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床上起來,四周還是那慘淡的白色,回想起昨晚睡覺時仍舊如同白晝的空間就不免一陣唏噓,如果不是屋子一角的掛鐘刺耳地說了句「晚上十點,請睡覺」,我一定會固執地認為這個世界的白天很長很長,還也許根本就沒有黑夜的存在,只能憑借自身的本能維持正常的作息。
簡單地洗漱完,正想著要去哪找點吃的,敲門聲便響了起來。我知道肯定是連奕冰來完成他自己的工作了,只是和昨天比起來,我對他忽然產生了一絲同情,在不熟悉的地方做著不喜歡的工作,還不能有任何怨言和推拒,好不容易找到認識的人卻又被冷落到了一旁。換做是我估計還能用高傲勸慰自己,可對他來說,除了忍受再沒了其它任何辦法。
稍微猶豫了一下,打開了房門,他依舊是一臉和煦的微笑,似乎完全不在意昨天發生的事情,只是眼眸深處的疲憊述說著他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輕松,八成是做了很長時間的調整才決定出現在我面前。
「你這麼早過來干什麼?就算是為了完成工作也要等我完全清醒了以後吧。」雖然對他的看法有了些許不同,但我還是沒有改變冰冷的語氣,正像他說的,來到這里的人都是身不由己,自然也就沒必要去可以構建什麼特殊的關系。
「我是來送早飯的,你應該還不知道從哪得到食物吧。」
理所當然地接過早飯,和記憶中的食物倒是沒有太大區別,牛女乃、三明治,也許這個世界並沒有我想的那麼古怪,至少從生活必須的東西來說,不用我花費太長的時間去適應。
「姑且和你說聲謝謝吧。」
「婉……1372……」
「私底下就叫我名字吧,那個無聊的代號當著外人的時候再叫」,這是我對他的一個讓步吧,畢竟以他的地位多少能給我的生活帶來些便利。「說吧,有什麼事?」
「你昨天應該去過那個恐怖的黑色空間了,我是想告訴你千萬不要把長老的話當成玩笑,在這個地方稍不留神就會體驗到殘酷的事情。我雖沒有真正感受過,但卻親眼看到過,那絕對不是你我這樣的人有能力負擔的。」
對他的話我沒覺得有太多吃驚,不過是在猜測出的畫面上蓋上了一個肯定的印章而已,也正是因為不清楚自己會不會跨入那片黑暗中,昨天才會格外的煩躁。「這個地發到底叫什麼,長老說的彼端應該只是為了應付我吧?」
「我剛來的時候也被告知這里叫做‘彼端’。後來成為長老手下跑腿的人後才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的名字,‘徘徊’,很有意境的名字,我一直不明白它的含義是什麼。不久前長老才替我解答了。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在徘徊,腦海中的現在和眼中的現在之間的徘徊,生和死之間的徘徊,純淨和污濁之間的徘徊。老實說我不覺得這樣安排有什麼意義,就算沒有這個世界人們也一樣在徘徊著,只是最終我還是沒能把它看成是一個夢境。大概是性格的緣故吧,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喜歡看到溫馨的畫面,而這里,許多事情的反差都太大了。」
「狗屁徘徊!只要還有一點兒活下去的信念。就沒有誰會產生徘徊的心理,無論如何掙扎能走的路都只有那麼一條,與其說是選擇,還不如說是一個警告!」
「看樣子你終于接受這個事實了。」
「我倒是不想接受,可偏偏找不到否定的證據,真希望我感覺不到自己活著的氣息,就不會如此無奈了,」
「一開始所有人都是類似的想法。慢慢的就變了。除你以外,現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習慣了讓自己保持沉默,做著必須做的事情。改變著不想改變的東西,就算如此,仍舊沒有人成功離開過。」
「沒人離開過?也就是說沒有人塑造過完美的靈魂?」
「可以這麼認為,恐怕就連長老都沒有做到真正的純潔。」
「那還有什麼必要做改變?為了讓自己討厭過去?還是為了剝奪幻想的權利?」
「不知道,也許只是為了躲開洶涌而來的痛苦,還也許是為了從麻木中找到重要的人和物。好了,你快點吃飯吧,吃完我帶你到周圍轉轉,親眼看過了興許就能找得到一個適合你的解釋。」
難得一次听話地止住了自己的話頭,我知道他沒有任何的隱瞞,繼續問下去也只會得到更多的不知道。更何況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他這種溫柔的人,更加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我需要的,是在這個不可能離開的世界中尋找可能離開的方法,在此之前,利用再多的人我也不會有任何的愧疚。
