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來夕城已經這麼久了」,坐在「島嶼」的收銀台里,掰著手指暗嘆著。每每想到來夕城的原因就不禁一陣唏噓,老天真的是很會捉弄人,讓你遍體鱗傷後又為你提供一個自愈的地方,許久之後再出來告訴你,時間永遠不會主動幫你治療傷口,還得由你自己不停的舌忝舐。
「小曦!」一個員工的呼喊打斷了我的碎碎念。
「怎麼了?」
「你來‘島嶼’多長時間了?」
「應該有六年了吧,不然也當不上這里的經理啊。」
「可是夕城這麼小的地方,你為什麼跑來這里上班?」
「因為夕城是我喜歡的地方唄!」
「切,誰信啊,你長得這麼漂亮,去哪都會成為焦點,怎麼可能因為如此簡單的理由舍棄應有的生活?」
「我又不是靠臉蛋吃飯的,只有自己喜歡的生活才是應有的生活,就像現在天天來店里上班,閑暇時到海邊散散步,簡單、舒適,沒有比這更適合我的了。」
「哼,我要也能長一張和你一樣禍害男性的臉,肯定會讓自己過上天天玩樂的生活。不和你說了,繼續擦我的桌子去。」
無奈地搖搖頭,同樣的問題不少人都問過我,正像他們說的,我的生活在別人眼中絕對不應該局限在一座小城、一家餐廳中,可他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樣的環境已經足夠寬廣了,再大些可能就會將自己極力隱藏的東西暴露出來。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就十分好奇,先是站在店門口吃驚了好久,被想跟的女孩拖進來後又陷入了思索中,還是不是望著店里的音響發呆,似乎想要從中發現些什麼。我看不出他和那個女孩是什麼關系,像是戀人又像是才認識不久的朋友,女孩的視線從未離開過他的臉龐。時而開心時而掙扎,而他的眼楮卻什麼都沒有放進去,明亮但十分空洞,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與他毫不相干。
傍晚的時候他又一次來到了店里,一個人點了杯冰咖啡靜靜地坐在角落里。這個時候他的眼楮又發生了變化,不再空洞,卻僅僅把火紅的天空放了進去,沒有感情,沒有波動。也許是被他身上散發的氣質所吸引,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關注起來。知道晚上十點,掛鐘的叮咚聲才將我從呆滯中喚了回來。輕輕走到他身邊,有些不忍地將他的視線挪回了現實中,他不像普通客人那樣自認為是上帝,反而向我道了個歉,那感覺就像草叢中的一朵嬌女敕,明明最出眾卻怨恨自己打擾了草叢的生活。
我們簡單聊了一會兒,我終于知道他白天為什麼會對音響那麼感興趣,因為那首從未變化過的《loveuu》。我不清楚為什麼要騙他說是老板的喜好才將這首歌循環播放下去。事實上,完全是因為我自己對它的喜愛,于是便自作主張的讓它成為了「島嶼」的唯一,或許他也和我一樣。對《loveuu》產生了一絲共鳴,才會如此執著于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回到住所我很快便鑽到了被窩里,一個人在這個孤單的屋子中生活了許久,仍舊沒能適應夜晚時彌漫在這里的恐怖。只有四四方方的被子才能給我一個安慰性的擁抱。月光從猙獰的夜空中擠出一條縫隙照在我的臉上,自從來到夕城這是我頭一次感受到夜的溫柔,只是閉上眼後。我仍舊躲不開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悲傷電影,無限循環的噩夢……
那年我十歲,粉雕玉琢、溫文爾雅,已經初長成了一個小美女,走到哪都受到無數人的夸贊。加上彈得一手好鋼琴,在眾多比賽中都拔下頭籌,一時間成為公認的天才少女,被給予了極大的期望。本該風風光光、順順利利地走完剩下許多的人生,卻因為一場災難,徹底改變了我的一切。
十一歲生日當天,瓢潑的大雨下了一整天,我獨自坐在琴房中練習著,同時等待著出差的父母趕回來陪我度過一個溫馨的生日宴會。正當我微笑著準備彈奏最後的樂章時,一聲驚雷擾亂了完美的曲子,隨之而來的電話鈴聲則打斷了重新開始的想法。有些憤懣地接起電話,听著對面冷淡的聲音陳述了一個事實︰你的父母在剛剛發生了車禍,不幸雙亡。我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卻必須面對被保姆阿姨洗劫一空的冰冷的房屋,必須面對砸在琴鍵上的一滴僵硬的淚珠。
