇上身邊有這樣的忠臣義士,實乃我大奚之福,若不是武宣王太過狡猾,皇上和羅將軍也不會戰死。」她激憤而沉痛地說著,話雖說的夸張了些,但那份感情卻是真的,有人見她掉淚,即將出口的責問,只好吞回去。
江晚魚一邊拭淚,一邊暗中觀察殿中各人的表情,「皇上殯天前,曾下達口諭,一旦他離世,將傳位于大皇子奚南翼,但皇子尚年幼,希望各位大人,能夠與本宮一同輔佐幼帝。」
此話一落,眾人的臉色頓時變了,有震驚,有惶然,有無奈,有無謂,有理所當然,還有怒發沖冠。
江晚魚這番話說的很明白,皇帝駕崩了,現在她的兒子就是皇帝,她作為皇帝的親生母親,自然位居太後,說是幫襯,還不是想要垂簾听政,獨攬大權?
「敢問皇後娘娘,您說的皇上口諭,有誰能夠作證?」
羅暮抬頭,看樣子是準備站出來表明立場,卻被江晚魚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口諭什麼的,只是一個幌子罷了,就算真的與口諭,不想讓她如願的人一樣不會承認,她這時候還不能把羅暮拉進來,他是站在哪一邊的,但凡有眼楮的人都能看出來,到時候真的群起而攻之,羅暮只怕也招架不住。
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死咬一個真理,「中書令這是什麼意思?皇上膝下只有一子,難道不由皇子繼承皇位,要你來繼承不成?」
通常,在皇帝只有一子的情況下,即便沒有詔書,也該由這一子來繼承皇位,只不過,慕容懷卿很早之前,就給她留下了一個難題。
當下又有人站出︰「沒錯,皇上膝下的確只有一位皇子,只不過,皇上自己的身份都有待確認,更別說皇子了。」
江晚魚臉一沉︰「尹尚書此話何意?皇上的身份,豈容你來質疑?」
尹尚書不卑不亢道︰「誰都知道,皇上的真正身份,是淳羌的前王子,一個外族人,怎麼能夠做我大奚的君主?」
「放肆!」江晚魚厲聲高喝︰「皇上是先帝的親生子,根本不是什麼淳羌的前王子,尹尚書如此胡言亂語,詆毀君王,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尹尚書好像有靠山,一點也不懼怕,「證據確鑿,無需爭辯。」
「你所說的證據,是武宣王的一面之詞吧。」看起來,慕容懷卿的心月復還真不少。
「武宣王的話自然算不得證據,但皇上異色的瞳眸,卻可以說明一切!」
「好笑,只憑借瞳眸的顏色,就能判定皇上的身份了嗎?」
「這只是其一,武宣王說過,當初偷換嬰兒的嬤嬤,就在當初靜妃娘娘生產的那座尼姑庵出家,找人前來一問,一切自見分曉。」
江晚魚頓覺不妙,這尹尚書如此信誓旦旦,難道真有什麼把柄落他手上了?
正自思量,羅暮突然站出,道︰「尹尚書說的這個嬤嬤,現在就在殿外,不妨宣她進殿,真相如何,一問便知。」
尹尚書一愣,神色顯得有些慌亂︰「下官怎知右相大人找來的,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自己人?」
羅暮道︰「這位師太手里有尚書你的親筆信函,應該不會錯吧?說起來,本相和你一樣,都很想弄清皇上的真實身份。」
尹尚書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當真是精彩極了。
江晚魚不知什麼嬤嬤,但羅暮卻是最清楚的,當初就是他帶人秘密前去尼姑庵,暗中查訪真相,所以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多時,一名穿著緇衣的尼姑,緩步走入殿中。
那尼姑見了尹尚書,先捧上信函,道了聲問候,在尹尚書憤怒驚詫的注視下,轉向上首的江晚魚。
最簡單的一問一答,江晚魚代替所有人,把他們心里的懷疑全部問了一遍,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靜妃當初根本沒有偷換嬰兒。
一個是養尊處優的娘娘,一個是顛沛流離的淳羌王後,怎麼可能靜妃生下孱弱的孩子,而吃不飽穿不暖的淳羌王後,卻能誕下健康的嬰孩?很簡單的道理,大家仔細一想,立馬覺得江晚魚說的才是對的。
尹尚書于是啞口無言,只有干瞪眼的份,這時中書令站了出來,那天號召群臣進宮討說法,不但沒能成功打壓江晚魚,還被她反將了一軍,這口氣他始終咽不下。
「皇上的確是先皇的親子,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但皇後娘娘,您要如何證明,大皇子是皇上的親生骨肉呢?」
江晚魚面上冷笑,心中卻怒火滔天,這幫混賬,先是拿奚成壁的身世說事,眼看失敗了,就把主意打到她的南翼身上。
中書令雙手作揖,恭敬的表面下,是陰險的算計,他往前踏了一步,大聲道︰「為表清白,皇後不如來個滴血驗親,皇上和公主是親兄妹,如果大皇子真的是皇上的親生子,那麼他的血,畢竟能與公主相融。」
江晚魚穩穩地立在台階上,腦中似有什麼驟然炸開,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凍結。
寒意竄上腦頂,冰涼涼的一激,她頓時明白了。
這是個陷阱,因為慕容懷卿知道,南翼必定是奚成壁的孩子,可奚成壁與奚蘭茉卻不是親兄妹,若是承認了奚成壁的正統皇室身份,那麼南翼……
這親不能驗!
是的,不能驗,因為這擺明了就是個陷阱,不論結果時什麼,她都是慘敗的那個。
「這親不是不能驗,只是本宮不想驗。」
中書令桀桀怪笑︰「皇後娘娘可是心虛了?」
江晚魚淡淡道︰「大皇子是皇上的親生骨肉,這一點毋庸置疑,本宮為何要驗,難道本宮還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父親是誰?」
「呵呵,那就要看皇後娘娘的意思了,您想讓誰當大皇子的父親,那誰自然就是大皇子的父親。」
江晚魚心中憋了一股氣,但又不好發作,只冷著聲音道︰「中書令大人,您身為朝廷二品官員,說話要有根據,你如此詆毀大皇子,到底存何居心?」
中書令不陰不陽道︰「下官能有什麼居心,要說居心,那也是為大奚的江山,為黎民百姓討個公道而已。」
「公道?」這些為官者,說起謊話來,還真是游刃有余︰「依本宮看,是你自己的私心在作祟吧!」
中書令一臉恰到好處的驚訝︰「娘娘此話怎講?下官一心為民,絕無半點私心。」
「有沒有私心,大人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慕容懷卿暗中授意,又怎會有今日這將人逼至絕境的陷阱?
中書令木著一張臉,用公式化的口吻道︰「娘娘若想混淆視听,下官勸您還是別白費心機了,今日您必須給在場諸位同僚一個交代,否則……」
「否則如何?」
「否則,下官只好以欺君謀逆之罪,將您送入慎刑司。」
好個一石二鳥的計劃,不論自己怎麼做,都沒有辦法月兌身而出。
江晚魚在心底冷笑,不愧是慕容懷卿,他送上的這份大禮,可真是讓她「受寵若驚」。
怎麼辦?如今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她有種被置于懸崖峭壁,而四周皆是深淵的感覺,稍有不慎,就會跌個粉身碎骨。
即便心中已是六神無主,面上卻不動分毫,還沒有走到最後,她不能倒下。
「謀逆?」她踏前一步,目不轉楮死死盯著中書令︰「中書令難道在為自己請罪?」
「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果本宮欺君謀逆,那麼,與武宣王這個叛逆之賊暗中勾結的中書令你,是不是更該罪加一等?」
中書令臉色一變,在眾人紛紛朝他看來時,垂首躬身︰「下官一心忠君,絕無二心,即便是娘娘您,也不能污蔑下官!」
看起來倒是一副錚錚模樣,只不過這世上披著羊皮的狼太多了,滿朝文武,有幾個真正的忠誠之士?江晚魚只覺得想笑,「是不是污蔑,在真相面前,都無從躲藏。」
中書令隱約覺得不妙,快速思考了一下,再次上前一步,懇請道︰「下官的清白不重要,大皇子的身份,才是關乎天下大計的重中之重!」
說白了,就是非要她滴血驗親不可。
心中迸裂的憎恨與憤怒如火山岩漿般密集涌動,如果這里不是前朝,面對的不是文武百官,或許她會像那天在御花園一樣,狠狠將中書令暴打一頓,但不可以,就算打他一頓,也解決不了什麼。
仿佛陷入了最無助的困境,身體一點點被泥沼往下拖去,她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
該如何是好?阿壁,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麼辦?
