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調 第四篇 葬淪陷(2)

作者 ︰ 雨落輕含

在稚女敕的偽裝下男孩「快樂」地生活著,自從那一次父母毅然決然地離開之後,晚上就經常只有男孩一個人在家,從放學時的傍晚到夜色完全籠罩,這是他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了,看著成群結隊回家的同學,又看著每家每戶偷出來的溫馨的燈光,他只能一個人扭頭告訴自己要堅強,卻不知在他身後有殘留的濃濃羨慕。

久而久之,從學校到家里道路兩旁的綠化帶成了男孩最喜歡的地方,無論什麼季節、什麼天氣,他總會在放學後一個人慢慢從那里走過,時而彎腰撿起一根折斷的樹枝,在地上隨意勾畫著;時而又找一塊相對干淨的地方一坐就是好長時間,靜靜等待著又一個孤單的夜晚。

慢慢的,男孩升到了三年級,不知出于什麼原因,他在中途被轉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班級,之前借著偽裝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友誼也蕩然無存。這一次,男孩沒有再強迫自己開朗起來,盡管不少人都來找他說話,都被一一推拒到了一旁,幾乎所有人都在評價他目中無人,卻沒有人知道,他只是累了。每天鍛煉著照顧自己的生活;父母少有的待在家里,也是無休止的爭吵,而他只能是倚在臥室門的內側,呆呆地看著床頭零星擺放的幾個小機器人,它們是唯一不會拋棄他的存在。

可無論他如何表現著自己的優秀、懂事,都沒能喚回父母對他的關注,甚至每天能搭上話的機會都屈指可數。三年級後半學期開始不久,他的父母宣布了離婚。他被判給了母親,父親則離開了這個家。年幼的他並不十分明白離婚是什麼意思。就沒有阻止父母的決定,恐怕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說出反對的話,畢竟在他的心里,早就沒有了家的存在。

這件事情之後,男孩並沒有讓自己更加冰冷,而是帶上了有些神經質的活潑,明知道班里很多人都討厭自己,卻仍不停地奔走在各個小團體中,說著自己不擅長的話,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同學們都驚異地看著他的改變。但都沒有注意到他時不時就會紅腫起來的雙眼,更不會知道他在無數個夜晚流到枕邊的無數眼淚。人都不會願意把自己悲傷、脆弱的一面表現出來,他只是比其他孩子學會的早了一些。

男孩這種夸張的變化並不是沒有任何的收獲,除了換來許多朋友外,還讓他注意到了她。

第一次留意她還是因為班里在排練六一節目的時候,她忽然大喊了一聲「啊,我的王子」,隨即跑到另一個男孩身邊親了上去。他在看到這一幕後笑了,幾年來再一次真心的笑了。可是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嘗試都無法笑出聲,似乎嗓子已經忘記了什麼是笑聲。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日後,他開心的唯一標志會成為平平常常的露齒一笑。

從那以後。男孩決定和她成為朋友,大概是覺得在她身上能找到可以讓自己放松的理由吧。

最終他成功了,雖然隨著她的到來還跟來了許多謾罵。但他並不在乎,只要能讓自己每天不至于太過疲憊。和再多人為敵又有什麼?或許在那時他就已經明白了,一個人永遠無法得到所有人的認可和理解。與其去奢求得不到的東西,不如好好珍惜已經得到的。

不過命運真的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因為時常是一個人的緣故,男孩變得非常能干,也吃得了苦,加上他本身十分善良,沒有一點心機,總是會幫助身邊的同學,不久就成為了班里乃至全年級的勞模,原本周圍人對他的芥蒂和誤解也隨之煙消雲散。盡管只有在學校的時候,他還是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快樂和溫暖,父母帶給他的陰影自然淡化了不少。

可惜的是,男孩並沒能平靜地度過自己所喜愛的時光,現實又一次在他頭上種種敲了下來。

四年級後半學期中途,他不得不暫時離開了學校,去到老家一個破落的小村莊中,在那里躺著他奄奄一息的女乃女乃。原本他母親是反對他去那里的,還說了一句很過分的話︰還沒死呢,急的去那干什麼?他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了憤怒的滋味,第一次月兌下了好孩子的面紗,第一次頂撞了自己的母親,第一次竭盡全力地嘶吼著︰我不管你和爸爸之間怎麼樣,女乃女乃永遠是我親愛的女乃女乃,我必須去!

