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年臘月的一天,一個廠區醫院里,幾個護士匆忙穿梭在婦產科的手術室中,一位年輕的父親在手術室外來回踱步,時不時還能听到從里面傳出的撕心裂肺的呼喊。
凌晨三點一刻,隨著一聲嘹亮的啼哭聲,那位父親終于松開了緊皺的眉頭,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仍處在手術室中的母親也應該在疲憊的面容上擠出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一家三人相依在病房中,雖然時逢隆冬,天空卻給外晴朗,皎潔的月光靜靜地鋪在嬰兒安睡的臉上,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怎樣的未來,唯一可以知曉的,就是來自身旁溫暖的懷抱,以及時而撫過臉頰的溫柔的手掌。
他們家並不富裕,僅僅居住在一個破舊的小院中,深紅色的地磚以及青灰色的牆壁都有不少的裂縫,就連遮風擋雨的窗戶也有幾扇密布著夸張的縫隙。就算如此,家里仍舊十分溫暖,一頭白發的女乃女乃哼著搖籃曲哄著懷中的小嬰兒,年輕的父親陪在孩子母親的床邊,幸福地注視著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孩童。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畫面,在這個小屋中溫馨地上演著。
小嬰兒慢慢長大,從一歲多斷女乃到第一次出生叫「媽媽」,再到坐在手制的學步車中努力向父親的懷抱中蹣跚前行,歡笑聲一直沒有從院子中消散。幾乎每個人在剛生下的時候都會成為中人關注的中心,如果那時大腦足夠發達,日後也就省下了無數怨天尤人的控訴。我們都曾擁有過。
三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小男孩在這一年去了廠區的幼兒園,他們家也分到了一間不大的樓房。雖然日子過的仍然清貧。但小男孩每天還是開心地笑著,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座上。哼著在幼兒園學到的歌曲,回家吃過簡單的晚飯後,還會和父母做一些小游戲,然後在母親的懷抱中靜靜合上雙眼。
小男孩十分聰明,在幼兒園無論是算術、繪畫,還是各種才藝都學的又快又好,到大班的時候已經成了老師們傾愛的孩子,好吃的好玩的都會優先送給他,還把他作為所有活動的中心。贊美聲對于年僅六歲的男孩來說,多的有些嚇人。
可惜這種幸福快樂、無憂無慮的生活並沒有一直持續下去。
96年冬天的一天,男孩跟著父親回到家,以往這個時候母親還在學校上課,而現在卻眼楮紅腫地坐在客廳里,父親剛剛還隨和的臉龐也很快陰沉了下來。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單純地往返于父母中間,無聲地搖動著他們的手。
父親沒有回應一臉疑惑的男孩,徑直走到了廚房。一邊哭著一邊那菜刀在自己的身上劃著。男孩終于被嚇哭了,拼命抱著父親的大腿叫喊著「爸爸」,因為年幼,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拿來阻止父親的話語。唯有眼淚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很多時候,我們都不清楚事情發生的原因是什麼,卻可以知道事情的結果往往讓人痛不欲生。對于男孩來說。此時就是這麼一種情況,滴落到手背上的殷紅的鮮血。以及內心里痛苦的感覺,男孩在這一天明白了︰原來。看見血是如此地讓人恐慌、難受。
這之後,整個家庭都變得冰冷起來,再沒有了昔日不絕的歡笑聲,也沒有了相依相伴所傳遞的濃濃溫暖,父親和母親就像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而男孩則處在他們中間,為找回曾經的快樂做著毫無作用的事情。
我們總會有這樣的想法,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要三個人還在一起,就仍然是個家。男孩或許也是如此認為的,漸漸的不再做一些沒有的事情,也不再試圖喚回父母的笑容,每天只是安靜地待在屬于自己的角落里,努力擁抱著只有一半的溫暖。
一天又一天,男孩從原來的活潑開朗變得格外內向,在幼兒園里很少再和朋友玩鬧,許多活動也一一退卻掉,老師們不只一次的詢問,男孩只是簡單地搖搖頭,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述說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身的變化,更不知道是否應該向別人尋求幫助,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必然的事情,容不得絲毫的抵抗。
直到一天傍晚,男孩拿著老實獎勵的玩具坐在教學樓的門口,身邊的孩子已經一個接一個被父母帶走了,就連老師也終是打熬不過冬天肆虐的寒意,離開了幼兒園。刺骨的寒風不停吹襲而過,冗長的夜晚中只剩下幼兒園門房那一抹昏暗、搖擺的燈光,看門的大叔不停勸說著讓男孩去屋里暖和一下,他都沒有移動自己的位置,他害怕自己的父母一會兒過來會找不到自己,更害怕離開身下好不容易暖熱的台階後再找不到一塊溫暖的落腳之地。
過了很久,男孩趴在膝上睡了過去,在夢中感覺到一雙打手輕輕將自己抱了起來,他知道是父親來了,努力想睜開眼看一下自己依賴的那個面容,卻怎麼也使不出力氣,全身上下,甚至就連幼小的心靈都被凍僵了。
在此之後,男孩不再等待父母的接送,每天背著小書包獨自一人往返于幼兒園和住所之間,哪怕是積雪沒住了腳踝,哪怕是寒風吹白了臉頰,他都沒有抱怨過。一步一步走在別人稱之為堅強的道路上,只有男孩自己才知道,這條路根本不是什麼堅強,而是孤單和脆弱,不停地走著也只是不想得到多余的同情。
在男孩書包側面的一個袋子里,一張被折成正方形的紙片上,稚女敕的字體寫著這樣一句話︰
我會學會一個人生活,不給你們添麻煩,所以。爸爸、媽媽,你們能和以前一樣抱著我笑嗎?