總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可到了如今這番境地,但明白自己有多脆弱。
「中書令如果非要驗親,那本宮只好奉陪到底,只不過,以中書令的立場,似乎沒有資格提出這個要求。」
中書令听著江晚魚的口氣,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敗露了,可他畢竟還以王牌在手,只要滴血驗親,就必能證明,奚南翼並非奚成壁的親生子,到那時,即便江晚魚握有自己的把柄,也無濟于事了。
于是,他不慌不忙道,「就算下官沒有資格,其他大人,也有知曉真相的權利。」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根除,除了奚成壁親自提拔的十幾個心月復外,其余人紛紛出列請命︰「肯請皇後娘娘滴血驗親,以正皇室血統。」
那此起彼伏的請命聲,吵得江晚魚腦仁劇痛,眼前是一張張得意的笑臉,透過這些笑臉,她仿佛已經能看到自己慘敗的宿命。
或許這就是澹台婉玉所說的,痛苦的開始吧。
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了,那種雙腳踩不到實地,仿佛被丟進漫無邊際的大海,在波濤的激蕩下听天由命的彷徨。
冰涼的海水漫上來,快要將她淹沒。
她驚懼地後退一步,下意識想要抱著南翼離開,但終究,她還是穩穩站在原地,維持住了凜然的高華與端莊。
她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話,再難再苦,都不能失去自己的尊嚴。
只要她還活著,還沒有倒下去,就絕不認輸。
朝堂上混亂的形勢越演越烈,一直垂著頭的羅暮朝上首看去,那是他第一次,在那個總與自己嬉笑怒罵不成體統的女子眼中,看到凜冽的殺伐,就似無數把出鞘的利劍,等待著、渴望著飽飲敵人的鮮血。
羅暮下意識想要阻攔,可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阻攔?怎麼阻攔?走到這一步,已是別無選擇,就算她今日要血洗朝堂,他能做的,也唯有助她一臂之力。
他再次垂下頭去,等待不想面對,卻必須面對的那一刻。
這時,一個女子期期艾艾的聲音,突然傳進殿內。
吵鬧的殿堂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皇嫂,不要再隱瞞了!」一臉淚痕的奚蘭茉跌跌撞撞沖進來,撲倒在玉階前︰「皇嫂,茉兒不想看你這麼艱難!」
江晚魚怔怔看著奚蘭茉,美麗的姑娘依舊年輕,花一樣的時光,可是眼中,卻已浸漫了無盡滄桑。
「茉兒,你……」
「皇嫂,說出真相吧!」奚蘭茉哭著,聲音帶著顫抖︰「不要再為我這樣艱難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所有人都手足無措,包括江晚魚,羅暮抬頭斥了一聲︰「公主,莫要胡鬧,這里是朝堂,還請您趕緊離開。」
奚蘭茉卻不理他,只看著江晚魚︰「皇嫂,您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茉兒很感激,如果因為我的緣故,而讓南翼遭人詬病和恥笑,那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江晚魚雖然不知道奚蘭茉到底要做什麼,但也隱約猜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公主,你可要想好了。」
奚蘭茉抬手拭了拭淚,堅定地點頭︰「是,我想好了,皇嫂對我有恩,皇兄對我有義,我奚蘭茉,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最後一句話,她刻意揚高了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能听到,當下便有人心虛地低下了頭。
「茉兒……」江晚魚低低嘆了聲,奚蘭茉哪里是忘恩負義,她是太重情重義了。
奚蘭茉沖她笑了一下,淡然純粹,如此美好。這個女孩,即便遭受到了命運的不公和殘忍,卻依舊像朵潔淨的山茶花,江晚魚鼻子一酸,幾乎不敢去听她接下來的話。
「中書令大人。」奚蘭茉轉頭看向中書令︰「你誤會皇嫂了,她之所以不願意滴血驗親,並非是為了隱瞞大皇子的身份,而是為了我,因為我根本不是父皇的親生女兒。」
奚蘭茉已經是第二回在文武百官中掀起滔天巨浪了,每一次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上回就已經很驚人了,這次更勁爆,都牽連出皇室秘辛來了。
中書令與其說震驚,不如說失望,他連聲道︰「公主,東西能亂吃,話不能亂說,您怎麼可能不是先皇的女兒呢?您是惠太妃的女兒,惠太妃生前和先皇的感情一直很好,這可是眾所周知的。」
奚蘭茉道︰「母妃是個很好的人,但她在入宮前,心里就已經有別人了,所以,她對父皇一直心有愧疚。」
這下大家都傻眼了,這皇室的關系變得越來越亂,都能趕上一出精彩紛呈的好戲了。
中書令不死心,又道︰「公主,惠太妃為人謙恭賢良,先皇生前就夸她‘其靜若何,松生空谷’,還說她是所有宮女子的典範,直到現在,也為人所稱頌,您可以不要因為一時的沖動,而壞了太妃的名望啊。」
江晚魚的心瞬間被揪緊了,中書令說得對,惠太妃的事跡她听得雖然不多,也知道那是個非常好的女人,她雖然不是先皇最寵愛的妃子,卻是先皇最敬重的女子,這樣一個好女人,就要在死後,背負不倫不忠的罪名,何其殘忍!
奚蘭茉此刻是背對著江晚魚的,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江晚魚既希望她改口,又不希望她改口,心里矛盾的一塌糊涂。
「我也不想啊。」奚蘭茉的聲音听起來有些委屈︰「可你們這樣逼皇嫂,我能怎麼辦,我和南翼根本就不是親姑佷,一旦驗血,我們的血必定是不融,那時候你們肯定要說南翼不是皇兄親生的了!」
奚蘭茉的委屈,半真半假,如果沒有今日之事,她大可以不必說這個謊,說到底,還是這幫大臣逼的,所以她哭得很傷心,沒有一點虛假。
中書令有些尷尬,他萬萬沒想到,兩次打垮江晚魚的機會,都被這個壽康公主給攪了,說委屈,他才是最委屈的那個。
可事情已經變成這個樣子,總不能讓先帝活過來,再跟奚蘭茉驗一次血吧。
中書令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他恨,江晚魚比他更恨,一時的心軟,差點釀成大禍,那日在御花園就該想辦法除了他的!
這一回,賠上了茉兒還有惠太妃的名聲,她是絕對不會放過他了。
「諸位大人還有什麼異議嗎?」江晚魚的聲音,清晰地落在每一個人的耳中。
群臣這陣子都緘默了,公主既然不是先皇親生的,那驗血也就沒有意義了,其實大多數人都是牆頭草,看哪邊陣勢強,他們就往那邊倒。
江晚魚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掃視,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底下的情形一目了然,甚至誰在發呆,誰在偷窺,誰在磨牙,誰在偷笑,都一目了然。
「尹尚書。」這家伙竟然想偷偷躲到人群後面,難道不知他的所有小動作都落在了江晚魚眼中嗎?
尹尚書抖了抖,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沒什麼吩咐,就是想問問你,皇上殯天,這皇位,該由誰來繼承?」
廢話,這還用問嗎?尹尚書覺得江晚魚是在故意試探自己,不過就算知道,他也不能說出來,「自然是由皇上的子嗣來繼承。」
江晚魚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請尹尚書再說的清楚些。」
還不夠清楚?尹尚書偷偷朝中書令看了眼,見中書令黑著一張臉,也不給他暗示,只好道︰「皇上膝下只有一名皇子,自然是由大皇子來繼承皇位。」
「如此,那禮部就開始著手準備登基儀式吧。」說罷,回身抱起南翼,便欲離開。
「慢著!」不客氣的聲音再次響起。
江晚魚也不驚訝,她早就猜到,這些人不會讓她輕易如願。
「各位大人還有什麼事嗎?」
人群的後方,走上來一個人高馬大的精壯漢子,從他身上穿的官服不難分辨出他的身份。
「雷統領,你對本宮的安排不滿意麼?」自打羅熔被封為上將軍,朝廷禁軍的統轄權,就交給了這個雷章。雷章一向恪盡職守,身為校尉時立過不少功,被奚成壁所賞識,當時也沒想到,他竟然也是慕容懷卿深埋在皇宮的一顆棋子,武宣王的這盤棋,下得可真夠大的。
雷章武將出身,那雙帶著血氣的眸子,就似一支箭朝著江晚魚釘去︰「大皇子年幼,為避免太後專權,請皇後娘娘追隨先帝于地下,長眠皇陵。」
好啊,這是要殺她了!不管南翼能不能當皇帝,她這個準太後,都只有死路一條。
「如果本宮不願呢?」
雷章倒也不客氣,一拱手,態度強硬︰「那卑職就只好冒犯了。」
「你要硬來?」江晚魚抱著南翼,走回到龍椅邊,直接坐了下去,原以為龍椅又寬又大,坐上去一定很舒服,可真正坐在上面才發覺,這龍椅真是又空又冷,四不著邊,難受得很︰「本宮是皇後,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後,大皇子還小,需要我這個母親照顧,至于專權,你大可放心,皇上臨去前,已經任命了輔政大臣,本宮這個太後,就算想要專權,也是難于登天。」
雷章態度不變,以武將特有的狂妄與她對峙︰「凡事都有萬一,新帝未滿十歲,生母必須殉葬,這是祖制。」
祖制?又拿祖制來威脅她!江晚魚毫不退讓,語氣冷然︰「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改,新帝還未滿周歲,難道要你們這一幫大男人來照料嗎?」
「這點請皇後放心,全天下難道還找不出個會帶孩子的女人麼?」
會帶孩子的女人?雷章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說,誰來做太後都可以,就她江晚魚不能。
心中怒火漸起,江晚魚反倒笑了起來︰「雷統領這話說的沒錯,但普天之下,新帝的母親,只有本宮一個。」
「正因如此,娘娘才更該追隨先帝于地下。」
「雷統領,本宮的話,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在跟本宮裝傻?」江晚魚一手抱著南翼,一手輕撥他脖子上的長命鎖,一派閑適︰「本宮說了,規矩是人定的,想改就能改。」
雷章早就料到,逼迫江晚魚就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卻沒想到會這麼艱難,她的態度會如此強硬,若非她手里有底牌,又怎能如此悠閑沉穩?但是怎麼可能?他是禁軍統領,掌控著整個皇城,別說是江晚魚了,就是其他的大臣,包括那個還只會吃女乃傻笑的小皇帝,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自己手中,江晚魚憑什麼敢跟自己叫板?
