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調 第一篇 葬;安眠

作者 ︰ 雨落輕含

驅車行駛在喧鬧的街道上,透過車窗看著兩旁花花綠綠的世界,以及或急或緩的人群。在那些笑顏背後是否隱藏著不願提及的故事?或是不願觸踫的傷疤?亦或是永遠無法從腦海中淡出的回憶?而在那些悲傷的面容里面,又會是為何事而流淚?為何人而哀嘆?

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自己的職業,自由記者或是自由寫手,更或者是一個生活在別人故事里的寄生蟲。正因為總是找尋著別人不為人知的秘密,我習慣性將表面的東西當成是虛假的面具,並通過對方的表情和眼楮挖掘深埋在他們心中的「寶藏」,再加以修飾、夸張,讓跟多人知曉。

可現在我無法從周圍任何一個人的臉上看出什麼,甚至看著後視鏡中的自己也是那麼朦朧。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試圖探尋別人的私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頹喪。

而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為遇見了他,一個讓我看不透卻又十分想觸踫的人。

他是一個網絡心理醫生,平日里總是待在家里盯著色彩斑斕的電腦屏幕,通過懸浮在對話框中的文字幫助別人排憂解難,並賺取必要的生活費。

我知道他還是偶然從一個朋友那里听來的,出于職業的敏感性,我在網上找到了他,以一個被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上班族身份和他聊了許久。那時他給我的感覺是溫柔、犀利、敏銳,總能直截了當地說出問題所在,然後很簡潔又很實用地提出諸多建議。對于一個心理醫生來說這些都是必備的東西,真正讓我產生興趣的原因,是那次聊天結束時他說的一句話︰

每一個心理醫生都或多或少有些心理疾病,只不過比普通人更善于控制、隱藏。所以我今天說的不一定全部都是正確的,你還需要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稍作斟酌。

他不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和心理學掛鉤的人,但卻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奇怪的心理醫生。只要是敢打著醫生的名號出診的人,還沒有哪個會把自己的說辭打上「不一定正確」的標識,若不是我親眼見到,肯定會認為這是某個人胡編出來的冷笑話。當然,如果他有比別人更加無法釋懷的過去,有一個劇烈搖晃的內心世界,從而借著心理醫生的名號舒緩獨自一人無法完全負擔的沉重,這種不可能也將變成可能。

正因如此,三年前的一天我把他約了出來,想要驗證一下我的猜測是否正確,如果沒錯,那我便又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素材。

可是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發覺自己屢試不爽的職業技能沒了丁點兒效果。他的眼神很平靜,甚至是有些黯然,無論我嘗試了多少回,都無法穿透覆蓋在上面的厚厚的濃霧。他的表情也十分簡單,微笑,明明給人一種很不和諧的感覺,卻讓我找不出任何一個可鑽的縫隙。坐在我面前,瘦削的身體、溫文爾雅的舉止、簡潔得體的談吐,竟是如此牢不可破。

那次聊天很不順利,原本計劃通過問詢慢慢滲透進他的內心世界,可最後我卻成了做回答的那個,光就這點而言,他真的是一個很合格的心理醫生,只憑散發出的氣質便能讓人不自覺地打開心扉。就是現在想來,都會對當時差點被挖掘成玻璃人感到一陣後怕。

越是難探尋的東西,我就越有興致。這是我最自豪的一點了。

在那之後,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約他出來一次,甚至還想方設法打听到了他的住址。原以為他會被我的努力打動,解除掉從外到內的層層防御,哪怕只是一點點往事也會透露給我。可惜我又一次想錯了,越是接觸,他周圍的氣場就越加冰冷,眼神從平靜變成了毫無感情的深淵,表情從微笑變成了冷漠,到了後來,連我的邀約都會十分干脆地拒絕掉,唯一保存下來的,就只有網絡上越發簡略的對話。

挫敗,這是三個月努力後我僅有的感覺。在別人眼里我的行為可能是罪惡的,但我自己卻認為這只不過是在找辦法替他宣泄心中的壓抑,而他則用行動告訴了我,他是一塊石頭,用多少擬人的話語來形容也是冰冷的,就算一個樹苗在上面強行撐出了一條縫隙,也只有他才知道透露出了些什麼,別人乃至那個樹苗,都無法將他看穿、看透。

無奈之下,我只好選擇了放棄,讓自己坐在一株枯萎的果樹下等待果實成熟的那一刻,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漸漸的,他便在我的腦海里變得模糊,偶爾听朋友說起才會依稀記起這個讓我踫壁的人。

直到一年半以前,他主動約我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咖啡廳見面,說實話,當時我並沒有抱太大希望可以從他那里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可結果那段對話卻成了我一直忘不掉的開端……

「你今天主動約我有什麼事情嗎?」

「我知道你是以別人的秘密為題材撰寫文章的,當初你千方百計靠近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吧。」

「是的。」

「我可以從今天開始給你講述所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姑且問一下,一年多以前我做了那麼多努力你都是冷臉相迎,現在怎麼忽然改主意了?」