連奕冰帶我走出屋子的時候是九點多一點,至少掛鐘上是這麼顯示的。關上門的同時我向印象中昨日降臨的那個地方望去,卻發現視野在中途就奇怪地斷掉了,不是因為霧氣,而是一個巨大的彎道將原本應該連續的景物藏匿到了另一個方向。很自然地抬頭望去,這一次出現在眼中的是一片白色,不像是天空,更像是一個回廊的天花板,隨著腳下的彎曲一同轉向了神秘。
「連奕冰,昨天那個和教堂有些類似的地方在哪里?」
「什麼教堂?」
「就是和長老交談的地方,從里面挺宏大的,可出來以後我就再沒看見過。」
「哈哈……你說的那個地方叫‘延伸的階梯’,才不是什麼教堂呢,白色雖然代表了神聖,但這里並沒有什麼神聖的地方,你完全可以把眼前的一切都當成是華麗的偽裝。」
「延伸的階梯……難怪無論是白色還是黑色的空間都顯得那般廣闊,話說回來,就算不是教堂,也不至于讓我完全看不到吧?還有,你剛才為什麼笑的那麼開心?」
「抱歉抱歉,只是覺得你有些可愛而已。其實這個世界就是一座白色的大山,不過是沿著山壁開鑿出了供人生活的空間而已,這也是眼中全是白色景物的原因了。至于‘延伸的階梯’,僅僅是在山體中建造出來的空間。入口就在山頂,從里面出來自然不會看到多麼宏偉的建築。說到這兒了,你可千萬別擅自進到山體里啊,在沒得到許可的情況下可是要受到嚴厲的懲罰的。」
「等等,等等,你是說這里不過是一座白色的大山?如果真是這樣,那個恐怖的黑色階梯怎麼解釋?況且我很真切地感受到那里是不斷向上延伸的,而在白色的走廊里我沒有感覺到自己在向下走啊。」
「黑色是這座山的中心,白色則是它的著裝,不要問我這麼神秘的東西是如何產生的。如果有答案我早就帶你離開了。第二個問題倒是很簡單,提醒你一下,為什麼白色的走廊沒有設計成階梯狀?為什麼沒有和黑色空間一樣讓構造多少發生些變化?」
略微思考了一下我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幼稚。單調的色彩和景物只不過是麻痹了視覺。讓人以為那段路是筆直延伸的,口口聲聲著想讓人在這里贖罪,可在盡頭竟是沉重的黑暗,可笑、荒唐。雖然不可能知道這個世界是如何產生的,但能肯定,這里四處充斥著迷幻。在迷幻中迷失,在錯覺中錯過,這恐怕才是最可怕的特點,比切實的痛苦更加叫人無力。
「如此說來。沒人離開是因為神經麻木到看不出這個世界的漏洞咯?」
「應該不是。曾听人說起過,這個世界的出口在黑色空間的頂端,先不說能不能隨意進到那里,就算進去了也沒有人能夠在歷經折磨後提起力氣繼續向上爬行,到最後還不是都听信了長老的話,在沉默中習慣,在習慣中淪落,在淪落中無聲無息。先不說這些了。你只有三天時間熟悉這里的一切。還是先帶你認識一下重要的地方比較好。」
認命地點點頭,跟著連奕冰向山下走去。回想起昨天攀登黑色階梯的場景我就倍感無力,僅僅上去了七層我就被厚重的壓抑打磨的沒了勇氣。就算不用經歷折磨我恐怕也不可能登上頂端。在一瞬間我想到過讓自己變得無感就可以了,但那所謂的長老卻說過「找回純淨的靈魂」,無論相信與否,這都是一個不容忽略的提示,估計無感也就能支撐我爬行一半左右的路程,剩下的還要靠真實的自己去面對。
連奕冰帶我去的第一個地方離住所並不是很遠,和眾多白色的小房子不同,這里像是被諸多小房子拼接在了一起,作為唯一一處可以獲取到食物的地方。可能是半上午的原因,這里一個人也沒有,但如果我真的是第1372個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想要準備如此大量的食物,這份安靜又顯得太過不尋常了。
我沒有問出心中的疑惑,而是繼續跟在連奕冰身後走著,洗澡的地方、看書的地方等等公共場所也相繼出現在我面前,卻都沒有任何的人影,都有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唯一一個生活在白色世界里的人。