然而他還是沒能見到女乃女乃最後一面,趕到時只听到無數哭喊的聲音,只看到一臉安詳永遠沉睡下去的女乃女乃。

作為孫子,他需要在送葬的時候端著遺像跪行很長一段距離,還需要守三天三夜的靈,對于年幼的他來說這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但他沒有喊過一句累,抱怨放過一句苦,因為他真的好後悔。從出生到現在,陪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就是女乃女乃了,對他最好的也是女乃女乃,可是他卻把父母帶來的委屈通通撒在了女乃女乃身上,沒事就在女乃女乃後背上亂踩亂跳,甚至還把女乃女乃關在門外整整一個下午,本想在女乃女乃臨終前好好說一聲對不起,可老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或者可以說是他母親剝奪了這個機會。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他知道流著淚說對不起沒有一絲的誠意,他還知道眼淚只會成為推卸過錯的一種工具。不奢求得到原諒,不奢求得到安慰,這就是他的選擇。直到他離開的前一天晚上,直到他得知女乃女乃留下的唯一一句遺言後,終于沒有再忍住蓄勢已久的淚水。

「一定要照顧好孩子」,這句話是說給他父親的,卻說進了他的心坎中。

原來,一直關心著我的只有女乃女乃,只是以前沒有注意到,以後也沒有可能再擁抱了。這是男孩得出的一條最不願面對的結論。

一無所有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無所有之後,才發覺並承認自己已經一無所有。

回到學校後。男孩再次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先是主動提出把座位調到靠窗的地方,而後又手鏈了自己硬裝出來的開朗。下課的時候總會托住下巴靜靜地望著窗外。他最要好的那個朋友反復問了許多次「你在想什麼」,都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最多也就是被告知「我在看風景」。真正的答案他只想一個人知道,他是在變幻莫測的天空中不停找尋著那張熟悉的面容。

大概是由于他忽然流露出來的特殊氣質,不少女孩都主動接近了他,對于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來說,一個人只要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自然就會成為眾人關注的中心,只是對于他來說。這些都已不再是他需要的了。身邊有再多的人也終有離散的一天,耳畔有再多的關心也終有消失的一天,擁有了卻留不住,留住了卻又漸漸變了味道,到最後甚至還會失去緬懷和遺憾的資格。凡是經歷過悲歡離合的人往往都會知曉這個道理,他也是如此,只不過是在一個不太合適的年齡而已。

停下筆,看了一下我總結出來的簡短的故事,和寫第一篇的時候一樣。許多心理都是我強行賦予給他的,可能會有一些不真實的感覺,甚至還有點博取同情的嫌疑。在寫他降生的內容里,我的確是通過他的講述編出了一些不符合他年齡的東西。也只能勸慰自己那時的他一定和我所想的是一樣的。不過在他淪陷的這幾年里,我並沒有無根無據地隨意亂寫,他留給我的一個破舊日記本里。證明了他的成熟,我只是把他的情感用自己的語言總結了一下而已。

……

「晴

今天晚上我又是一個人在家。爸爸媽媽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在意他們做什麼去了,反正問也問不出。拉也拉不住,還不如讓自己習慣現在的生活。

和往常一樣,寫完作業後我趴在陽台用望遠鏡看著四周,這個望遠鏡還是我幼兒園一次畫畫比賽上得到的獎品呢,雖然只是個玩具,也足夠我看清附近幾棟樓的人們在做什麼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有的這種興趣,當我注意到時已經成了睡覺前必做的事情了,大概是因為家里的節能燈太過蒼白了,讓我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通過別人家柔和的燈光尋找我差不多快要忘掉的感覺了。

我看四周的時間長短並不固定,有時候會幾十分鐘待在陽台,有時候則是拿起望遠鏡不久就又放下了。原因也十分簡單,看到別人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的畫面我就沒有了繼續下去的想法。我真的一點都不羨慕他們,別人的永遠是別人的,越是羨慕就越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如此孤單,既然如此,還不如堅強地告訴自己,我經歷過他們沒經歷過的生活,值得去驕傲一下。

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晚安。」

……

「多雲

今天放學因為又在路邊的小林子(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里坐了會兒,回到家已經不早了,不過爸爸媽媽都在呢,好久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場景了,雖然我們三人都不說話,但我還是很開心,至少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呼吸。

寫完作業後,媽媽便把我感到了臥室,還讓我把門鎖了起來,我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麼,但還是听話地照做了,不想惹她生氣,不想做一個調皮的孩子。

沒多久,外面傳來了他們的聲音,我听到了‘離婚’這個陌生的詞匯,不過在听到媽媽說孩子歸她的時候,我大致猜到他們是要徹底分開了,現在只是在爭搶物品的所有權而已,我也屬于物品之一了。原本想要出去阻止的,可在握住門把手的時候我猶豫了,一是因為找不到可以阻止的理由,而是因為阻止不阻止似乎都沒什麼意義。阻止了,我每天估計也還是一個人,回到家和不回家沒什麼區別;不阻止,說不定還能擁有他們之間的一個,哪怕只是一種樂觀的想法。也有一點可期待的價值。