「沒什麼,只是想招人共同分享一下而已。」

「也就是說你同意讓我把你的秘密公諸于世了?」

「當然不同意。」

「不同意?那你找我來做聆听者豈不是沒什麼意義?」

「準確的說是對你沒什麼意義,對我卻很重要。我只是想放空自己,又不太想忘記那些被你稱作是秘密的東西,所以需要找一個人來幫我裝載一下,你就是最好的人選。」

「這麼說來,你是想把我當成是一個日記本咯?」

「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這樣,當然我並不會強迫你,如果你願意幫我,就保證不會把它們讓其他人知道;如果你不願意,現在便可離開。」

「無論哪個選擇都不符合我的性格,你可真會為難人。」

「我並不是在為難你,只是我的這些故事並不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沒必要通過文字彰顯它的特殊,恐怕你知道以後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意思,既然如此,不如事先打好預防針。」

「好吧,我答應不會說給任何人知道。」

「謝謝,那麼就從今天開始說起吧,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

從那以後,每當他有時間的時候,我們便會坐在那家咖啡廳,他講我听,知道的越多,我就越發吃驚,不是吃驚他有這麼多我從未接觸到的過去,而是吃驚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把這些素材整合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每每提筆總會覺得自己沒有撰寫的資格,甚至就連記錄我們的對話都感到有些勉強。或許正如人們常說的︰一個人是不可能隨意把別人的東西佔為己有的。

他的講述一直持續到半年前才結束,倒不是因為他的故事多到需要用一年的時間,而是因為每次他只會說很短的一部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只能猜測他是怕一次說的太多會超出他所能負荷的極限,甚至連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一下子听到太多會顛覆掉二十幾年才穩定下來的世界觀。

我並沒有試圖給他的故事加上任何的修飾,在他講完之後便把用來記錄的本子鎖在了抽屜里,我們之間也暫時沒了聯系。在這沒有交集的半年里,我不止一次挖掘過別人的秘密,卻總沒有找到心動的感覺,他的故事仿佛成了我心中永遠不可魚躍的檻,以絕對的高姿態盤亙在我的腦海中,也許只有等到我找機會把它們寫出來,或者還給他的時候,我才能找回以前的自己。

這個機會在今天降臨到了我頭上,卻險些把我砸暈過去。

上午九點,我接到公安局的電話,讓我立即過去一趟,迷迷糊糊地趕到那里,未等我詢問便被告知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消息︰他自殺了。

我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對他的死感到如此震驚,甚至感覺到眼眶里有不少淚珠在摩擦、掙扎,或許是因為他把我當成了最值得信賴的人;或許是因為對他的過去和現在感到惋惜;更或許,是因為我承載了他三分之二的記憶,他還是他,而我卻不再單純地只是我了。

從警察手里緩緩接過一盤磁帶,我知道這里面記錄著他最後的話語……

「我想你一定很吃驚吧,其實早在一年半以前我就已經打算草草結束自己的生命,並不是因為活著太累、太沒意思,而是不想再用未知的記憶沖刷清晰的記憶。雖說時間是很好的東西,但它並不是萬能的,刻在腦海中的往往不會被消磨掉,還好有你的出現,不然我還真熬不下這五百多天,也多虧了你,我才能在現實中留下一些印記,至少能證明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走過。

之前我答應向你講述的時候,曾要求過不要把我的故事寫出來,現在我希望你能將它們公諸于世。我的人生很短暫,用悲哀加以形容也可以,一直以來我都是默默的一個人,身邊有人相伴的時候又會給自己戴上厚厚的面具,真的好累,不過現在我輕松了,不用再強迫自己去壓抑洶涌的回憶,更不用為了表現自己過的很好而把一切都變成虛假的。

你曾經問過︰你的微笑為什麼那麼溫暖卻又讓人不敢正視?我現在可以回答你,因為我的微笑太容易迷惑別人了,就好比一朵食人花,嬌艷的背後是一張等候多時的巨口,而我的微笑背後,是一望無際的冰川。我想找人在這個冷清的地方陪伴我、擁抱我,就必須去引誘,算下來,二十多年也騙了不少人,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還是向他們說聲對不起吧。

這些年我也攢了一些錢,全部都給你做酬勞。我猜想你在編寫的過程中一定會覺得難以下筆,這也難怪,在你接觸的人里,我恐怕還算是個特例呢。還記得我在講述回憶時特意空過去的那幾段嗎?你去找到相關的那幾個人,他們會幫你把文章串聯起來的,當然,如果他們不願意幫你,就不要勉強了,再怎麼說他們也是給我短暫擁抱的人,盡管我回應的只有傷害。

最後我想再告訴你一句話︰我的過去許多人都經歷過,只是我本身性格的原因,才會被它們迅速侵蝕掉活下去的動力,你一定要通過文章告訴那些和我類似的人,千萬別走和我同樣的道路,笑總比哭好,盛開總比凋零好……」

