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花甲之年遭逢慘禍,夫死子亡一夜白頭。穎坤出嫁離開洛陽時,記得母親已經滿頭白發老態龍鐘,但時隔八年再見,才發現自己印象中母親尚算年輕。這些年只听家書報喜不報憂,楊夫人總說她身體健朗兒媳孝順事事遂意,真見了面才知道兒女不身邊這些年,母親老得有多。
她自小和爹爹兄長感情好,母女並不如別人家那麼貼心親密,但是一進門看到母親顫巍巍地硬撐起身從床榻上探頭來張望,她眼淚瞬時涌出眼眶,撲過去跪床前︰「娘,不孝兒回來了。」
七郎與她一道跪母親面前,男兒有淚不輕彈,面對分離多年年老體衰母親卻也忍耐不住。楊夫人一手抱著一個,又悲又喜,老淚縱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旁邊嫂嫂們也跟著傷懷落淚。大娘道︰「婆婆日夜思念,總算把你們盼回來了,以後可就留洛陽不走了吧?」
穎坤道︰「日後自當陪母親身前左右,晨昏定省侍奉湯藥,娘親病不好我就不走。」
楊夫人道︰「看到你們倆我這病就好了一大半。听你大哥說你雄州也領了校尉職餃,如果軍中有需要,當以國事為重。」
穎坤道︰「我官職低微,無足輕重。倒是七哥,現是霸州團練副使、寧遠將軍,探視母親之後,恐怕還得回去就職。」
七郎道︰「大哥已經為國常駐雄州,如今邊境安寧多年無事,這孝敬侍奉母親責任,自然該由你我代他履行。」
楊夫人喜笑顏開。五娘道︰「婆婆就等著你們這句話呢!都留洛陽,闔家團圓,誰也不許走了!七郎要是能再為婆婆添個乖孫,她剩下那一小半病根兒馬上也好了!」
家中沒有男孫是全家人心頭憾事,大郎年已半百,這傳宗接代事兒只能指望正值壯年七郎。五娘脾氣直率不拐彎,以為過了這麼久舊事也該揭過去了,直接就說了出來。
七郎面色微變,近處楊夫人看得清楚,嘆道︰「這些年你們倆都不京中,我也慢慢想開了。人世變幻難以預料,我養育了八個孩兒,哪有想到四個都會走我前頭?說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那幾個哥哥走時候都是盛年,沒留下一兒半女,我可有怪過他們無後不孝?就算現逼著你生下孫兒,將來他長大了,朝廷一聲令下,照樣得趕赴邊關血灑疆場,身為楊家男兒就得時刻有為國戰死準備。你爹爹說得好,忠報國是首要,家事子孫能兼顧是上天垂憐,不能兼顧那也只得舍家為國。你邊關為國忠、守御疆土,就是爹娘好兒郎,是至上之孝,而不于你有沒有為爹娘生下孫子。」
母親如此開明大義,七郎也為之動容,低下頭道︰「孩兒不孝,讓母親操心了。」
楊夫人病體未愈,拉著他倆手說了一會兒話,精神就跟不上了。七郎和穎坤服侍母親吃了藥睡下休息,與嫂嫂們一道退出房外。
走出後院,門僮報說宮中太後傳來口諭,召穎坤明日晌午朝會散後入宮覲見。七郎職位高,回朝需向上級報備、參加朝會,散朝後穎坤剛好和他一起去見太後。
晚間二人就住原先各自房間,大娘一直給他們留著,一早命人打掃干淨,屋內裝飾擺設還可臨走前一樣。紅纓也跟她一起回來,仍睡紗櫥外踏床上。早晨起身坐鏡前,四娘和五娘奉命來為她改衣梳妝,她還玩笑說︰「這間屋子一點都沒變,除了鏡子里人稍微老了一點。」
四娘笑道︰「小姑年紀小,說這話太戳我們這些半老徐娘心窩子了。」
五娘正替她梳頭,順手她臉上模了一把︰「听說婆婆年輕時是名動洛陽大美人,小姑相貌也不差,越大出落得越美。只可惜小姑不愛紅妝,邊關吃了這些年苦,臉都被風沙吹粗了。」
四娘道︰「哪有,看不出來。回家了好湯好水伺候著,養上一冬明年就水女敕女敕了。來,我給你抹些脂粉補一補,免得太後看到該心疼壞了。」
穎坤笑著躲避︰「去見太後而已,還要涂脂抹粉,給誰看呢?好多年不涂了,臉上有東西真不習慣。」
四娘道︰「大哥和七郎都把你帶歪了,花一樣年紀,誰家姑娘小媳婦兒不好好打扮?五娘,來幫我摁住她。」
穎坤被按住了臉動彈不得,只得乖乖就範︰「萱兒才是花一樣年紀,我早過了。」
五娘道︰「誰說,我們眼里看來,你跟吟芳都還是盛放鮮花。打扮又不一定要給男人看,自己漂漂亮亮高興不也挺好?」被四娘暗中踢了一腳。