臨近山腳,我終于看到了穿梭忙碌的人群,只是那一張張面孔讓我有些害怕接觸他們。絕大部分是一臉的死寂,空洞的眼神映照著空洞的世界;還有一部分是扭曲的笑容,似乎在用丑陋的瘋狂嘲笑自己的無力;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的眼神中還帶有光彩,卻也只是微薄的希望凝聚在一起才形成的渺小的光芒。見到連奕冰的到來,幾個戴著面具的人走了上來,看不出表情,但從動作中還是可以看出他們對連奕冰的尊敬,或許他並不是簡單的跑腿之人,至于具體的身份地位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並沒有在山腳待太長時間,草草看了一下人們都在做什麼工作後便回到了住所,我不清楚他為什麼要如此倉促地結束這一天的行程,但卻清楚地看到回來以後他臉上持續了許久的痛苦表情。
「你怎麼了?該不會走兩三個小時的路就累了吧?」我不想掩藏自己的關心,也不想太過直白地表露出來,只好選擇這種折中的話語來打破沉悶的氛圍。
「只是不喜歡看到別人毫無生氣的臉龐而已,站在他們面前我就像是一個叛徒,享受著優越了許多的待遇,不用干體力活,不用擔心受到懲罰,還能得到虛無的地位。唯獨不能為他們做些有用的事情。而且……」
連奕冰忽然停了下來,並用略帶痛苦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像是在看一條垂死掙扎的卑微生命,讓我很不舒服。「而且什麼?說話說一半,為了凸顯你的神秘?」
「而且我害怕有一天會看到你也掛著和他們一樣的表情。」
「我和他們一樣?怎麼可能?」
「很有可能!他們中有一些和你以前一樣,擁有著別人無法企及的地位、身價,但現在還不是行尸走肉一般?在這個世界里生活,就必須去工作,去賺取一種叫做‘遺忘’的錢幣,擁有了錢幣才能得到食物等必須的東西。而在每天的疲憊中十分容易暴露種種惡習。緊接著就是黑色空間里某一扇大門的敞開。沒有休息的時間,沒有調整的機會,長老說這是一種磨練,在我看來不過是一種苦難。在所有人里面。最先也是最多經歷折磨的就是和你類似的人,你們有著常人沒有的高傲,在以前還能稱作是生活的態度,現在只能成為長老最愛拿來處理的罪名。我……我很擔心你。」
從看到那群忙碌的人開始我就意識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但卻沒有想到會這麼沒有人性。正如連奕冰所說,我根本就不是放低姿態去工作的人。我的字典里只有享受和鄙視這兩個詞。總算是明白長老的那句「一言一行都不會再得到任何的寬容」,這已經月兌離了贖罪的範疇,只是被無情地扔進了自己不喜歡的圈子里,然後在厭惡中印下悲慘的記憶。
「不用擔心。已經什麼都改變不了了,只能去嘗試一下,這個世界不屬于我,就只能用它的規矩打通一個出口,雖然還是想抱怨命運的安排,但抱怨了也不會得到任何的憐憫。」無法相信這句話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自打出生以來我就沒有學會過認輸的姿態,更沒有理解過什麼是豁達。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對這個世界屈服了,充其量是想給自己一個繼續走下去的理由。
「你要是真能這麼想我也就放心了。」
「不要說的這麼曖昧,咱們還沒有發展到那種關系。更何況後天一過,我是一個接受磨練的人,你是一個監督我的人,以前我尊你卑,現在正好可以反過來讓你出出積攢下來的怨氣。」
「我從來沒有產生過什麼怨氣,也不存在誰尊誰卑,無論在這里彼此的代號是什麼,你永遠是夏婉琴,我永遠是連奕冰,私底下你還是可以對我做你所有想做的事,只要你不會忘了以前的自己就足夠了。」
「是嗎?看來我的生活要比其他人滋潤一些呢。暫且不說這些,你……知道原來的世界中我現在是什麼樣子嗎?」
連奕冰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不用多想也能判斷出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加上他從來不會對我說謊,沉默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不過這樣也好,兩個世界的不同已經讓我有些崩潰的前兆了,如果連自己存在的狀態都出現反差,下一刻我鐵定會變成可有可無的塵埃。
「沒辦法回答麼……也罷,不為難你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整理亂七八糟的零碎片段。」