一個從容淡笑,一個面如冷霜,朝堂上的氣氛仿佛膠著起來,有狂熱的溫度和陰寒的冷意交織,一股無形的殺意,在偌大的殿堂間蔓延開來。
人人都噤若寒蟬,體會著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悶與壓抑,唯有江晚魚懷中的嬰孩,不知所謂的笑著,手里舉著撥浪鼓,咚咚咚地晃著,听起來,像是催命的鼓點。
終于,雷章首先沉不住氣,昂然道︰「既然娘娘不肯遵守祖制,那卑職就只好得罪了。」他直起身子,高喊了一句︰「來人,將這不遵禮法的狂妄罪婦捉拿收監!」
雷章的聲音很大,幾乎都傳到了殿外,連回聲都能听見,大家一看好戲就要上演,嘩啦啦全部朝兩邊退了過去,上百人倒是挺齊心,只有十來個人還站在原地,保持垂首躬身的姿勢。
江晚魚看也沒看,只抱著南翼逗哄,孩子不大,膽子卻不小,面對一群沖進來手持刀戟的禁軍,他還咯咯在那笑呢。
直到禁軍將整個金龍殿包圍起來,江晚魚才緩緩抬頭。
雷章的聲勢不小,為了捉拿她這個罪婦,竟出動了上百的禁軍,略顯空曠的大殿一時間被擠得滿滿的。
雷章站在人群最前方,倨傲地看著她道︰「是皇後娘娘自己走出這里,還是要卑職來助你一臂之力?」
「雷章。」江晚魚重新將南翼放回到龍椅上,神態平和地看著雷章︰「我能問問你,慕容懷卿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嗎?」
雷章臉一紅,喝道︰「休得胡言!卑職與武宣王之間,沒有任何關聯。」
江晚魚撫袖輕笑︰「不管他許你什麼好處,只怕你這輩子是享受不到了。」
雷章皺眉,再一次強調︰「卑職不明娘娘的意思,如果娘娘硬是要給卑職強加私通逆賊的罪名,那也要等娘娘親自見了先帝再說。」
江晚魚抬手,撥了撥耳邊的金絲珊瑚耳墜,微笑著說︰「我倒是想去見他,只是老天不給這個機會。」穿越這種事情,又不是旅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雷章,本宮現在要告訴你三件事,第一,新帝年幼,本宮是他的親生母親,有權利暫代他處理朝政;第二,本宮手中,握有你與武宣王私相授受的證據,與叛賊同流合污,意圖顛覆皇權,滅你九族都不為過;第三,你雖是禁軍統領,掌管千萬禁軍,但在這皇城,卻是由本宮說了算!」
伴隨著最後一個字落下,又有另一批士兵,將金龍殿,連同那些將大殿包圍起來的禁軍,也一同圍在了中央,這些士兵動作整齊劃一,干淨利落,數百的鐵胎大弓,齊齊對著場內的禁軍和文武百官。
形勢瞬息萬變,朝臣們在這混亂不堪的局勢下,很明智地選擇閉上嘴當啞巴。
雷章一臉愕然,他似乎有些難以明白,這些突然出現的士兵,難不成是憑空而來的?
而江晚魚並沒有給他太長的震驚時間,手一揮,便有人從人群中擠出,清晰而明白的開口︰「下官禮部侍郎趙松,娘娘要的證據,下官都已經收集全了」
很好,不愧為暗衛首領,藏得深,裝得像,辦事也牢靠。
這顆暗棋可不好挖掘,要不是奚成壁無意間對她說過有關暗衛的事,她也記不起來,在吏部,還有這個其貌不揚、行事溫吞、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平凡得不能平凡得暗衛首領了
她平靜地抬了抬手︰「說吧,都查出什麼了。」
「是。」趙松一拱手,便開始用他清晰洪亮的嗓音,細細道來︰「中書令金薦勾結逆黨,多次泄露朝廷機密,構陷皇後,大進讒言。南方大澇,金薦作為賑災欽差,卻私吞災糧,罔顧百姓性命!任職期間,更是大收賄賂,邸宅僭侈逾制,宅內園林規模與御花園別無二致,謀逆之心可見一斑;工部尚書尹平,驕橫跋扈,橫征暴斂,放縱家奴,不但與金薦勾結,一同貪贓納賄,貽害百姓,為求富貴,他更是不惜賣國求榮,做逆賊之走狗;禁軍統領雷章,欺主亂政,居功自傲,不僅目無尊主,以下犯上,還與逆賊勾結,妄圖誘殺新君,謀弒皇後,罪無可恕!」
所有不見天日的罪行,都借由趙松的口,曝光于青天白日之下,每一項罪行,都有切實的人證物證,容不得抵賴。
除了這三人,在場的文武百官,也被查出了不少或輕或重的罪狀。
面對累累罪行和擺在面前的罪證,之前還氣焰囂張的大臣們,個個都變成了霜打的茄子。沒有人知道江晚魚會怎麼處置他們,但直覺告訴他們,一場血的殺戮盛宴,即將展開……
趙松的聲音,就一直沒有停歇過,他字字清晰,句句鏗鏘,大臣們驚慌害怕的同時,也覺得奇怪,這麼一個悶葫蘆,也能說這麼多話,簡直讓人大開眼界。
朝堂上的氣氛越來越壓抑,但江晚魚懷中的南翼,卻笑得越來越開心,嬰孩稚女敕的笑聲回蕩在劍拔弩張、兵戈相向的殿堂之上,顯得尤為詭異。
趙松的敘述終于停了下來,但沒有趙松那略顯聒噪的聲音,殿中氣氛便更讓人覺得可怕。
江晚魚目光閑閑往殿下瞥去,竟看到了一大片低垂的腦袋。
如果她要認真算賬的話,這里的每個人都逃不掉,不過雖然她注定雙手染血,但她也不打算做得太絕,他們知道害怕就好,識時務者才能活得長久,膽大包天卻又沒什麼本事,那就只能等死。
她站了身子,挺直了脊梁,不過今後如何,現在,她才是這里的主人,是掌控天下萬民,生殺予奪的上帝!
而階下的這些人,都是她的臣子,她的奴僕。
她振袖一揮,開口的第一句,矛頭直指中書令︰「中書令金薦,惡貫滿盈,罪名確鑿,現革其一切職位,金氏一族,滿門抄斬!」
中書令一愣,隨後嘶聲大吼︰「妖婦,你憑什麼殺我全家!我是皇上親封的中書令,你沒資格處置我!」
江晚魚懶得理會他,成者王侯敗者寇,如果自己輸了,他難道會放自己一條生路嗎?
斬草,就必要除根!
「帶下去!」她一揮手,立刻有兩名彪形大漢,將掙扎怒罵的中書令拖出了大殿。
中書令絕望憤怒的嘶罵聲還未完全消失,她將目光,再次投向了戰戰兢兢的尹尚書︰「工部尚書尹平,勾結叛黨,徇私舞弊,罪無可恕,為以正律法,平息民怨,現判其斬立決,即刻執行!」
尹尚書雙腿一軟,眼白一翻,直接就昏了過去。
待尹尚書被人拖走後,她才將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向筆直站立一聲不吭的雷章。
還未開口,雷章就硬邦邦道︰「不勞煩娘娘了,卑職自知有罪,這就去黃泉之下向先帝告罪!」說罷,手中大刀一揚,直接朝自己脖子抹去。
鋒利的刀刃劃開皮膚,艷紅的鮮紅噴涌而出,堂上大多都是文官,看到這樣的場面,紛紛嚇得面如土色,有人驚叫,有人嘔吐,有人昏厥,倒是熱鬧得很。
江晚魚冷眼看著雷章高大的身軀,宛如小山般轟然倒塌,內心當中,倒是有些佩服他。
他這麼做,無非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他的那些罪名,別說是斬立決了,就是誅九族也不為過,他搶先一步,為了就是不給自己定罪的機會,人都已經死了,再宣判也沒什麼意義,他這麼干脆的認罪,也算是一個從輕發落的理由,江晚魚看著已經氣絕的他,嘆了口氣,罷了,就當是為南翼積德,只將雷章家眷流放便可。
處理完了這三人,朝堂上的氣氛原本該變得輕松些,但這只是開始,她說自己今日要大開殺戒,可不只是說說而已。
滿朝文武當中,有幾個忠心的,又有幾個實意的?