她和吟芳確實一樣,豆蔻年華里出嫁,卻都不得長久,再好明媚鮮妍也只能獨自黯然,無人憐賞。
穎坤軍中穿慣了利落男裝,乍然換回女裙,裙幅曳地,走路都不利索了。四娘還要給她發髻插上金簪步搖,這回她堅決不肯任嫂嫂擺布,只取了兩根銀簪挽住青絲。
一番折騰到宮中就有些晚。太後與娘家女眷一向處得隨意,不拘禮節,只派了隨身兩名內侍來接她,從宮城西側門入。
走到太後壽康宮側,迎面遇上另一行七八人也向壽康宮而來。打頭是一名長身玉立面貌俊朗青年,二十余歲年紀,身穿牙白圓領常服,手持折扇,發髻上簪一根白玉素簪,沒有戴冠,看不出來身份。
兩人一照面,不由都是一愣。青年面容似曾相識,一個名字下意識地蹦到嘴邊,但腦子好像突然打了結,那名字就舌尖繞著,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他也盯著她,眯起眼似思索辨認。
倒是身後內侍立即跪下,口稱︰「陛下。」
那個名字終于從舌尖繞了出來。兆言,原來是他。記憶中青蔥少年,上一次見還矮她半頭,因為變聲怪異嗓音而閉口不言裝高深,不理會她向下俯視鄙夷眼光,總是高傲而又可笑地揚起他那尖瘦單薄小下巴,一臉別扭欠揍表情。
一轉眼他就長這麼高了,走到近前,她需抬起頭來仰視他。牙白常服上以同色絲線繡著暗紋九爪團龍,腰間二十四銙玉帶,只有天子才能用服色形制。沈兆言,當今皇帝,九五至尊,再沒有人可以直呼他名諱。那些被她用馬鞭掃把雞毛撢子抽得捂著吱哇亂叫上躥下跳日子,恍如隔世。
「楊末,是你。」他也認出她來,挑起眉用以前被她俯視眼光轉而俯視她,臉上是促狹笑容,一如當年相約搗蛋搞怪不懷好意,這總算讓她有了一點熟悉感,「你終于回來了。」
他舉起手中折扇,往她頭頂比了比。這是她從前常做動作,每過一個年,都要這樣取笑他一番︰「矮冬瓜,你長得也太慢了,又比我矮了一截,這樣下去哪個姑娘肯嫁給你。」
八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長高,蝸居邊城,數年如一日維持著相同習慣;而他已從慘綠少年變成一國帝王,親政後他政令軍令一層層傳到邊關,她全都奉命執行過,那早已不是她所熟知、只會上樹抓鳥下河模魚調皮搗蛋兆言。
就連如今見了面,他也不再是她熟悉少年模樣。面前這個比她還要高出半頭青年男子,她只覺得陌生,那是跨不回去八載光陰。
她往後退了一步,那點向她頭頂折扇便落了空。她對著他深深地跪了下去,像任何一個見到皇帝臣子一樣。
「臣雄州防御巡官、宣節校尉楊穎坤,叩見陛下。」
她還有另外一個光鮮頭餃,先帝敕封寧成公主,開國百年第二位異姓公主,與她現低微官職並不相襯,以及關聯那一段塵封過往,多年來都被刻意忽略,無人提及。
包括她自己。她甘于只做一個小小巡官,被遺忘雄州邊關,每年冬月孤身縱馬潛入異國月復地,去祭拜一座冷落孤墳下,不可言說故人。
寧成公主,她寧願這四個字從來不曾存過。
玉階冰涼,觸手掌額心。四周極安靜,連隨侍宮人都屏住了呼吸。
許久之後,頭頂上方才傳來一個平穩而威嚴聲音︰「平身。」
這是一個皇帝對待臣下中規中矩語氣聲調。她舒了一口氣,再度叩首後方站起身來。
兆言身後內侍上前一步對她躬身行禮,穎坤一眼就認出他來。那是兆言為燕王時先帝指派服侍他小黃門,名叫齊進,兆言嫌他嗦聒噪婆婆媽媽,總是聯合她一起想各種辦法捉弄他一番,再甩月兌他撒開去玩耍。
穎坤以為兆言很討厭齊進,沒想到一直留他身邊。現齊進也有二十多歲了,相貌與小時候相比幾乎沒變,只是整個人大了一圈。齊進穿緋色衣袍,如今地位恐怕不低,她也頷首回道︰「齊大官。」
齊進欣喜道︰「您還記得小人。」
穎坤未及跟他寒暄敘舊,卻听皇帝陛下涼涼地開了金口︰「你認得他,卻不認得朕了。」
她想對齊進說話全被他一句話堵住,低頭回道︰「臣見陛下惶遽,不敢妄窺天顏。」
折扇她眼前劃過,他先一步越過她前行︰「走吧,別讓太後久等。」
作者有話要說︰每天凌晨都掙扎3字溫飽線上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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