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哀
輕輕放下已盡的酒杯,就好像把所有回憶傾倒了出來,又強行咽了回去,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卻又只能用這種方式打發空曠的時間。人都是矛盾的,而我的這個矛盾,在別人眼里根本就是可笑的不值一提。
苦笑著望著窗外,初春的傍晚仍舊有些蕭索,雖然也是萬里無雲、落日當空,可余輝卻顯得軟綿無力,照在尚還枯萎的枝條上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
起身把布絨兔和有關蘇子凌的照片全部放到儲物櫃里,轉學回來之後我便購買了這個櫃子,本想把所有相關的東西放進去,可每當打開櫃門的時候,總感覺從里面傳出一股很大的阻力,連把手伸進那個漆黑的空間都做不到。一直拖到了今天,我必須要感謝小欣和蘇子凌的到來,他們讓我把許多明白已久的道理坦然地說了出來,不會再試圖藏匿;也讓我有了足夠的理由將回憶封存起來,就像此時的夕陽,輝煌只是片刻,黑暗才是它的歸宿。
許多東西我們都想把它丟棄在一旁,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還總是會幻想有一天用得上。
回憶就是其中之一。我總是幻想遲早有一天它會喚醒蘇子凌深埋的「愛」,換回小欣舍棄的「關懷」。現在我才明白,就算這兩者都可以喚回來,我也不會再緊握在手,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學會了不依靠任何人。和蘇子凌見面時流出的眼淚,那才是真正的「再見」,和小欣說,和蘇子凌說,也和過去沉浸在懦弱中的我。
二十出頭的年齡,早已度過了青春年華,再用流淌在眼淚中的回憶去祭奠,只能是淪為笑柄。
「夢兒,你怎麼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了?」
母親不知何時來到我的房間中,雖是一句十分詫異的問句,我卻能從中听出不少的喜悅。仔細想想,這也很正常,我在痛苦中掙扎,一直看著我的母親又何嘗不是在心疼中掙扎?
「因為它們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價值,明天讓佣人把這個櫃子抬走燒了吧。」
「也就是說你終于下定決心要把蘇子凌那孩子忘掉了?」
「不是,只是不想再把回憶寄托在這些東西上而已。過去的事情只有放在心里才叫回憶,總是放在外面,最多稱得上是記憶。回憶是美好的,記憶卻是殘酷的,任誰都會選擇前者的。」
「至少你接受了和蘇子凌緣分已盡的事實了,不是嗎?」
「人的一生會遭遇無數次相逢,有些人,是你看過便忘了的風景。有些人,則在你的心里生根抽芽。那些無法詮釋的感覺,都是沒來由的緣分,緣深緣淺,早有分曉。之後任你我如何修行,也無法更改初時的模樣。
蘇子凌對我來說不過是剛長出根便被拔除的短暫風景,就像你們勸我的那樣,我們之間的緣分真的很淺,我曾試圖修復那根斷開的紅線,只可惜我只找到了自己的那半根,屬于他的早已不知去向。正應了林徽因的那句話︰之後任你我如何修行,也無法更改初時的模樣。既然如此,我再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也只是徒勞無功、徒添悲傷罷了。」
「你明白了就好,明白就好啊!這樣你就不會再埋怨你父親了吧?從你高二回來到現在,他經常獨自喝悶酒,睡著了也會時常發出長嘆,在他心里你比什麼都重要。」
「我老早就不怪他了,命運是無法改變的,父親也只是被利用做了回執行者而已,這麼長時間我一直沒和他說話,只是想讓他明白我有追求自己喜愛的生活的權利,並不是為了賭氣。」
「一會兒他回來我就去告訴他,今天晚上他應該就不會打擾我休息了,每天晚上被嘆息吵醒好幾回,這些年我可是老了許多呢!」
「那我以後就可以叫你老媽了?」
「絕對不行!我就是滿頭白發了你也不許叫我老媽!」
「知道了啦!不過你也該長大點了吧,我都比你成熟,如果不是因為你有魚尾紋,別人肯定會把咱兩當成是姐妹的。」
「我這叫把時光停留在十五歲,生活總需要點活力麼。」
「就你理由多。說起來,當初我問你蘇子凌為什麼消失的時候,你干嘛不告訴我?」