父母的葬禮在數日後舉行,我靜靜地站在隊伍的最前面,胸前抱著準備入土的兩個骨灰盒,原本高大的身軀如今卻變得如此渺小,輕易地托著卻感受不到一丁點兒熟悉的溫度。那天去參加葬禮的人有哪些我早已記不清楚,更不記得有多少人流下過真摯的眼淚,只記得在得知自己擁有了父母龐大的遺產後,親戚們投來的一雙雙貪婪的目光,以及大伯拉著我離開時周遭低聲的私語,我知道那些極力壓低的聲音中,有嫉妒、有陰謀、有渴望,唯獨沒有同情。
十歲到十四歲之間我的記憶是空白的,只因這段時間的生活太過單調乏味。沒有鋼琴,沒有文字,沒有數不盡的榮耀,原先的大房子早已被大伯佔為己有,就算回去看到的也是陌生的面孔;沒有關懷、沒有陪伴、沒有道不完的歡聲笑語,只是一個人每天如同空氣般穿插在不屬于我的家庭中,不敢哭也不敢笑,甚至不敢做一次簡單的深呼吸。
就在同一年,也是大雨瓢潑的夜晚,我坐在書桌前翻看著以前的相冊,大伯的兒子忽然闖了進來,粗魯地強暴了我,無論多大聲地呼救,無論多用力的掙扎,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心里以及身體上的疼痛……
悠悠地睜開眼,苦笑著拭去額頭滲出的冷汗,同樣的夢境我經歷過太多,早已從起初的驚醒變成了如今的順其自然。那件事之後我大伯提出讓表格娶我,目的應該是為了得到我擁有的財產吧。也因如此,那天晚上他才會在隔壁平靜地聆听了我的哭喊。等到了十五歲,我打掉了肚中十分厭惡的嬰兒,卷起行李悄悄來到了夕城,並在十七歲那年開起了「島嶼」,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店里的經理,卻沒有人知道我也是背後的那個老板,更沒人知道一個未成年少女所承擔的痛苦和付出的艱辛。
清晨奔走了數個消失後終于顯露出來,微弱的晨曦不聲不響地照了進來,我流下了一滴眼淚。不是因為無聊的夢境,而是因為一路跌爬所換來的疼痛,那滴眼淚和露珠一樣晶瑩、美麗,但卻要更加沉重、寒冷。輕嘆一聲,將笑容重新掛在臉上,邁開自己的腳步,生活,仍要繼續下去。
在用半虛假編織的生活里,他成了我最常見到的風景。幾乎每天都會和那個關系有些奇怪的女孩在我的視野中停留很長時間,我很感謝他對「島嶼」的認同,卻不得不擔憂起皺眉頻率越來越高的那個女孩,兩個人的世界總有那麼一個地方時常出現。任誰都會有懷疑的心理。不過他本人好像並不擔心這些,只要能讓自己享受在每分每秒中,其余的對他都不太重要,真不知道該說他自私。還是說那女孩一直在自作多情。
他的到來和他的消失一樣突兀,在那女孩一次急匆匆離開後沒多久,他就再沒出現在「島嶼」的角落里。雖然有些疑惑和失落,但我卻無法讓自己去在意,畢竟他的存在與否對我不會產生太大影響,與其讓自己平白無故增加許多煩惱,還不如早點去尋找下一個會在腦海中留下記憶的地方。
正如我向別人述說的那樣,我一直認為自己的生活就這樣不帶任何花絮地延伸下去就好,白天在店里上班,夜里倚在窗邊直到打熬不過席卷而來的困意,休息的時候追著浪花在海岸奔跑,累了就找個地方稍作休息。
今天也是同樣,一大早來到店里發現輪到自己休息的時候,著實尷尬了好一陣,估計所有員工中就只有我對休息不是特別在意,至于原因恐怕也是不想讓某些不好的東西趁虛而入。
無奈之下我只好來到了海邊,唯有這里才能充實注定無聊的一天。走了好久好久才在一塊礁石上坐了下來,在海邊我挑選過許多用于歇腳的地方,唯獨這里我最為滿意,潮濕、冰冷的感覺總能讓我記起許久之前明白的道理︰身體已經逃避了過往,還有什麼資格讓回憶也躲在角落里?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把來到夕城作為自己新的開始,卻沒計劃在其後添加什麼故事,只想著靜靜地等待力不能及的結局緩緩到來。可惜這個信條我終究是要打破了,因為在不屬于我的地方遇見了不屬于我的人。
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時我並不驚訝,甚至還有些竊喜,至少能確定他並沒有徹底遠離我的世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我也說不清,最多也就能說成是在他身上可以找到和我類似的特征。
並肩坐在礁石上沒多久我便知道了他的名字,只是沒想到我曾經最為喜歡的一個青年作家會和他是同一個人,慕輕含,和我一樣在很小的時候便被光環籠罩著,又在幾年後同樣選擇了消失,然後同樣選擇了夕城。未見過他本人的時候,我只認為他的感情十分豐富,現在我才發現,他的文采不僅僅源于情感,更多的是一種天賦,一種對文字的敏感性,就像他在得知我的名字後瞬間編出的一首詩︰莫說紅落化成灰,羽兒來去又為誰?如若你我不相會,曦晨流光轉輪回。听到的同時我便深深喜歡上了它,和我走過的人生可巧重疊了一部分,輪回,八年前我便輕輕轉動了。