男孩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
小學一年級。他隨父母搬進了新家,白色的牆壁取代呃之前的深灰色。淡綠色的地磚取代了坑窪的水泥地面,生活環境舒適了許多,可氛圍卻更加壓抑了,母親的嘆息以及父親不停吹吐出來的濃煙再沒有從房間中消失過,而笑容則是再沒有出現過。
男孩沒有和幼兒園那時一樣把自己孤立起來,很快便和班里的同學打成了一片,一起歡笑,一起奔跑,雖還沒有偽裝的概念。但他卻本能地給自己戴上了面具,在他心里,恐怕極其不願意讓別人看出自己的軟弱,更不想從同齡的人身上汲取治標不治本的關懷。只是不知道,當那些讓人悲傷的事情在心口越積越多後,他是否還能露出無垢的笑容。
我們往往都要經歷這樣一個過程。因為某些事給自己築起堅實的防線之後,又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我們無法抵御的事情,眼睜睜看著被一點點吞噬的防線,我們只能暗暗告訴自己。下一次一定要堅不可摧。
男孩也是如此,當過了一段用偽裝才創造出來的虛假生活後,他又一次品嘗到了痛苦的滋味。
因為母親經常需要上晚自習的緣故,家里常常都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一天晚上。略微發著低燒的男孩靜靜地躺在沙發上,父親則是坐在另一邊不停通著電話,從幾個月以前。男孩就再沒享受過父母的關心,生病、受傷。他都是一個人慢慢熬了過來。
將近九點,父親忽然說了句要出去一趟。隨後便匆匆穿上外套向屋外走去,男孩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硬撐著身體賭在了門口,哀求著讓父親留下來,可父親卻無動于衷,甚至強行甩開了跪坐在門口的男孩,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男孩在父親關門的霎那收住了自己的眼淚,他知道,無論有多少淚珠砸落的地板上,也喚不回不知去到哪里的父親。
九點半,母親上完自習回來了,並沒有問呆坐在門口的男孩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將因為發燒而臉色慘白的男孩扶起來,只是環視了一下房間,再一次走了出去。男孩再次強撐著身體來到了陽台,拼命呼喊著樓下漸行漸遠的母親,沒有回應,沒有寬慰,更沒有簡單的回頭。男孩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孤單,自從懂事以來他就很少哭,積壓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沖破了他用幼稚的偽裝築起的防線,斷了線地滴落在胸前、腳邊。
那天晚上,男孩自己鋪開了床,翻出了兩粒退燒藥,帶著淚痕睡了過去。他不知道父母是否回來過,又是否看到了他擺在茶幾上的便條︰
爸爸、媽媽,我先睡了,你們回來了也要早點休息,晚安。
單純的話語里寄托著男孩對父母的愛,無論發生過什麼,無論得到過什麼,只有這份親情永遠無法割舍。也許在男孩心里存在一些怨恨,但卻無法將之表現出來,就算世界只有一片黑色,他也看到了許多不同的風景。既已來到,又如何去忽略,如何去記恨?