「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還提它干什麼?」
「我就是好奇嘛!」
「拿你沒辦法。當時是我告訴你父親蘇子凌的事情的,結果他反應那麼劇烈,我怕你知道真相後會沖動地做一些傻事,就沒敢說出口。」
「父親他反應劇烈?你真會開玩笑,他不就是給蘇子凌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麼,還幫了許多忙。」
「幫了許多忙?我怎麼听不懂你說的?」
被騙了。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原以為蘇子凌只是因為親情放棄了我,現在卻感覺自己是一個被哄到一邊的小女孩,等回過頭的時候,發現自己重要的東西被拿走了。
「那你現在總能告訴我當初發生了些什麼吧?」
「嗯。我記得那年八月份的時候,我讓一個佣人去看看你,他回來告訴我你和一個男孩走的特別近,還一起騎著自行車出去玩,我懷疑你們已經成了對象關系,就把這事告訴了你父親,那還是我頭一次見他發那麼大的火,之後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段,打听出那男孩就是你兒時的玩伴蘇子凌。
後來你父親就帶著我去了蘇家,想讓你蘇叔叔勸一下蘇子凌,不要和你在一起,可你蘇叔叔卻說孩子們的事情讓你們自己決定。你父親回來以後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在他眼里高中就搞對象是絕對不允許的,于是他就開了一家和你蘇叔叔同行業的公司,並動用人脈很快就將蘇家搞的瀕臨破產。就在那時,你父親又去了一回蘇家,可他們還是不願意摻和你們的事情,你父親就又聯系了一下蘇家的那些債主,讓他們同時施壓,沒過多久蘇子凌就自己打來電話,你父親是在開出要求之後才把這件事給壓下去的。」
從小到大,我一共就听過兩個超乎想象的故事,第一個就是蘇子凌講的那個版本,讓我認為分手是因為父親在背後摻了一腳;第二個就是母親講的這個版本,原來分手的原因是父親一手創造出來的。犧牲的不只是我一個人,還有蘇子凌和他的父母,一個小小的戀情,開始時讓許多人做了見證,結束時又搭進去了許多不相干的人,我真的不知道是該說它轟轟烈烈,還是該說它荒誕無趣。
「夢兒?你怎麼了?」母親擔憂地問到。
「沒什麼,就是沒想到有兩個原來而已。」
「兩個原來?什麼意思?」
「蘇子凌告訴我的故事和你告訴我的故事大致上相同,只是第一個父親扮演了參與者,第二個父親扮演了籌劃者。我以為蘇子凌和我分手是可以選擇的,現在我才知道他根本無從選擇。」
「無論蘇子凌和你講了些什麼吧,你父親只是不希望你那麼早談戀愛而已,如果你還想和蘇子凌在一起,現在是沒有人會阻止的。」
「不可能了。」
「為什麼?我和你父親其實都挺喜歡那孩子的,現在你們都長大了,我們不會再限制你的自由了。」
「我不應該說不可能,應該說晚了。今天白天的時候蘇子凌來過一回,我們都沒有再選擇抱住對方。而且當初分手的時候,蘇子凌和我說不要去怨恨你和父親,我以為他是想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結果我還是錯了,他攬過去的不是責任而是仇恨。我恨的是父親多此一舉,蘇子凌恨的還有父親對他們家的所作所為,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哪還會重新走到一起?」
我好傻,竟然把所有的悲傷全發泄在了蘇子凌身上,真正痛苦的不是我而是他啊!該生氣的也應該是他啊!葬送這段感情的人才是我!我以為,我以為,我的以為從來就沒有對過,這次也是一樣。就像是一個抱著死去的愛人放聲痛哭的人,結果卻發現自己就是那個凶手,多麼可笑的結果啊!」
「夢兒,你冷靜點兒。」
「我很冷靜,就是抱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尋找真相,如果在蘇子凌今天來之前就知道了這些,我便不會埋怨他遲到的對不起,而是我主動和他說一句對不起。」
「現在也可以說啊,我找人打听一下他現在的住址。」
「不用了,打听到了也無濟于事,就算他願意回頭,蘇叔叔也不會同意的,就算蘇叔叔同意了,我也沒有了那個資格,這就是所謂的陰差陽錯、天意弄人吧。」
「一定還可以轉圜的,要不我讓你父親親自去道歉?」