我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在那麼短的時間找到靈感作出的詩,可當看到他眼楮的瞬間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從未想過作為心靈窗口的眼楮也會有如此復雜的變換,從清明靈動到單調無神,再到如今的黯淡模糊,在下一刻他或許就會永遠失去光明。我試圖詢問他遇到了什麼事,卻被他帶到了別的方向,到最後我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怎麼了,只能朦朧地判斷出他的過去以及現在都不是一帆風順。
臨別前我邀請他來「島嶼」上班,這個突兀的想法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以往我會很干脆地將某些不太重要的人拋在一旁,面對他我卻總會有一股的沖動。在別人眼中這就像一個青春期的少女為了純潔的愛情提出的任性要求,只有我自己才明白,看著他就如同看著十歲時剛變成一個人的自己,如果那時有人能站出來真心我,就一定不會面對往後的悲傷,結果,我沒有得到,但至少我能讓他得到,有他來演繹我的另一個人生。也算圓了一個縹緲的夢吧。
回到家我沒有和以前一樣坐在窗邊,而是趴在沙發上反復思考著他剛才說的一句話「你為什麼要裝作開朗的樣子?真實的你應該很安靜吧」,他說完後我便立刻收起了笑容,也做出自以為最合適的回答,但我想他肯定依然會認為我的偽裝一點兒都不到位,而不會想到我的平靜其實也是偽裝出來的。如果說笑容是為了讓別人看到我美麗的一面,那麼平靜就一定是為了讓我自己不至于癲狂而施加的封印,老實說這樣的生活很累很累,但我實在沒有能力將過去忘得一干二淨。不同的人不同的面對方法,而我只能選擇最艱難的,或許在將來會出現一個擠掉我過去的人,也只能到時候再做改變了。
慕輕含在和我聊過之後的第二天便出現在了「島嶼」里。眼楮不再是昨日的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困惑,我想他大概是因為弄不清做出這種選擇的目的是什麼,結果又會是什麼。就連我這個倡議人都不明白,但至少我相信手里有些事情做總能排解掉一些煩躁的心情。
不得不承認他的適應能力、學習能力都非常不錯,僅僅用了半天時間便從見習服務員畢業了。加上相貌著實很不錯,很快就成了店里受歡迎程度僅次于我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的笑容,就算是面對著客人也是僵硬又苦澀的,興許被接待的人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和諧,但放在我眼里這就意味著工作沒能帶給他期望的效果。
「來這麼長時間感覺如何啊?」他上班一個星期後的晚上,我將他留到了最後,問出了這句話。
「挺好的,比我天天過著頹廢的生活要好了許多。」
「那之前發生的事情還在猛烈影響著你的情緒嗎?」
「有時候還會吧,不過至少在我忙碌的時候它會變得很安靜。」
「也就是說在你下班後,它會將積攢下來的瘋狂一股腦全都釋放出來?」
「這是必然的,許多事情你越想去忽略就越會在不恰當的時間變得不得不去重視。忘掉和記住都不容易,也都不會沒有任何的副作用,記住了又忘掉和忘掉了又回想都會讓原本的悲傷徒添一倍,到最後還是得被迫遵循無聊的順其自然。所以我沒有選擇的權利,沒有改變的資格,只有接受的義務。」
他的話讓我陷入了短暫的思考,我也面對著和他同樣的處境,甚至有可能比他的還要嚴峻一些,但我卻沒有做到和他一般的豁達,或者不應該稱為豁達,應該叫做承受。我一直都不敢讓自己完全暴露在悲傷面前,總是或多或少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存放著美好的幻想,始終沒有注意到的是,那些幻想到最後還是全部變得蒼白。他肯定也有幻想,不過不是為了讓自己在扭頭時看到多彩的風景,而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嘲諷過去的理由。
「你說的很對,我要想你學習。「
「還是不要學習為好,這樣也許能讓自己在逆流的悲傷中輕松一些,當卻會迫使自己在某一刻錯過某些重要的東西。」