停下手中的筆,從頭讀了一遍我寫下的開頭,說實話,我並不太滿意,可又無法找到一處可以補充的地方。在他給我講述的故事里,已經添加了不少我自己的話語和感慨,如果再在故事本身上使用一些夸張地修飾,無異于在他已故的傷疤上撒下厚厚一層鹽。在許多人眼里,我就是不道德的代表,但並不能說明我本人沒有一點兒良心,對他,我始終于心不忍。
我很清楚,這個開頭十分簡略,許多事情我並沒有寫進去,也沒有對他的內心世界進行猜測和描述,原因大致有兩個︰一是那些開心的事情寫的再多,也就只能換來少數人的輕笑,它們永遠無法沖破悲傷的故事所拉開的沉重的網;而是我不敢去揣摩他當時的想法,只要我不曾經歷,就沒有妄下評論的資格,在我認為應該怨恨的時候,他或許只是暗暗嘆了口氣,在我認為應該依賴的時候,他或許壓根就沒有張開過雙手。可以直接表述的,只有他的善良,以及掩藏在堅強下面的脆弱。
也許會有人問︰這樣的故事有什麼好陳述的?許多人生下來就沒有感受過父母的關懷。
我承認,單從出生的那一刻來說,他是幸福的。許多事情也不僅僅在他一人身上發生過。但從提筆的時候起,我就已經做了決定。我要寫的並不是他的過去,而是他這個人。畢竟他是我見過的除了官場、商場中人外,偽裝的最厚實、最完美的人。
拿起手機,撥通他最好的那個朋友的電話,只有她才真正觸踫過他兒時的內心世界。
「喂,哪位?」
時隔不久再次听到她的聲音,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就好像從一團雜亂無章地線中找到一個線頭,順著它將所有故事串聯起來後,我或許會變的面目全非。
「你好。我是那天在葬禮上和你聊天的那個寫手。」
「哦,想起來了,你打電話來是想找我幫忙吧?」
「是的,你明天有時間嗎?」
「有,先告訴我你需要我幫你回憶什麼吧,我也好準備一下。」
「他在和我講述的時候,把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到初中一年級之間的一些事情跳過了,我知道你雖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但真正在一起只有這幾年的時間。所以想請你幫我回憶一下這期間發生的事情,以及他當時的一些表現,不用太詳細,只要是你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就可以了。」
「這樣啊,那挺容易的,要是讓我講述他二十幾年的人生還真做不到。」
「沒有誰的人生可以靠離你更一個人就講述清楚地。哪怕再短暫,也會有許多陪同一起演出的人。當中的每一個都有屬于自己的戲份,主角也好、配角也罷。不同角度,不同關系,總會有不同的故事和感受,我又怎能勉強你扮演除他以外唯一存在的角色呢?」
「我現在有些明白他選擇你作為回憶載體的原因了。」
「什麼原因?」
「首先,是因為你的職業,完全可以裝載他灌輸給你的過去,並可以通過文字描述出來。其次,雖然你是靠著別人的記憶而活的,但你並不像那些記者們胡編亂造、月兌離現實,你本身很善良,就算會在一定程度上夸大那些故事,仍會尊重它們本身的真實性。最後呢,則是因為你不會用強硬的手段挖取別人的過去,順其自然地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這樣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他應該就是知道了這些,才放心把所有留下的印記交付給你,並囑咐我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你。論和他相處的時間,你遠不及我,但如果論承受能力的話,你絕對是最合適的。」
「或許吧,畢竟我不是什麼偵探,沒辦法替另一個世界的人說出他們未來得及傳達的話語。」
……
閑聊了幾句,約定好時間和地點後,我有些匆忙地掛斷了電話,她並不和他一樣給我許多壓迫感,卻憑借著對他的了解說出很多讓我不敢否定但又不想肯定的話。
但就她說的那三個原因,實在無法做出反對的回應,可偏偏我又不是那麼看待自己的。我的職業知識給了我一種興趣,並沒有擴大腦海以及心靈的承受能力,正因如此我才遲遲沒有書寫他的過去,諸多的故事早已達到我所能裝載的極限。
而善良一詞,我更是從未拿來形容過自己。尊重真實,也只是覺得那樣會更貼近人們的生活,比較容易讓人和文字產生共鳴,與其說是善良,不如說是謀生的一種手段。
至于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更是一幅理想化的場景。回憶無非就只有兩種,快樂的和悲傷的,而我從不會對快樂的故事產生太大興趣,剩下那些悲傷的,只要將它們傾吐出來,就免不了重新經歷一次逆襲的傷痛,故事的主人也好,與之相關的人也好,都是如此。何為傷害?它永遠不是別人帶來的,而是我們自己通過將某些故事深埋起來,繼而醞釀出來的,只有忘記才可能避免。
緩緩合上筆記本,無數次告訴自己,合上了就不要再打開了,更不要再給自己增添無謂的感傷。
記得以前讀過這樣一首詩︰
人生由水與火組成
在內部有一條小路
還有一團時冷時熱的氣
人生可以概括為八個字
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人生是來受罪還是享福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從早晨到黃昏,從出生到死亡
人生有著太多復雜的事情
我不願看到你,你卻自作多情
你走吧,我的人生
我還要活著,直到生命結束
我現在仿佛就在替他一遍遍誦讀著這首詩,只不過把最後兩句改成了︰先走了,我的人生;你還要活著,直到被所有人忘卻。
以前有人問過我一個問題︰人為什麼降臨到這個世界?
我終于找到了答案︰人的降生就是為了死亡,中間經歷過的,只不過是在白紙上涂抹的一些顏料,斑斕或是單調,暖色或是暗色,一切都只為了讓無休止的旅途不至于太過乏味。
他也是如此,屬于他的那張紙被徹底染成了黑色,不乏味,卻太過沉重……(未完待續……)
ps︰在寫黑色調的時候我一直在猶豫,很多時候悲哀的人生總是讓人難以啟齒,更何況還是真實的故事?降生,從這一章開始就要進入一場悲劇中,親情、友情、愛情,交織在一起書寫悲傷,到最後會產生怎樣的結局?如果有人問我這是在寫什麼,我想我會回答我的文字講的不僅僅是故事,更多的是情感以及人生,或許還要帶些期盼和告誡吧。總之,慢慢讀下去,說不定你也會被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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