就這樣吧,隨他們怎麼決定好了。我不需要報任何希望,不需要做任何改變。」

……

「多雲轉晴

今天是個好日子。因為我終于和她成了朋友。直到現在回憶起那時她大膽又滑稽的舉動,我就會忍不住露出笑容,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放下心頭的重擔,輕松地度過每一分每一秒,就是不知道我為什麼笑不出聲了,嗓子好像變得遲鈍了許多,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只要我知道自己是開心的就好。

可是同學們好像特別反感我們在一起玩呢。總是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感覺就像是我厚著臉皮將她佔為己有一樣,也許他們並沒有注意到,當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想要得到的,總會想盡辦法去爭取,我只不過做的比較明顯罷了。況且她都沒有在意其他人的眼光,我這個心里沒有一點幻想的人又何苦為難自己?那些我未曾得到過的東西已經不重要了,現在不,以後也不。我要做的,就只有好好抓住她,不讓自己空手度過短暫的童年。

我要睡覺咯,你也早點休息吧。我的朋友。」

……

「小雨

今天是我從老家回來以後的第十天,還是沒能從女乃女乃去世的事實中掙月兌出來,雖然老師答應了我任性的要求。將我的座位調到了窗邊,可就算我隱約從天空中看到了女乃女乃的面容。仍感覺十分模糊、遙遠,一無所有就是一無所有。再怎麼麻痹自己也無濟于事。

她今天又問了我好幾次‘你怎麼了’,我很感謝她的關心,也很感謝那些主動找我說話的同學,可惜我已經不需要這些了。就像我女乃女乃一樣,對我的關心終究有一天會消失的,我才不要到那個時候再後悔沒有去多多感受一下,沒有好好地珍惜呢。

說到底人還是有必要將自己鍛煉的適應一個人生活,這樣就不會出現太多措手不及的事情了,也不用一遍遍舌忝舐不可能愈合的傷口。

對不起了,童年,我要帶著你一起進到黑暗中,不過你放心,不久之後你就會離開這里的,而我可能會永遠地定居下來。」

……

他的日記有很多本,字跡也在一本接一本中變得成熟,唯一沒變的就是他所寫下的老練的內容。我想看過它們的人都會和我是同樣的感受,這應該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人留下的回憶錄,然後在得知它們的作者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離世後,再張大嘴倒吸一口涼氣。

使勁舒展了一下筋骨,雖說並沒有寫多少字,可我仍舊感覺十分疲憊,就好像每一筆都在泄露著天機,每一筆都需要承受殘酷的神罰。

掏出手機,又撥了一個號碼,這還是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得到的。

「您好,請問是崔老師嗎?」

「我是,你是哪位?」

「我姓張,是一個自由寫手。」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是這樣,我想抽時間約您出來聊聊,提前打個招呼征得一下您的同意。」

「約我聊聊?真實抱歉,咱們素不相識,應該沒有什麼可以聊的吧。」

「抱歉,是我沒有說清楚。找您是想聊一下您過去帶過的一個學生。」

「我的學生?叫什麼名字?」

「這個我現在還不能告訴您,在電話里提他的名字顯得有些不太尊重。」

「你確定那個人是我以前的學生?」

「是的。」

「那好吧,我平時都有課,這個周末你找時間吧,我可不願意看到我的學生出什麼事。」

「您果然是一個好老師,那到時候見。」

這個崔老師是他初中時候的班主任,我之所以找她也是迫于無奈,在他講述的故事里,初中三年並沒有出現對他產生影響的同齡人,我又急需了解在別人眼中那時的他是個什麼樣子。如果我正在寫的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還可以通過想象刻畫出一個豐滿的人物,先不說我筆下的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光是他這個琢磨不透的人,想要憑空勾勒,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經常听人這麼說︰我已經徹底淪陷了。

實際上,並沒有多少人能真正解釋這個詞的含義,更沒有多少人真正經歷過。絕大多數都在通過這個詞抒發自己突然爆發的強烈情感,待到冷靜下來,才發覺自己最多也就站在沼澤的邊緣,連腳心都沒有陷進去。

辭海對淪陷有兩種解釋︰國土被侵佔;落泊。

凡是知道的人大概都不會輕易使用這個詞,就連我說自己淪陷了,也有些牽強,可對于他來說卻再合適不過了。我不敢說他的生活是落泊的,和許多人一樣,他也曾感動過,也曾品嘗過愛情,但他的心一定是落泊的,就算一度遇見過讓他真正覺得溫暖的人,也只是從深淵中冒了一下頭,很快便又掉了回去。

也許,自殺真的是最正確的選擇,至少還可以將他短暫的一生淪陷一同埋葬在地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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