她不要求每個人都有精忠報國的覺悟,但決不允許有人心懷二心,之前跟著中書令和尹尚書一同逼自己滴血驗親的那些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今日他們敢威脅自己,來日就有可能弒君欺主。
別看他們現在個個都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她可不會忘記,他們之前欺辱自己時那猙獰的嘴臉。
今日之事,羅暮早就已經預料到了,但卻沒想到,她會做的那麼絕。
大半的朝臣,被貶職的貶職,流放的流放,處死的處死,抄家的抄家,沒被牽連的,算上自己,一共也只有十個人。
她這哪里是來立威的,根本就是來血洗朝堂,將整個朝政格局來場大清洗,大換牌!
他一直都覺得她比自己更像個爺們,如今才真正感受到,她那柔弱外表下的鐵血之心。
這場仗她贏了,雖然險勝,但那又什麼關系呢?總之她贏了,從現在開始,她就是大奚國的太後,天下最尊貴的人。
她抱著年幼不知世事的皇帝,站在群臣面前,站在天下的至高點,她眼中流露的,是睥睨天下的萬丈豪情。
他突然發現,原來女子,也是可以這麼霸氣的。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身上,竟再也挪不開,就好像,明知有毒,卻仍舊無止盡的沉淪迷醉。
她曾說,若她是能男兒,畢竟能在這個時代大放異彩,那些無意中放下的大話,如今全部實現。
人人都說,高處不勝寒,可當她站在這里,無邊寒冷襲來的同時,她卻感覺到了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可她的面容,卻是睿智而冷靜的。
她微笑地看著自己的下首,她發誓要保住奚成壁的天下,她沒有違約,她成功了。
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她都不會失敗。
迎著清晨的第一縷朝霞,她開口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伴隨著話音的落下,朝堂上剩下的大臣,全部三叩九拜,高聲歡呼︰「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仿佛一切,只發生在一夕之間。
她好幾次從睡夢中醒來,望著金色的帷帳,都以為自己剛才做了個夢,夢醒了,就會發現,他其實還在自己身邊。
可每一次,迎接她的,都是寂靜的冰涼與孤寂。
已經立春了,可還是好冷。
她忍不住咳了兩下,外面立刻有侍女小聲些詢問︰「太後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
太後?
這個稱呼,她到現在都沒有適應過來。
掙扎著坐起身,她淡淡道︰「不用,給哀家倒杯水來。」
年輕的侍女撩開簾子,恭敬地捧上水杯。
少女微垂螓首,年輕的容顏如花兒一般,活力四射。
她接過水杯,看著杯中自己的倒影。
今年她才二十歲吧,明明也是花一般的年紀,怎麼就覺著,自己已經如斯衰老了呢?
「皇上呢?」
「皇上已經睡下了,太後想要見皇上嗎?奴婢這就去喚女乃娘。」小姑娘的聲音又軟又輕,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倒是給人一種別樣的溫暖。
「回來。」她揉揉眉心︰「別去吵他了。」
南翼雖然是皇帝,但朝政大事都是她來處理,那麼一個女乃女圭女圭,除了吃喝拉撒玩還能做什麼?當皇帝可真累啊,她拍著身邊空蕩蕩的床榻,低聲喃喃︰「阿壁,你快回來吧,來治理屬于你的天下,我可是招架不住了。」
她的聲音很低,侍女自然听不清楚。
「行了,你們也去睡吧。」她打發了侍女,重新躺下,可是已經毫無睡意,就這麼盯著帳頂發呆,明明告訴自己不去想的,可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腦袋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他的模樣,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好像還跟他鬧別扭來著。
抱過一旁的枕頭,將臉埋進枕頭里。
她想哭,嚎啕大哭,卻只能躲在被窩里小聲啜泣,原來自己竟是如此的軟弱。
他曾對她說,不管你有什麼苦什麼痛,以後可以盡情的哭給我听。
可現在他不在,她的悲傷無人訴說,她的艱難無人傾吐,眼淚也成了不必要的負擔。
哭了一陣,她吸吸鼻子,擦干了眼淚。
不能哭,她還有南翼,他那麼小,還需要依靠她,如果自己都頂不住,那他該怎麼辦?
她突然很想見南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卻開始有些害怕見他。
南翼是奚成壁的骨血,這個世界上,只有南翼與他最相像,那熟悉的眉眼,每一次都會勾起她深埋內心的痛楚。
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起碼在南翼成長到能夠獨當一面前,她必須拋開那些負面影響。說是已經贏了,但稍有不慎,還是會跌得很慘,再說,慕容懷卿的勢力尚存,這是一顆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搞不好什麼時候就爆炸了,她必須步步為營。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黑暗漸漸褪去,天邊現出一絲明亮的曙光。
早朝的時間馬上要到了,剛有了些困意,卻只能頂著發脹的腦袋起身。
侍女剛撩開帷帳,準備為她更衣,就見一名小太監急匆匆趕了進來︰「啟稟太後娘娘,有緊急軍情送達。」
她心中一咯 ,忙道︰「呈上來。」
軍情一般都是信使先送到禁軍統領手中,再由禁軍統領派傳令兵,將軍報送達君主,因為軍情緊急,這一次,竟是禁軍統領親自來送。
江晚魚匆匆更了衣,便接過了軍報。
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心頭卻還是不由得一沉。
慕容懷卿帶領大軍,于昨日破桐州防線,全州淪陷,連周邊兩州亦要不保。
她深吸兩口氣,招來傳旨的太監,吩咐道︰「傳哀家懿旨,命宰相、兵部尚書及上將軍即刻進宮,不得延誤!」想了想,又道︰「早朝就免了,去通知各位大人,今日不必進宮。」此事事關重大,為避免節外生枝,引起恐慌,她決定暫做隱瞞。
半個時辰後,江晚魚已經穿戴整齊,坐在了金龍殿的偏殿內。
在她的下首,分別站著羅暮,以及兵書尚書與上將軍。
她已經將軍報給這三人看過,三人皆是一臉凝重。
不但她沒想到,所有人都沒想到,沉寂了許久的慕容懷卿,竟然會突然發動進攻,這一仗打得很慘,明明兩軍旗鼓相當,卻落了個一敗涂地的下場。據活下來的士兵說,武宣王手下的那些士兵,根本就不是在打仗,個個都像瘋了一樣,那種不要命的打法,簡直可以稱得上恐怖至極。
「你們怎麼看?」
羅暮沒說話,兵部尚書猜測著開口︰「難道是巫術?」
江晚魚沒表態,又看了眼上將軍,上將軍接收到她的目光,忙道︰「末將猜不出,也許……也許真的是巫術。」
她還是沒表態,目光轉了一圈,最終落在羅暮臉上,羅暮沒有抬頭,只小聲說了句︰「這不是慕容懷卿慣用的伎倆麼?」
江晚魚蹙了蹙眉,其實羅暮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澹台婉玉的經歷,也已經為她說明了一切,她盯著桌案,盯著那份軍報,低沉地笑了︰「是啊,這不是他慣用的伎倆嗎?只有打勝了,那些士兵才有活命的機會,慕容懷卿根本就是個瘋子。」
兵部尚書和上將軍听不太懂,兩人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眼里找尋答案。
江晚魚沉默了一陣,站起身︰「好吧,他要瘋,那我就陪他瘋一回。」
兵部尚書和上將軍還是不明白,羅暮卻像是被驚到了一樣︰「太後,你不能這麼做!」
江晚魚牽了牽嘴角,頗有自嘲意味︰「不能怎樣?不能陪他瘋?還是不能讓他繼續瘋?」
羅暮眉頭緊擰,話語想從嗓子眼擠出的一樣︰「都不可以。」
江晚魚又坐了回去,拔下發髻上沉重的鳳釵,丟在桌案上︰「上將軍,潼關乃是我朝的命脈所在,敵軍一旦破關,京都必然難保,哀家和皇上的性命,就交托在你的手中了,你可有把握阻攔武宣王破關?」
如今朝中之臣,都是她親自精挑細選的,保證別無二心,她這麼說,不是試探,只是表達信任而已。
「末將必定肝腦涂地,死而後已!」上將軍半跪于地,口吻堅定道。
她笑著說︰「哀家不要你肝腦涂地,只要你保住潼關便可。」
「這並非長久之計。」羅暮搖搖頭,沉聲道。
江晚魚也沉著嗓子,「哀家知道。」
羅暮猛地抬頭︰「太後,不如讓微臣……」
江晚魚倏地站起身,羅暮的話語頓了頓,還想再說時,她沒再給他機會︰「宰相,京都的安危還有皇上的安全,哀家全都交給你了。」
羅暮直覺不妙︰「太後請三……」
沒等他把「思」說出來,江晚魚就離開座位,朝內殿走去,「有些事情,怎麼開始就要怎麼結束,慕容懷卿是瘋子,我江晚魚未必就是正常人……」
後面的話已經有些模糊了,羅暮也不知自己到底听清了沒,總之江晚魚決定的事,沒有人能夠改變。
怎麼開始,怎麼結束。
好吧,既然已經開始了,那他就陪她走下去,遇鬼殺鬼,遇神弒神。
離開金龍殿,江晚魚直奔太醫院。
好似知道她要來似的,年輕的太醫早就站在門欄邊,垂手恭立。
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太醫先一步朝前走去,江晚魚讓隨侍的人在原地等候,獨自一人跟隨在太醫身後。
從外面看去,太醫院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一個坐落在皇宮中,聚集天下名醫的一個大院子而已,而在這之前,江晚魚一直都這麼想。