「至少可以坦然面對不是嗎?」
「你又錯了,剛才那番話並不代表我面對了、承受了,只是在訴說自己的無力而已。坦然面對的人是不會和我有同樣的想法的,在它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無所謂來形容。」
「可我喜歡你的方法,那樣就不會顯得太過冷血。」
「冷血有什麼不好?這個世界本就不是一直暖洋洋的,太過熱血只會提早迎來焚毀的時刻。」
「你怎麼總是有這麼奇怪的想法?難道是因為寫文章血多了,所以才總是說一些晦澀的話?」
「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這也和我的文章沒有任何關系,我筆下的人物比作者本人還要豐滿、細膩,我如果能有它們的一半也可以轟轟烈烈一場了。況且你不是全都听懂了嗎。這說明你和我都有過相同的想法,只不過我大膽地說了出來,而你卻將它們掩藏得很深。」
我無法否認他的話。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當某一天某個人道出了我們逃避的東西,才會驟然發現,我們所了解的只是故作堅強的自己,真實的自己只有那些和我們有相同呼吸的人會了解。
「唉……敗給你了,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了。」
「這麼半天都是我在說,你把我留到了這麼晚總要有想說的話吧?」
「我都快忘了,你這幾天表現的很不錯。可你不覺得是在壓榨自己的身體嗎?當初我叫你來這里上班,可不是為了看你瘋狂的模樣,如果你真的擺月兌不了心里的陰霾,還不如多休息一下,也給它一個膨脹到極限再爆裂成粉末的機會。」
「膨脹到極限再爆裂只會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心吧,我沒事,你為我提供了一個如此完美的平台,要好好珍惜、利用才對。況且我壓榨的也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記憶,我要把它們壓到稍不留神就會漏掉的程度。」
「只怕到時候漏掉的不是你的記憶而是你的時光。記憶這東西沒就沒了,總會有新的去填補空缺。時光卻不一樣,你漏掉了就永遠找不回來了。」
「這個道理我懂,但有些記憶比時光重要的多,又比時光殘忍的多。換作是你會如何對待那些記憶呢?」
「我……」
「不用回答!我不想知道你的選擇,也可以說你用一舉一動早已告訴了我,那些記憶和時光在你的世界里是並駕齊驅的。你一個都沒有漏掉,也一個都沒有真正抓住。我和你不一樣,我會努力去抓住其中之一,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在許多年後感慨曾經的空白。」
慕輕含說完便擺著手離開了「島嶼」,他一定是知道我已經沒有了可以回答的話,為了不讓我難堪,為了不讓短暫的關懷變成虛無,他選擇了匆匆消失。
我十分感謝他用強硬的手段止住了我的話頭,否則我肯定又會說出謊言,欺騙他也許沒什麼,主要的是我會欺騙了自己。他說的一點兒都沒錯,時光和記憶對我來說都已經變成了殘次品,明明可有可無卻又偏偏不願離我而去,或許我早已習慣了生活中的空白,沒有別人留下的痕跡,更沒有自己刻下的一點一線,不敢說這樣的選擇是輕松的,也不敢說我已經看開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但至少可以說會有更多的機會等著我去撰寫,。這就是我和他的不同吧。
從書櫃中翻出慕輕含曾經寫的小說,里面有一首小詩被我重重圈畫著︰
眷顧我的夢
已失望地離去
留下茫茫的黑暗
安慰我的眼神
已注視著他方
留下模糊的倒影
淚水中淡化的別離
不是那麼悲傷
盛開的水珠
記載著銘刻的回憶
快樂又痛苦著
這首詩曾經陪伴了我好久好久,原本寫給相愛之人的,卻被我用在了對父母的緬懷上面,每當我有些混亂的時候,總會讓它勾起我十歲以前的回憶,洶涌的悲傷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起到積極的作用,沖垮新築起來的迷茫。
慕輕含,你已經用真實的話語擊潰了我許久未變的生活和信念,只能希望,你會幫我重新找回前進的方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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