連奕冰走後我用冷水洗了很長時間的臉,想借此看清即將到來的開端。三天,和最後的晚餐有著相似的意境,只不過後者還能在享受中迎接終結,前者只會讓終結的腳步變得更加囂張。以前我希望自己可以主宰別人的一切,喜怒哀樂都由我來決定;現在卻只希望可以主宰身邊流淌而過的時間,不用變得緩慢,只要三天變成三個月或者三年就好,只要能讓我有更多的機會去拜托荒謬的未來就好,真的這樣就好。
第二天。連奕冰帶我去了一個相對祥和的角落,這應該是為了緩解我心中的不安吧,只是他大概不知道這麼做只會讓我在不久後更加接受不了命運所開的玩笑。而且他似乎忘記了,我早已不是孩童時代的小女孩,喜歡十分純粹、美麗的景色,現在的我喜歡更為夸張、華麗、奢侈的地方。不過仔細想想,這或許是我和他相處的過程中,唯一一次沒有對他發脾氣。雖然說不好是他的執著給我的改變多一些,還是周圍的環境給的多一些,但不得不承認,偶爾一次,這樣的氛圍還是蠻不錯的。
我並沒有將心里的所有想法說給他听,以前是不需要,我自己完全有能力來調整,現在是不必要,就算他在這個世界擁有極高的地位,可世界的本質依舊決定了我不可能擁有理想中的生活條件。
第三天。連奕冰帶我去了一個離白色大山有些距離的地方。那里是一片用黑白石塊堆砌起來的小型廣場,空曠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形容詞。在小廣場的中央有一塊白色的巨大石碑,上面用黑色的字體寫著︰
「白色的世界
讓你找到曾經遺失的東西
珍惜,將會得到認可
舍棄。將會迎來懲罰
黑色的世界
讓你體會從未想到的痛苦
銘記,將會得到救贖
無視,將會迎來循環
徘徊的世界
你可以選擇如何徘徊
但卻無法決定最終的路口
因為,只有一個」
這幾行字讓我沉默了許久,比起長老的解釋,這個要更加容易理解。沒有閃爍的字眼,沒有含糊的提示,直白,卻叫人拿不出足夠的勇氣去面對。路口只有一個。這應該就是說我只能沿著現在的道路一直走下去,認可、懲罰、救贖、循環,則是佇立在路途兩旁的幾個驛站,也是我唯一可以選擇的事物。
「你為什麼不早點帶我來這里?看到我迷茫的樣子你很開心嗎?」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我還是沒能忍住煩躁的心緒,沖著連奕冰抱怨到。
「因為在今天之前我認為你沒有做好準備一次性面對全部的真實。」
「好偉大的理由!那你覺得我現在就做好準備了?毫無瑕疵的碑文,毫無縫隙的解釋,你是想告訴我必須經歷了這些才能離開這里?還是想告訴我唯一的路口早已在漫長的道路盡頭緩緩閉合?」
「我只是想告訴你要注意些什麼。而且我也無暇再顧及你是否做好了準備。明天你就要真正開始在這個世界的生活了,原本我計劃和你一樣擁有這些猙獰的未來,可結果我卻只能在一旁注視。我知道你心里存有不安和無力。我同樣如此,不過是不安著你的不安,無力著你的無力。無論有多麼不願意承認,但這里都極有可能成為我對你最後的幫助,所以……」
「夠了!」我似乎喜歡上了打斷連奕冰的話,只是目的從原先的踐踏變成了不想讓絕望和希望相互摩擦,他總是擅長用深情的話語說出不好的事情,讓我分不清是關懷還是狠毒,「你的回答很蒼白,說的再感人不也什麼用都沒有嗎?我先回去了,以後會怎樣早就超出了我能考慮的範圍,現在的我只想把明天安穩地度過。你就不要跟著我了,我不想再從你的身影中找尋和原先世界可以溝通的橋梁,不過這次並不是趕你離開,而是希望你我可以成為這個世界里相對熟悉的兩個人,再見。」
小跑著向山上行去,沒有給連奕冰挽留的機會,這份倉惶小部分是因為石碑給我的壓力,大部分是因為臨別前我說出的最後那句話。我知道自己一定還在渴求著什麼,也許是平常的照應,也許是關鍵時候的袒護,也許是別人沒有的話語權,但絕對不會是他的陪伴。如果在這個世界變得依賴,再回到原先的世界我一定會受不了現實的諷刺。
連奕冰注視著夏婉琴越來越模糊的身影,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甚至是不同的世界,她都是最無法割舍、無法忽視的。
深吸了一口氣,連奕冰向著山頂慢慢走去,心里則是一遍遍默念著︰「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許多人都說沒有結果的愛情是最痛苦的,可實際上有沒有結果並不重要,只要有了愛情就是痛苦的。笑也痛,哭也痛,和也痛,分也痛,因為是你,所以我,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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