但現在不同,當她看著普通的牆壁向內凹陷,逐漸露出延展而下的樓階後,才知道,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絕對純淨的地方。
地下密室很深,據她估計,足有三層樓那麼深。
因為是地下,所以這里的溫度比較低,時不時還有陰風陣陣,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懸掛在油燈石壁上的油燈被點燃,光線雖然不強,卻足以讓她看清周圍的景象,不看不知道,這太醫院的下面,竟是別有洞天。
她現在所在之處,是一個只能容納四五人的圓形房間,在這個房間周圍,一共有五扇門,五扇門之後應該是六間房。
五扇門的顏色各有不同,分別是金綠藍紅黃,對應五行的金木水火土,
太醫指著其中綠色的門道︰「就在這。」
江晚魚點點頭,率先上前推開厚重的金屬門,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刺鼻的味道就撲面而來。
房內很亮,卻沒有點燈,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懸于房頂中央,足以提供所需的光亮。
在這明亮的光線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面前水晶罩內嬰孩的樣子。
完全沒有剛出生時的恐怖,那些駭人的青紫早已褪去,孩子的肌膚白女敕光滑,臉頰紅潤,乍一看去,還以為他在熟睡。
「哀家現在能帶他離開嗎?」
太醫道︰「這孩子本就沒有生命,太後想什麼時候帶走就什麼時候帶走,只是要注意存放的方式,切記,不可暴露于日光之下,否則,嬰兒的肌膚會立刻枯朽。」
這哪里是在談論一個孩子,根本就是在說一件沒有生命的標本,為了權利,為了皇位,為了自己和南翼的安危,她竟然能卑鄙到這個份上,她身上的罪孽,怕是永遠都洗不清了。
「我知道了。」不知是說給太醫听,還是說給自己听,她緩緩彎身,將水晶罩揭開,探手而入,抱住嬰兒稚女敕的身體。
孩子身上黏糊糊的,像涂了層雞蛋清,當然到底是什麼,江晚魚不想問也懶得問,他們這些太醫,說是以救死扶傷為目的,私下里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估計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皇宮巍峨而大氣,莊嚴且肅穆,可內里,卻是腐朽灰敗的,她早已看透了實質,卻沒什麼感覺,或許,她自身就是這樣一個矛盾存在,外表看起來純潔無垢,若是剝開那華麗的外衣,就只能看到骯髒和污黑。
經過這些時日的特殊照料,孩子的面色健康起來,樣貌也漸漸清晰,那安靜閉著眼的模樣,簡直就是小一號的慕容懷卿。就像澹台婉玉說的,如果孩子有幸能夠活下來,一定會是一個可愛,聰明,听話的好孩子。
只可惜,他的父親在給了他生命的同時,也奪走了他的生命。
她將身上的斗篷扯下來,將孩子嚴嚴實實裹起來,往樓階上走時,她丟下一句話︰「要是覺得罪孽深重,那就盡管飛吧,哀家放你自由。」
離開了昏暗的地下密室,這才感覺到光明的可貴,她將嬰孩帶回寢殿,此時南翼和時敏正在熟睡,她拉開床前書櫃的抽屜,從紅色錦囊中,取出一把與南翼時敏脖子上所戴一模一樣的長命鎖。
她放下帷帳,將長命鎖小心地戴在懷中嬰孩的脖頸上。
嬰孩的體溫很涼,就像一個大冰塊,她輕撫孩子幼女敕的臉頰,輕語︰「慕容懷卿,你還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痛吧,沒關系,你馬上就能感受到了。」
慕容懷卿的攻城計劃還在繼續,潼關雖然尚未失守,卻守得十分艱難,破城是遲早的事。所有人都勸她,盡快撤並,以保存實力,但她卻一道道令牌發下去,命上將軍死守潼關。
這個決定,自是引起了滿朝嘩然,連羅暮也對她的這番做法表示不解,難道真要等到山窮水盡,她才肯放手嗎?
大概是她之前的鐵血手腕,讓文武百官們敢怒不敢言,雖然人人都不贊同她的做法,卻也不再有人進諫。
大半個月過去了,潼關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守城變得越來越艱難,上將軍是奚成壁培養出來的心月復,就算知道已無勝算,也絕不投降,一旦城破,他立刻以死謝罪。
朝廷這邊守得辛苦,慕容懷卿那邊也沒討到什麼便宜,因為江晚魚把全部兵力和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死守潼關上,導致他久攻不下,難免急躁。
他知道自己是瘋子,但沒想到江晚魚也是瘋子,在明知會失敗的情況下,還敢與他死磕到底。
說來說去,他和她,根本就是一類人。
他們才是最該在一起,痛苦絕望時,彼此舌忝傷口的孤獸。
「王爺,潼關那邊應該已經快要守不住了,不如就趁今晚,一舉拿下。」騎馬靜立在慕容懷卿身邊的梓山突然開口。
遠處殘陽似血,那明明溫和色調卻讓他眼楮一陣生疼。
茫茫的原野上,只有一座孤城,城頭上站立著手握長戟的將軍。他眯了眯眼,恍恍惚惚中,那挺直魁梧的漢子,突然間換做了縴秀端莊的麗人,她與殘陽同色的斗篷,在風中獵獵招展,劃出一道道血色的影子。
他驀地一怔,策馬疾奔了數步,卻發現那高高的城頭上,早已空無一人。
是幻覺嗎?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那樣的幻覺對他來說還有什麼意思。
那些從她口中親自說出來的話,難道還不夠傷人嗎?千好萬好,在她眼中他永遠都是十惡不赦。
「清風揚,低綺戶,把酒問天奈何時。
昨日落英,誰惜紅妝,煮相思,幾枚紅豆?」
梓山愣住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他家王爺竟然還有心吟詩作對。
「王爺好文采。」突然有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來,很輕很空靈,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一般。
慕容懷卿和梓山同時抬頭遠眺,只見一直緊閉的城門,忽然被打開了,沒有想象中的千軍萬馬,從巨大城門內走出的,僅有一名身著月色錦裙,身披大紅斗篷,懷抱嬰孩的女子。
梓山不覺皺眉︰「是她?」
沒錯,是她。
原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他和她自分離那日起,不,自從他們見面起,彼此就是敵人。如今,在這烽煙四起,橫尸遍野的戰場上,他們再也不可能做朋友。
「太後娘娘過獎了,本王只是有感而發,馬上就要到清明,悼念一下曾經的人生,曾經的友人。」
茫茫荒野,四周一片空曠,能看到的,只有綿延百里的荒草地和重重疊疊的起伏山巒,但他的聲音,卻清晰無比。
江晚魚沒有接話,她只是不停地朝前走著,像是走在紅毯之上,萬眾矚目的明星。
梓山策馬向前,擋在慕容懷卿的左前方︰「王爺,此女敢一人前來,必定有詐,還請王爺小心為妙。」
慕容懷卿壓根就沒有听梓山說話,天地萬物,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一個她。
與最後一次見面時截然不同,今日的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令人折服的高貴與典雅,即便單刀赴會,給人的感覺,也像是帶領著千軍萬馬,一往無前,銳不可擋。
兩軍對峙,相隔了足足有千丈遠,她就這樣靠著雙足,一點點,朝著慕容懷卿走來。
她走的不快,但也不慢,就像在百花盛開的御花園中散步賞景一樣,慕容懷卿也不急,她走的每一步,在他眼中都是不同的,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來欣賞她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表情,嬉笑怒罵,皆是風情。
終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梓山下馬,毫不客氣地往她面前一站,擺明了不讓她再靠近。
她看也不看他,只冷聲道︰「讓開。」
梓山紋絲不動。
江晚魚的目光終于落到他的臉上,梓山對上她的眼,不由得心頭劇跳,只覺得眼前這雙眸,宛如一把犀利的匕首,徑直刺向了他,不由自主別開眼。
「梓山,退下。」慕容懷卿嚴厲喝道。
梓山一向最听慕容懷卿的話,慕容懷卿說一他絕不說二,江晚魚微笑著看他退回原位,一如既往地嘲弄道︰「真是听話的奴才,不知一會兒有沒有糖吃呢?」
梓山恨恨看著她,而她,卻笑得極為真誠——真誠的嘲諷。
慕容懷卿的腦子有些亂,多日的壓抑,驚懼,不安,煩躁,已經快要讓他崩潰,而此刻的重逢,更是讓他手足無措。
他雖猜不出江晚魚主動見他的目的,但也知道絕不是因為思念。
她恨他,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恨他。
她抬眸,清潤明淨的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化成冰雪,化成利刃,化成無形的傷害。
「王爺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會單獨來見你。」
慕容懷卿看著她,幾乎不敢面對她的眼,「你已經是太後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說出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
江晚魚卻似乎明白了︰「你要奪的,是我兒子的天下,是我這個太後的榮華富貴,我們之間,已經沒有轉圜余地了。」
梓山忍不住道︰「那你還來這里做什麼?不怕我們用你做人質嗎?」
她笑了,用非常平靜地語調回答梓山,「我能不能平安歸去不重要,我既然敢來,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慕容懷卿突然大笑︰「江晚魚,你果然是個瘋子!」