「蘇子凌來的時候,我和他說過這麼一句話︰你見過哪個罪犯用一句抱歉就逃月兌開所有的罪責?現在我把這句話說給你、說給父親、也說給我自己。就在剛才我還覺得無法修復的緣分是因為找不到連著蘇子凌的那半根,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是因為我的這頭打了無數死結。」
「別這麼說,我親自為你去提親怎麼樣?無論他們要多少錢作為補償都可以!」
「媽,父親他不明白,你還不明白嗎?許多東西不是用金錢就能彌補的,兩家的關系是如此,我和蘇子凌之間的愛情也是如此。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再想重新開始只能等下一個輪回了。」
「可是這樣下去,你和你父親的關系會更僵的啊。」
「不會的,不會的……蘇子凌已經背負了所有的恨,給我剩下的那一點我也已經用完了,我會把這件事一同放到儲物櫃里,明天一把火之後,便不會再觸踫。況且,這一次我終于可以完全過濾掉悲傷的回憶了,把美好永遠保存下來,這就是我在青春年華中唯一得到的東西。」
「夢兒……」
「媽,沒事的!就今天這一晚上,再讓我任性地愛一次,恨一次,到了明天一切就真正結束了。」
「讓我把話說完!你真的確定不再做任何嘗試了?」
「我確定,就好比看見一串未長熟的葡萄,已經知道是酸的、澀的,干嘛還要去品嘗一下呢?」
「剛才我也說過,不會再限制你的自由。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支持你,只要你不會心生遺憾就好。或許咱們家永遠無法給蘇家提供足夠多的補償,但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補償你,所以以後再有什麼事,第一個告訴我,我會替你分擔的。」
「嗯,謝謝媽。」
「那我先出去了,你早點休息吧。」
母親走後,我又讓佣人拿來了一瓶紅酒,之前那瓶我是和回憶一起喝的,這一瓶我要和腦海中的蘇子凌喝。我知道,再怎麼默默道歉他也听不到,更談不上讓他接受我的道歉,但只要每喝一口就說聲對不起,我便能得到一絲心安,等醉倒的那一刻,遺憾就將不復存在。
三毛說︰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恆,沒有悲傷的姿態。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空中飛揚;一半散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我和三毛的人生注定無法畫上等號,他整條路都十分坎坷十分淒涼,而我僅僅是在某一小段路上體會到了艱難。但我現在卻和他有同樣的夢想,他想變成一棵樹也許只是為了活的好一點、自在一點,我想變成一棵樹則是為了讓生活簡單一點、平靜一點,還有就是為了那句「從不依靠,從不尋找」。只要為人就免不了想要找個肩膀,我找上了蘇子凌的肩膀,卻靠在了悲哀之上,今生我無法後悔,來生我不願後悔。
海明威說︰優于別人,並不高貴,真正的高貴是優于過去的自己。
畢淑敏說︰優等的心,不必華麗,但必須堅固。
七堇年說︰人生如路。須在荒涼中走出繁華的風景來。
我不清楚他們三人是否在表達同一種心情,但在我心里,它們就能組成一句話︰優于過去的自己,便擁有了一顆優等的心,才能在荒涼的人生中走出繁華的風景來。必須承認,我明白這個道理實在太晚了。小欣說過,我擁有別人沒有的華麗;蘇子凌說過,我擁有一條十分美麗的道路。而我自己卻遲遲沒有意識到,或者是意識到了卻沒有正視,我的青春開始時就已經凌駕于別人之上,卻被生生演繹成了欲哭無淚的荒唐情節。
我無法怨恨任何人,因為這是我的故事,提筆書寫或者涂抹修改,都在我一念之間,可結局還是如此哀傷,不正說明了我沒有編纂出一個好的作品?紙頁泛黃,人物褪色,都是我的錯。
佛曰︰前世五百次回眸,才能換來今世的一次擦肩而過。
既然今世已經相伴而行了一段路程,那麼前世就已有數千次的回眸,還有什麼可值得惋惜?如果有,也只能留在來世,為了來世的永遠相依,再經歷上萬次的回眸又有何妨?
只要我說,你等我;只要你答,我等你。你我終會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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