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魚將選出的四張畫像疊起來,整整齊齊交到奚成壁手中,然後起身,行了一個非常標準的禮,便打算離開︰「如果皇上沒有別的事,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他手握她遞來的畫像,卻看也不看,隨手丟到御案上,「你等等。」
等等?還等什麼,她都要困死了!
心里雖然百般不願,面上卻還是一副恭敬模樣︰「不知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他看著她,那張清麗純澈的臉,在這柔和的燭光下,越發得嬌美惑人。
她的眼神很亮,不論何時,哪怕他雷霆震怒,她惶惶驚恐的時候,那雙眼也是熠熠生輝的,並不會因任何事而沉寂黯淡下去。
這樣的眼在看著他時,總給他一種她比他還要高高在上的感覺,讓他感覺不舒服的同時,又令他感到無比驚嘆。
忽然發現,在面對她無禮的注視時,他竟沒有生氣,反倒稱贊起她的傲然不屈,自己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是因為她洞悉世事的明睿,還是她窈窕清美的絕佳風韻。
他暗自在心底搖頭,父皇就因沉迷美色,而慘遭滅國之禍,他絕不能走父皇的老路,此生,他不會親近任何一個女人,更不會為任何人彌足深陷。
情之一字,堪比最烈性的毒藥,不沾染,方可保全自身。
「你看待問題如此透徹,又深諳世事,是你那個見利忘義的母親教你的嗎?」他對上她的眼,四目相視,皆是清冷如冰。
她不明白好端端的,為何他會將話題引到這方面上,說來說去,他們恨的,不就是那個心如蛇蠍、以德報怨的女人?
有些事情,一旦深深扎根在心底,這輩子怕是都很難釋懷,她臉上表情很平靜,出口的話也很平靜︰「沒有人教我,是我自己學會的,人活在這個世上,需要面對的未知之事太多,只有自己,才能保護自己。」
只有自己才能保護自己?他不解地看向她,原以為她說這番話,只是想要博得自己同情,但他從她眼中,看不到絲毫軟弱的痕跡,亦沒有半點自怨自艾之情,她站得筆直,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自上而下俯視著芸芸眾生。
江晚魚不知自己此刻是個什麼模樣,她只知道,她這十八年來,一直活得很充實,她有過悲傷的回憶與經歷,但那些都不足以成為阻礙她享受生活、感受生活的絆腳石,雖然在十八歲生日當天,被一群認錯人的殺手誤殺,但她可以說,前十八年,她活得捫心無愧,就算是為了生活而耍點小手段,做點旁人不屑的齷齪事,她也不覺得丟人,相反,她會以自己的堅持不懈而引以為豪。
所以,她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是一個沒有被生活打倒的勝利者。
她的神色是那樣沾沾自喜,落在他眼中,就成了十足掉釁。
「你說的很不錯,朕也贊同。」他向前垮了一步,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但朕不明白,你身為一國公主,金枝玉葉,看待人心,為何如此涼薄?」
他的意思她懂,戰場上,他殺了澹台國皇帝,她沒掉一滴眼淚不說,連個難過的表情也沒表露,作為澹台國的公主,她這種表現,確實冷漠了些。
但她不是澹台婉玉,為何要悲傷?又為何要落淚?
很久沒有享受過親情的她,都快忘了被父母呵護在掌心的感覺是什麼樣了,就算她想假裝掉幾滴銀豆豆,淚腺也不肯配合啊!
「皇上不也一樣?」她反唇相譏,偏偏做出一臉天真。
他的臉孔「噌」的一下陰轉暴雨,黑沉得似能滴出墨來︰「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你難道就沒想過,你的倔強與固執,會為你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
「災難?」她呵地笑了起來,依舊恭敬的口吻中,隱約夾雜了一絲嘲弄︰「皇上可知,我這輩子最大的災難,就是遇見了您,還有什麼事,能比無故被您囚禁了自由還要可悲呢?」
她用平和無奈的口氣指責他,甚至比昨夜張狂無禮地怒罵還要咄咄逼人,他深吸口氣,努力抑制心底說不上來的激憤︰「怎會是無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朕的使命就是復國報仇,雖然這並非我心之所願……」冷厲的口氣突然轉淡轉柔,她昨晚自他臉上見到的落寞之情,竟再一次出現在這個暴戾狷狂的男人身上,「你雖不願承擔你母妃犯下的罪孽,但你身處澹台皇室,這就是你的責任,無可推卸,即便你是無辜的。」
她再一次笑出聲,低垂了眼簾,朝後退了一步,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拉大︰「是,皇上說的對,這是我的責任,是我的命,但我還想對您說一句,我之命,不由你,不由天,只由我。」她悠然轉身,邁著堅定從容的步伐,朝著殿外翩然走去,臨到門口時,她回過頭來,輕聲道了句︰「我不是您的玩物,總有一天,我這條江中魚,會重歸大海。」
留下一句豪邁的話,江晚魚大步走出了金龍殿。
走在晚風煦煦的鵝卵石小道上,想起剛才不見火光、只聞硝煙的爭執,這才驚覺背後全是冷汗。
大膽,從容,剛毅,不屈?誰他媽的給她的形容詞!她明明怕的腿肚子都在打顫,只不過,她擅偽裝,也擅隱藏自己的脆弱。記得以前不知在哪里看過,說是一旦對上凶狠的藏獒,千萬不能表現出半點怯弱,一旦被那種凶猛的動物察覺到你的膽怯,你的退縮,它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撕咬你的喉嚨,最正確的做法就是,比它們更有氣勢,比它們更有膽量,讓它們知難而退。
她可以對他恭敬有加,可以對他奴顏婢膝,卻不能對他搖尾乞憐,讓他覺得自己軟弱可欺。
當然,要做到這一切,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她剛才就差點被嚇個半死,不過還好,她又一次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