「彼此彼此。」
「說吧,你的目的。」
她將斗篷微微扯開一些,孩子幼女敕的面龐露了出來。
她手里那麼大個襁褓,其實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只不過所有人都不以為然,梓山甚至懷疑,她抱著的,會不會又是什麼古怪的武器,就像上次一樣,突然傷了王爺。
可孩子的臉露出後,他卻呆住了。
下意識看向王爺,發現他也一臉震驚。
慕容懷卿快步朝江晚魚走去,腳步都有些不穩,人們總說,血濃于水,江晚魚相信,只需一眼,慕容懷卿就能明白一切。
果然,他沒讓她失望︰「這孩子……」
她輕撫孩子幼女敕的面龐,不論什麼時候看,這個孩子,都那麼安靜可愛︰「慕容懷卿,你想不想有一個孩子,一個自己的孩子?」
慕容懷卿像是被問住了,一語不發。
江晚魚抱著孩子,挨近他,好讓他更清楚地看到孩子的面龐︰「你有沒有覺得,這孩子長得很像你?等他長大,一定會是個好孩子,聰明又孝順。」
那一瞬間,慕容懷卿像是被人蒙住了呼吸,臉色變得煞白如雪。
她抬眸,臉上笑意越濃,刺心的話一句接著一句︰「你要不要抱一抱?這可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血,如果他能開口喚一聲爹爹,那就更好了。」
她將死嬰往他懷里塞去,慕容懷卿像是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一般,就那麼呆呆站著,看著孩子的臉,臉色越來越白。
「你不敢嗎?還是不願意?對了,你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他,你原本是想殺了他的……」她嘆息,見他始終不肯抱孩子,于是手一松︰「那便由你好了。」襁褓雖然厚,但落在地上,還是發出很大的聲響。
慕容懷卿想被驚到了一般,慌慌張張將掉在地上的孩子抱起來,抱起的那一瞬間,他就後悔了。
一切都是那麼清晰,那麼真實。
小小的孩子,也有好幾斤重了,抱在懷里有著無比的滿足感,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睡覺,可不論外界有多大的動靜,他都不會哭泣不會吵鬧。
慕容懷卿覺得自己的手有千斤重,都快要抱不動這小小的孩子了。
江晚魚不著痕跡地在他手臂上拖了一把,她不允許他將孩子丟棄,只有抱著他,感受孩子真實的存在,他才會知道痛苦,知道後悔,知道遺憾。
孩子的母親雖然是澹台婉玉,但他的樣貌,卻大多遺傳了慕容懷卿,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眼楮,全部都是慕容懷卿的翻版。
孩子是鮮活的,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仿佛隨時都會醒來,會睜開那雙緊閉的小巧鳳眼,可慕容懷卿很清楚,這個孩子不會醒來,永遠都不會,當他忍不住去撫模兒子的臉時,那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的血液也一同凍結。
他的臉色,已經灰敗到了慘不忍睹的狀態,梓山急得快要發瘋,再也顧不得主子的命令,沖上來粗魯地推開江晚魚。
她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但她臉上卻帶著暢快的笑︰「慕容懷卿,你痛不痛?你的孩子,是你親手殺死的!看看他,看看他現在的樣子,覺得貼心覺得溫暖嗎?原本,你是可以听他叫你一聲爹爹的!可你沒機會了,因為他死了,這個孩子死了,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你的親人了!」
梓山氣得大吼︰「你閉嘴!」
與此同時,心頭大怮的慕容懷卿噗地一口鮮血吐出,在襁褓上留下艷麗點點,似雪天綻放的朵朵梅花。
梓山大驚,連忙扶住他︰「王爺,休要听那女人胡言,你是做大事的人,自然不可拘于小節!」
江晚魚冷笑︰「做大事,就要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殺嗎?當全世界都離你而去,即便君臨天下富可敵國,又有什麼意義?誰來與你一同分享,誰來與你一同歡喜?說到底,你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可憐蟲罷了。」
「你什麼都不懂!」梓山很少有這般情緒過激的時候,他死死盯著江晚魚,真是氣急了,連眼眶都是紅的︰「王爺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人,當全世界都拋棄王爺的時候,誰來與他一同分擔,一同受苦?王爺那麼喜歡你,你卻這樣害他,你沒人性!」
「梓山!」慕容懷卿抬手制止了梓山接下來的話,僅僅片刻時間,他就像是衰老了十多歲,連眼角都帶著疲憊的細紋︰「你退下,我有些話,想要單獨和她談談。」
梓山不願意︰「王爺,還有什麼談的,她既然送上門來了,我們何不利用……」
「梓山!」
梓山只好悻悻閉嘴,不甘願地松開手,朝後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回頭,沖江晚魚道︰「你若敢傷害王爺,我必定不會放過你。」
這樣的狠話,江晚魚自然是一笑置之。
梓山雖然是慕容懷卿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但他畢竟還是太小了,不知道這世上,最能傷害一個人的,並非他人,而是自己。
等到周圍只剩下他們兩人,慕容懷卿才慘笑著說︰「江晚魚,你贏了。」
她面無表情,是看著他滲血的嘴角︰「慕容懷卿,我再問你一句,你痛嗎?」
「痛,痛到幾乎要死……」
她沒有笑,沒有得意,只有一片冷漠,好似他是個不相干的路人︰「慕容懷卿,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麼恨你,恨到連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覺得憎惡!」
他心頭驟然一痛,又是一口鮮血嘔出,她的話,永遠都是這麼不留情面,他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也早猜到了自己的悲慘下場。
「為什麼你就不能放我們一馬?」她平靜的眼神中,猛然涌起烈火般的憎恨,她逼近他,看著他的眼︰「慕容懷卿,天下是你的,什麼都是你的,我原本不想與你爭,阿壁也不想,他是心甘情願要把皇位讓給你!可你卻逼死了他!」
他幾乎不敢看她的眼,只有她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回響︰「我是個眥睚必報的女人,我不懂什麼叫做原諒,什麼叫做放下,我放不下!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想和他在一起,這就是我畢生的願望,可你卻毀了它!所以,我也要毀了你的心願,毀了你的一切,我要讓你痛,比我更痛!」
是的,她做到了,那幾乎穿腸蝕骨的劇痛,已經將他淹沒。
她的無情,她的冰冷,她的殘忍,總是能夠刺傷他,狠狠地、不留一絲余地的。
「慕容懷卿,從今天開始,你的人生將充滿後悔,只有後悔。」沒有溫度的譏誚話語,與夕陽的最後一縷霞光一同落下,她毫不留戀地大步離去。
他看著她決絕的背影,忍不住出聲︰「如果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呢?如果,我馬上就要……」之後的話語,在她轉身的剎那,戛然而止。
那冰冷的眼,那無情的目光,她看著他時,就像在看著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
此刻,他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望。
她說她放不下,但她卻已經放下了,放下了恨,放下了怨,從此以後,他在她眼中,不是敵人,不是仇人,只是一個毫無關聯的陌生人,而已……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梓山焦急慌亂的呼喊,江晚魚沒有回頭,邁過一人高的蒿草,她看到了天邊升起的月亮。
一束耀目紅光,宛如流星,直沖夜空。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劃破了寧靜的夜空,殘酷的戰爭,開始了。
今日的一切,全部都是她一手策劃,她雖不知慕容懷卿的弱點,卻深諳人心的脆弱,說起來,這一次多虧有澹台婉玉的幫助,如果沒有那個無辜的孩子,她也無法佔得先機。
她知道自己卑鄙,知道自己連人性都已經拋棄,但那又有什麼關系呢?這個世上,還在乎她有沒有人性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不知道慕容懷卿是重傷了還是昏迷了,她現在能听到的,只有無止無盡的廝殺慘叫,能看到的,只有漫天的血色和一張張決絕扭曲的臉龐。
她早就算好,潼關久攻不下,必然會影響軍心,長時間且高強度的作戰,使得慕容懷卿的軍隊疲憊不堪,因為有勝利的信念作為支撐,故而他們越戰越勇,一旦失敗,他們就會不自禁地去重新估量未來,懷疑自己,久而久之,當信念變為惶恐,當勇猛化為疲憊,厭戰的情緒,就會根植在每個人的心底,包括慕容懷卿自己。
再強大的軍隊,一旦軍心渙散,那就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紙老虎,但就算是一盤散沙,只要他們的將領沒有倒下,就能重新凝聚成巍峨鐵牆,她要做的,就是將他們的將領,一舉擊垮。