很短的一段錄音,我卻听了很長時間,沒有倒帶,而是听著無休止的沙沙聲一點一點整理著不屬于我的記憶。能否順順利利地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我不知道,但卻知道我必須去完成它,因為,我已經找不回過去的自己,這些電視劇一般的畫面將永遠與我相伴,還不回、扔不掉,只能奢求更多更多的人和我一起分擔,這是他的囑托,也是我的需要。

他的葬禮在數日後的一個雨天舉行,去參加的人很少,全部都是曾經向他咨詢過的人。我並不奇怪為什麼他的家人沒有出席,听過他的故事後,我已經習慣將那些本不應該出現的情景看成是必然。

莫扎特的《安魂彌撒曲》一直循環播放著,站在人群的最後面听著牧師的禱告,有種想要和主辦人吵一架的沖動。他並不希望上天堂,那里純潔美麗的景色只會讓他帶去的回憶變得更加猙獰;地獄才是適合他的地方,在那里他或許才不會是最悲哀的一個,而牧師機械化的聲音卻只會在他向下的道路上徒添許多障礙,一個人就連死了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談何安魂?

許久,葬禮終于是在最後一個人遞上一朵白色菊花後畫上了句號,成堆的鮮花到底是為了傳遞人們的祝福,還是為了疏散一些彼岸花的花香,只有徘徊在黃泉邊的他才知道了。

「你就是他生前提到的作家張女士吧?」

回頭看著身旁一臉平靜的端莊女性,盡管看不出一絲一毫哭過的痕跡,但她的眼眸還是將她悲傷的情感徹底出賣了,也許她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不讓自己至親的人看見自己的眼淚。

「我並不是什麼作家,只是偶爾寫點東西而已。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他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他在自殺前幾分鐘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只交代了一句,讓我找到你並為你提供一定的幫助,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幫上你的?」

「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的遺囑中拜托我為他寫一本類似自傳的書,可能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事情而已。」

「這樣啊……那你有什麼想從我這里知道的呢?」

「有時間我單獨約你出來聊吧,今天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也好,老實說,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選擇自殺,以前他雖然消極了點,但從未表現過厭世的心理,還會在我不開心的時候安慰我、陪伴我,原以為他是那種很會調節自己的人,誰想他偽裝出來的堅強下竟有一顆如此脆弱的心。」

「我倒是覺得他的堅強不是裝出來的,正式因為太堅強,他才會選擇自殺,連帶著他灰色的過去,一同陷入今生的輪回,來生再繼續背負。只是他的堅強在歲月的催化下變得太過堅固,容不得一丁點兒的溫暖傳遞進去,來生,恐怕又將是一個短暫的旅程。」

「或許吧,先不說你,就是我這個和他想出了十幾年的人都無法完全了解。」

「他生前和你通的最後一個電話里,除了讓你幫我還說了些什麼?」

「念了一首海子的詩。」

「海子的詩?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是的,我本以為他只是閑暇無事吟詩放松一下自己,結果他卻選擇了和海子同樣的道路。好了,我先走了,你什麼時候想找我了再打電話吧。」

「好的。」

在她走後墓地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凝望著他黑白色的照片,腦海中不自覺地默誦著那首詩︰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前程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明天有多遠?對我來說只是一眨眼,可對他來說卻遠到無法企及,遠到只能靠心靈去幻想。

幸福有多遠?對我來說只是伸出手,可對他來說卻遠到未曾觸踫,遠到只能用話語來寄托。

我並不認為他有多麼博愛,會在臨別前把如此質樸的祝福送給所有人。可能是為了將所有的祝福含蓄地送給他的那個好朋友,也可能是為了讓所有認識他的人記住他的善良,更可能只是為了說給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人都是一樣,現在無法得到,就祈禱以後可以;以後無法得到,就祈禱來生可以。周而復始,可又有幾個靈魂能在走過忘川上的奈何橋,喝過望鄉台旁的孟婆湯後,仍然記得前世、今生許下的薄願?

只能自欺欺人地替他許願︰希望他可以找到屬于他的擁抱。

他的葬禮結束後,我將自己安置在了他那個80平米的小家中。朋友驚訝地問過我是不是愛上他這個如煙般消散的人,我用微笑作為了回答,與其在不愛的情況下追尋他殘留的痕跡,不如一言不發地找一個莫須有的借口,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有靈感完成他的囑托。

輕輕攤開黑白封面的筆記本,緩緩寫下昨天才想好的書名——《葬》……

沒有簡介,沒有摘要,有的只是幾行短小的前言︰

你已被安置在了彼方

那些過往已隨你默然遠行

你的遺夢我替你完成

為的

只是不想讓別人掘開你孤僻的墓穴

為的

只是讓你在今生安眠

不知

這些粗陋的文字能否得到你的認可

不知

那些反復的回憶能否替你喚來共鳴

我的筆墨你的故事

有個開頭

卻是悲傷逆流的前兆

沒有結尾

因為它將在某個地方繼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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