她沒什麼本事,沒有為將者的驚世才能,也沒有統領千軍萬馬的魄力,她有的,僅是一顆謹慎而又陰暗的心,在那片漆黑的土地上,開滿毒花。
這就是真實的她,一個奚成壁,也從未見過的她。
那個早已死去的孩子,給了慕容懷卿重重一擊,而她的無情與狠毒,無疑是在原本就猙獰的傷口上又撒了把鹽,她要讓他痛,讓他絕望,讓他悔恨,甚至是,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他毀了她,她也毀了他。
他們的相遇本就是個錯誤,以至于,一錯再錯,錯上加錯。
她在來這里之前,一直在恨著他,日日夜夜,從未停歇,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對慕容懷卿的恨,幾乎快要超過對奚成壁的愛,在她離開他,將背影留給他之前,她心里的恨都沒有停止,可當她看到遠處那一片迷蒙的暗紅色雲海,腦中浮現出她與所愛之人漫步桃林,相攜相扶,繾綣寧靜的那一幕時,忽然覺得,其實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會再愛,自然也不會再恨,那樣強烈的感情,自從奚成壁離開後,就不復存在。
這場仗打得並不算順利,就算主將倒了,軍心渙散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朝廷軍隊遭受重創還未完全恢復元氣,只勉強和慕容懷卿打了個平手。
不過,這也足以給那些主和派一個響亮的耳光,慕容懷卿退出了潼關,退出了桐州,總有一天,也會退出冀州。
只是她沒想到,一切竟會來的這麼快,這麼突然。
元和初年。
新帝登基後的這一年內,因戰爭而逐漸衰敗的國力開始復蘇,百姓們衣食無憂,風調雨順,一切都逐步走回了正軌。
不久前,奚國與淳羌簽訂盟約,百年之內互不侵犯,邊境也由從前的戰亂不斷,到如今的和平安穩,那些怨聲載道的聲音,如今也已消失不見。只是與武宣王一戰,曠日持久,耗時耗力,讓人感到不安。
這是梗在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更是梗在江晚魚心中的一根刺,一天不能徹底擊敗叛軍,南翼的皇位就一天坐不安穩。
當她召集大臣共同商議對戰慕容懷卿一事時,桐州那邊突然送來了急報。
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如今的她,也練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任何突發事件對她來說,都已經習以為常,現在這世上,能令她勃然變色的事情,還真的很難找到。
可當她翻開奏報,看到第一排那極為醒目的墨黑大字時,還是呆住了。
半生糾纏,一生遺憾,都傾注在「叛黨之首武宣王慕容懷卿薨逝」這幾個字上面。
她以為自己眼花,可不論怎麼看,那些字都清晰地停留在眼前,一筆一劃,蜿蜒曲折,就像一個人的一生。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幾個大字,心口驟然一痛,跌坐在椅子上。
周圍齊齊驚呼︰「太後!」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麼感覺,是高興,是難過,是悲傷,是寂寞,是如釋重負,亦或是空洞虛茫。
他死了,她已經決定不再去恨的人死了。
她的地位,南翼地位,這個天下,都安全了。
只是,在明明該額手相慶的時刻,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猶記得,那年晚春時節,廢棄的荷塘邊,君子如玉,如琢如磨,病弱西子勝三分,草薰水暖,生如夏花。
那被驚艷的時光,早已化為天外雲煙,她愛的,她恨的,都已離她而去。
是的,都離她而去了。
天下這麼大,卻只剩她一人。
她站起身,疲憊地揮揮手,「各位大人,請回吧,武宣王……已然不足為慮,不足為慮。」
眾人目送她離去的背影,雖然女子的步伐有些蹣跚,語氣有些委靡,但在他們的眼中,那單薄的身影,早已在無形中,成為他們心中強悍的支撐,永立不倒。
她說不足為慮,那就一定不足為慮。
這個天下,終于可以迎來真正的和平與安寧了。
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大臣們歡天喜地的一同結伴離開了皇宮。
此時微風漸起,透過窗欞,吹起了桌面上微皺的紙張,一陣嘩啦啦的響動後,被打開的奏報,「啪」的一聲,合上了。
誰也不知道,奏報之上,最顯眼的那幾個大字,是慕容懷卿親筆寫上去的。
薨逝。
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是要死的,也知道那一天不會遠,可當一切逼近,眼看著生命的凋零,他卻有種說不出的惶然與失落。
她說,每個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人,在真正面對死亡時都會害怕,他知道她說得都是對的,就算不對,他也近乎于強迫性地讓自己認為是對的,可現在,面對真正的結束,他卻開始懷疑她的話。
他努力告訴自己,我不想死,我要奪回屬于我的一切,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可事實上,他卻無比平靜,甚至期望死亡可以早一點到來。
他這一生,經歷了太多的殺伐算計,陰謀欺騙,自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君臨天下就一直是他的夢想,可站在人生的終點回首駐足時,他卻迷茫了。
他覺得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他的親生母親放棄了他的生命,而他卻親手放棄了自己的靈魂。
他有過愛他的人,有過唾手可得的幸福,有過屬于自己的骨肉親人,原本,他可以活得很美好,不用羨慕任何人,呵……只是原本啊。
他希望她能來看她最後一眼,可也只是想想,他知道她有多恨他,他不想讓她難過,也不想讓自己再嘗一次錐心之痛。
體內的蠱毒已經蔓延全身,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機會再領兵作戰,可他卻不曾想,自己竟然連握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扶著桌子,艱難地喘了幾口氣,筆酣墨飽,踟躕不定的筆尖終于落在雪白的紙張上。
拼著最後力氣的目的,是打算寫封信給她,把自己想說的,卻沒機會說的話都告訴她,他現在很虛弱,根本沒法洋洋灑灑把想說的都寫下來,他決定寫自己最想說的話,最想告訴她的事,可左思右想,卻發現他最想說的,很早以前就說了,想告訴她的事,他也已經做了,想象中有很多話要說,可事實上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終,落在紙上的,只有「叛黨之首武宣王慕容懷卿薨逝」這十三個大字。
字體蒼勁有力,完全看不出像是一個病弱之人寫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他留在這個世上,最後一抹漂亮的軌跡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太過執著于眼前,所以才失去了本來純淨妙明的自在真心。
這或許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吧。
丟下手中的筆,他再無半點力氣,跌倒的動靜太大,驚動了屋外的梓山,門扉被撞開,梓山慌慌張張跑進來,想要扶起他︰「王爺,您真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都病成這樣了,還練什麼字!」
面對梓山的抱怨,他只是無力一笑,「梓山,你覺得我還能活多久?」
梓山垂著頭,像是賭氣般甕聲甕氣的回答︰「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幾十年後的事情!」
慕容懷卿知道,梓山只是不願去面對現實罷了。
「梓山,夠了,從我將你撿回來開始到現在,你就算要報恩,也已經還清了,我根本不值得你跟隨,如果你的主子是奚成壁,你一定會大展宏圖的……」
永遠一副冰山臉的梓山哭了︰「王爺是我的恩人,我只認王爺一個主子!」
「傻孩子……」他拍拍梓山的腦袋,他這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收留梓山也是私心作祟,但臨終前,這孩子還願意不離不棄,或許他這輩子也不算白活。
窗台上放著一只青玉色的花瓶,花瓶中插著一束不知名的花枝,花枝的頂端,結著一顆欲綻不綻的花蕾。
他記得,她最喜歡在窗台上插一束這樣的花枝,看似蕭索,卻蘊含無限生命力。
「這種光禿禿的枯枝有什麼好看的?」
「我這叫行為藝術,王爺你不懂的。」
「行為藝術?本王怎麼沒看出哪里行為了?」
「你看那朵小花苞,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但它的生命力卻非常頑強,只要你相信它,當這個寒冷蒼白的冬天過去,它一定能開出這世上最驚心動魄的花朵來。」
……
「王爺?王爺!」梓山見他不說話,急得連聲大喊。
眼前的景象已經開始模糊,他似乎什麼都瞧不見,可那朵小小的、一點都不起眼的小花苞,卻越來越清晰。
她說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在心底默默對她說,就讓我來證明給你看。
他出生時就先天不足,教他武功的師父說,你習武,只為強身,不為名利,若將武功作為工具,那原本護身的,也會變成索命的。
但為了向她證明,他把自己變成了瘋子。
義無反顧地服下蠱毒,他不再是世人眼中病弱嬌貴的武宣王,雖然他知道,蠱毒所給予的力量,只不過是以消耗自己生命為代價換來的。
他以為她可以看得見,可她的眼中,只有另一個他。
「梓山,你說等寒冷過去後,我能看到它開花的樣子嗎?」
梓山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能,一定能,明年後年,您想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
是嗎?可他卻覺得,他應該,是看不到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桃花依舊,人面無蹤。
其實,早就已經……物是人非了。
……
……
(不算番外的番外)
京都的雪,總是比其他地方要來得早,純白的晶瑩,似不知輕愁的精靈,降臨在這世間的每一個角落,優雅潔淨,淺淡婉轉。
都說瑞雪兆豐年,江晚魚坐在廊亭中,一邊閑適飲茶,一邊悠然賞雪,想到來年又會是一個豐收年,不禁露出輕軟的笑意。
亭子四周圍有輕薄卻極為御寒的金絲蜀錦,紅泥小爐熱氣騰騰,不大一會兒,滿亭都飄散著醇厚沁人的酒香。
這時,亭子對面走來一個人,裹著厚厚的風氅,步履匆忙,一走進亭子,就不住地跺腳搓手︰「還是你這里暖和。」
「那就多待一會兒,用了晚膳再回去。」她執起酒壺,輕輕晃了晃︰「時間剛剛好,來的早不如來得巧,你倒是會挑時間。」
羅暮一邊解風氅,一邊走到她對面坐下︰「我倒是想早點來,但上回那幾個案子還沒了……對了,早朝的時候,不是有人上折子參奏禮部尚書貪污受賄,還有起居舍人驕橫放縱,以權欺人之事麼?我已經派人去查了,這幫混賬真是越來越膽大,如今太平盛世,好不容易穩住了局面,可不能叫這些老鼠屎壞了好好一鍋湯!」
江晚魚親自為羅暮斟滿一杯酒,遞到他面前︰「羅暮,這些年你一直在幫我,你願意做的不願意做的,為了幫我,你全都做了,現在想想,我是不是有些太自私?」
羅暮接過她遞來的酒,連連擺手,焦急道︰「你看你,好端端的又說這個做什麼,如果不是你,我今天還指不定什麼樣呢!再說,你我之間,還需要說這些客套話嗎?」
江晚魚也覺得自己矯情了,不過這六年來,羅暮一直盡心盡力地幫助自己,輔佐南翼,什麼苦活累活,包括得罪人的活都叫他干了,他說得對,如果不是自己,今日的他,必然會是另一番境況——沒事溜溜鳥,斗斗雞,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什麼都不用愁不用管,哪日心血來潮,攜美駕車,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做個閑散先生,多麼快意人生。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會鼓勵他考取功名,光耀門楣,自由遠比一切榮華富貴都要珍貴。
「算了,不提這些了,好不容易得空,咱不談政事。」
「對對,整天跟政務打交道,煩都煩死了。」羅暮端起酒杯,輕抿一口,頓覺齒頰留香,不禁贊道︰「好酒,入口甘醇,醒腦提神……這酒中加了什麼?」
果然是一張刁嘴,她笑道︰「薄荷葉。」
「什麼是薄荷葉。」
「就是仁丹草?」
羅暮驚訝,「這東西也能拿來釀酒?」說著,又低頭淺啜了一口,咂咂嘴︰「味道還不錯,別有一番滋味。」
這個時代,尚未有人發覺薄荷葉的醫藥作用,直到有一天,南翼染了風寒,一名剛入太醫院的年輕太醫用薄荷葉,也就是現在人們口中的仁丹草煎藥給南翼服用時,她這才發現了薄荷。
南翼雖然還年幼,但為了他能夠盡快熟悉朝政,獨當一面,她已經將大部分政務都交給南翼親自處理,于是就這麼閑了下來,整日不是賞景就是听戲,要命的是,這兩項業余活動都不是她的菜,偶然一天,她無意中得到了一本釀酒的書,便開始把精力放在了釀酒上。在這之前,她從未用過薄荷葉釀酒,一直都是中規中矩,釀出的酒雖然不難喝,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今日頭回開壇,只邀了羅暮一同品嘗,用她的話來說,這叫同甘共苦,不管這酒好不好,他們總是要一同面對的。
江晚魚給自己也斟了一杯,她一向不喜飲酒,但尤為喜歡這種味道甘醇綿軟的清酒,甜膩中帶著些微的辛辣,辛辣中又摻著淡淡的綿澤,回味無窮。
「南翼這些天的表現如何?」放下酒杯,她隨口問。
羅暮杯中酒水已空,他晃晃酒杯,示意江晚魚給他添滿︰「這孩子不得了,今後必成大器。」
「哦?評價夠高啊,說來听听。」為他斟滿酒,又朝紅泥小爐中丟了幾塊炭,江晚魚帶著一臉期待與好奇,看著對面的羅暮。
羅暮押了口酒,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知道徐太傅吧?」
「徐太傅?」不由得皺了皺眉,這個老家伙,朝堂上就屬他脾氣最臭,誰都不放在眼里,要不是看他一片忠心的份上,江晚魚早把他貶官流放了。
羅暮眼中忽地閃起興奮的光芒︰「你我都拿這老頭沒轍,可南翼卻有辦法治他,想想就大快人心。」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了!不過說起來,南翼這小子膽子也夠大,老祖宗的規矩他都敢質疑。」
羅暮是自由閑散慣了的人,又與自己一樣不畏世俗,能讓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必定不是一般的小事。江晚魚不由得問︰「這小子做什麼了?」
「他今天當著滿朝文武,說是要下一道旨意,允許女子開科取士,入朝為官。」
江晚魚怔了怔,這個決定的確很突然,很反人類,反封建思想,連她都只敢想想,這小子竟然直接付諸行動了!出發點是好的,可這畢竟不是現代社會,人們思想開放,男女平等,在如今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敢說出這樣的話,若他不是皇帝,怕是早當成異教徒給燒死了。
「你怎麼看?」
羅暮認真想了想,道︰「他的想法很好,我很欣賞,但我不贊同。」
江晚魚擺弄著手里的酒杯,暖融融的火爐烘得她有些腦袋昏沉︰「嗯,我也不贊同。」
羅暮愕然︰「你也不贊同?我還以為你會夸贊這小子有遠見。」
江晚魚默了一陣,低聲道︰「他確實有遠見,也有魄力,但他還小,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男尊女卑的制度已經實行了一千多年,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推翻的,再說,制度易改,可人的思想難改,這需要一個過程,不是下一道旨意就能解決一切的。」
「我也這麼告訴他的。」
「他怎麼說?」
「他說有志者,事竟成。」
江晚魚擰了擰眉,羅暮也擰了擰眉,然後兩人開始相視大笑。
「這孩子,也不知跟誰學的!」江晚魚揉了揉笑得酸麻的臉頰。
羅暮捂著肚子,哧哧吸氣︰「還不是跟你學的。」
「我哪有他那麼沖動。」
「這就叫做青出于藍勝于藍。」
「不跟你貧了,你倒是說說,他是怎麼治徐太傅的?」
羅暮憋著笑道︰「南翼把自己的決定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自然有人反對,但徐太傅是反對最激烈的一個。」
「他一定說,女人就該在家相夫教子,跟男人混在一起,簡直有違禮義廉恥,敗壞風化。」
羅暮大樂︰「嘿,你猜得真準!」
江晚魚翻翻白眼︰「這幫老臣,個個頑固不化,迂腐守舊,翻來覆去就會說那些,什麼先人怎樣了,老祖宗怎樣了,規矩禮儀怎樣了,我用腳趾都能猜出他們在想什麼。」
羅暮笑得停不下來︰「瞧瞧,這就是我們太後娘娘的氣魄,腳趾都比腦袋厲害!」
「去你的!」她笑罵了一句,追問︰「趕緊跟我說,南翼怎麼整治他的?」
「南翼啊,他不但沒有降罪徐太傅,還給他升了官?」
「啊?升官?」
「是啊,徐太傅現在是徐太師了,南翼下旨,在宮里開設一個學堂,規定所有四品以上官員家的小姐,六歲之後及笄之前,必須送往學堂念書,你知道學堂的老師是誰嗎?」
江晚魚嘴角一抽︰「不會是徐太師吧?」
羅暮一拍手︰「猜對了!」
江晚魚嘴角又是一抽︰「這孩子……真是太有才了!」
「徐太師當時氣得胡子都歪了,卻還得跪地謝恩,要不是在上朝,場合太嚴肅,我真要給南翼鼓掌了。」
她垂頭,用鐵鉤撥拉著炭火,明暗之間,可見她臉容上溫柔的笑意︰「虎父無犬子,南翼是他的孩子,自然聰明。」
他是誰,兩人無需明言。
一時間,亭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沉重,只聞炭火零星的嗶啵聲。
「對了,時敏說,馬上就要到你的壽辰了,他想送你一份禮物,卻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為了緩解氣氛,羅暮首先打破沉默。
她笑︰「孩子鬧,你也跟著鬧,什麼壽辰,我才二十六歲,還沒老呢!」說著,作勢要打他。
羅暮連忙閃躲︰「我錯了我錯了,是你的生日,不是壽辰!」
她收回手,重新坐下,氣喘吁吁的︰「唉,真是老了,以前能把你打得哭爹喊娘,現在卻連你一根頭發絲都踫不到。」
羅暮一頭黑線,連忙大喊,「哎哎哎,什麼時候的事了你還拿出來說,我那是好男不跟女斗,別以為我真打不過你。」
「算了吧,瞧你當時那樣,我就心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窩囊的男人。」
羅暮臉更紅︰「我不是不敢還手,我是怕傷了你!」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用以掩飾尷尬︰「哪天叫時敏跟南翼切磋切磋,讓你看看你我家時敏的厲害,也算是為我這個義父報仇雪恨。」
江晚魚一臉不以為然︰「誰都能跟南翼切磋,但羅時敏,不行。」
「你怕了?」
「不是我怕了,而是那孩子太老實,就是南翼把他打死,他也不會還手的。」
聞言,羅暮立馬蔫了︰「說的也是,這孩子,永遠也不會向南翼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