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曜離開客棧後,對這些變故全然不知,他一路南下江南,希望能在途中遇到江南六怪,了卻一樁誤會。
天書倒是不忘每日督促他練功學習,列了一張單子給謝曜,從他少時的馬步沖拳,到六脈神劍,密密麻麻寫滿整張紙,卻是一件不落。謝曜接過單子瀏覽一遍,卻見單子右下角印著一只凶神惡煞的烈火麒麟,他不禁問︰「天書,你畫只麒麟做甚麼?」
天書掃了一眼,解釋道︰「只要是我經手的紙張,都會有這只麒麟,怎麼來的我也不知道,相當于一個專屬標記罷。」
謝曜沒想到天書還有「防偽標記」,他心底好笑,卻老老實實的將天書列給他的東西全部習了,天書見狀,大感欣慰。
這日,謝曜錯過了宿頭,眼看日暮西斜,只得撿了柴枝,生起火堆,在林子里將就一夜。夏天夜里蟲蟊極多,謝曜習練先天功入門已是兩年多,雖然依舊模不到門檻,但卻能做到「心如明鏡,一意三清」,是以每次功畢才發現自己被叮的渾身大包。
謝曜渾身癢的難受,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抬眼看向掛在樹枝上的天書,心念一動,輕聲問道︰「天書?天書?你睡了麼?」
天書許久不答,謝曜只當她每天听見之時,卻听袋子里傳來淡淡的聲音道︰「你大半夜還不睡作甚?」
謝曜听到她聲音微微一笑,翻了個身,雙手枕在腦後,望著一方燦燦星空,說道︰「蚊子太多,我被癢的睡不著。」他說罷,停了一下,又追問說︰「天書,你明明是個女子,干麼總用男人的音色和我說話?我听著總覺奇怪。」
天書音調一轉,忽然變成甕聲甕氣的低沉音色,仿佛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要你多事!」
謝曜非但沒被她嚇著,還「嗤」的一聲笑出來,說︰「這個一點都不好听,還能變麼?」
「不能。」話雖如此,音色一轉,卻又變得年邁沙啞,好似一名老態龍鐘的婦人。
謝曜「嗯」了一聲,也夾著嗓子裝作老太爺的說話語調,道︰「老婆子,你這聲音不好听。」
天書听他怪聲怪氣忍不住笑了笑,也勾起玩耍心思,接話說︰「大爺,這麼冷的天,那蛇兒早就凍死啦,你干麼還將它放在懷里?」
謝曜一听她言,立刻想到《農夫與蛇》的故事,但是他偏偏不順著天書的故事編下去,反撇著嘴道︰「我參仙老怪養這只蛇是為了吸它的血,你當我是起善心麼?」
天書不屑道︰「梁子翁怎會自稱‘老怪’,你裝的一點兒也不像!」
謝曜聞言一怔,隨即笑道︰「對了天書,梁子翁養的那蝮蛇當真有用?」
天書「嗯」了聲,學梁子翁的語氣音色竟一模一樣︰「我那只蛇是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的奇毒蝮蛇,以各種珍奇的藥物飼養了二十年,毒性可謂天下第一。吮吸血後,靜坐修功,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一日之功抵尋常人數十倍。」
「原來如此。」謝曜不禁低頭,嘆了口氣說︰「我以為萬物草木皆有靈性,哪怕只是一株草養了二十年,親手毀去,也會有片刻不忍。」
他說完,卻遲遲沒有等到天書搭腔,正欲詢問,卻听天書冷冰冰道︰「一株草罷了。」這句話音色卻是清脆嬌美,宛若出谷黃鶯,但配合天書語氣,竟讓謝曜莫名覺得脊背發寒。
謝曜呆了呆,卻沒由來想到天書那日化成人形的樣子,不禁心頭微動,本想換個話題繞過去,哪知月兌口就成了「你為甚麼不再變為人了」?
他話一出口自知失言,本以為天書又會將他賣的狗血淋頭,卻不料天書淡淡說道︰「我慧根沒有找到,變成人便沒有一絲法力,怕是不大安全。」天書口中的「不大安全」乃是指自己沒有自保能力終究心下惴惴,而謝曜心想她長相仙姿玉質,又不會武功,當即點頭附和︰「的確不大安全。」但轉念一想,天書就算不變成人,除了變些小玩意兒,也沒見她有甚麼特別的地方,不過這話謝曜卻是萬萬不敢說,生怕惹的天書炸毛。
他說罷忽然笑了一笑,定然道︰「但你也無須擔憂,我在你身邊,自會護你周全。」
話音剛落,腦門兒便被一東西彈了一下,謝曜低頭一看,卻是一枚熟透掉下的野果。
天書不由嘲諷︰「先護好你自己吧。」
*
至此之後,天書雖然依舊化作《三字經》的模樣,但說話卻恢復了本來的少女音色。謝曜心下奇怪,卻半句也不敢問,不僅如此,心下還略為高興。
這日謝曜轉過山坳,出了老林,又行了二里崎嶇小道,過得片刻,道路倏然開闊,不時有三三兩兩頭戴方巾的文人雅士經過。謝曜往前行了一會兒,空氣中微帶濕氣,轉過岔道口,忽然一浩湯大湖跳入眼簾。這湖可比當初在雲南見到的湖大多了,此刻辰時未過,浩瀚湖水雲氣蒸蒸,與天一色,當真美不勝收。
「哎?這是甚麼湖?」謝曜不由出聲奇道。
豈料話音剛落,就听一人輕笑︰「可笑啊可笑,這位兄台,你竟然連洞庭湖都不知曉。」謝曜扭頭一看,只見一群白面書生手搖折扇,似乎極為瞧不起他。
這群書生乃是岳陽城中有名的才子,擇了今日在洞庭湖畔以文會友,是以這一路才有這般多的文人。
謝曜也懶得理這群酸儒,移開目光看向洞庭湖,心下感慨,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岳陽。縱然湖光山色壯美無比,謝曜也沒法在此久留,他不禁有些遺憾道︰「若能在這等景色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生卻也不留遺憾了。」
「等你成為天下第一就可以。」
謝曜一听這話臉色一垮,屈指彈了一下腰間布袋,道︰「你能別破壞氣氛麼?」
「你能別破壞氣氛麼?」
相同的一句話,卻是從另一個嘴里說出。
謝曜「誒」了一聲,抬頭一看,又是那群書生。只見三名身穿破爛行容骯髒的叫花子正舉著缺口的破碗行乞,書生們一手掩鼻,一手用折扇仿若驅趕蒼蠅般,不耐道︰「走走走,走遠些,要飯都要到這兒來了,當真叨擾我等閑情逸致!」
那三名叫花子討了個沒趣兒,拄著竹棍晃晃悠悠朝謝曜這邊走來,沿路都在向人乞討,卻無人施舍。
謝曜見他們朝自己走來,從懷里掏出幾粒碎銀,主動放在他們碗中。三名叫花子還未開口,便見銀錢入碗,驚疑之下一同抬頭,見是一位英俊小哥,齊聲道謝︰「小兄弟施舍金銀,好人有好報,財源滾滾,萬事如意。」
謝曜微笑道︰「多謝幾位吉言,這錢並不是我施舍,而是請幾位的酒錢。」三叫花對視一眼,其中一圓臉乞丐朝謝曜拱了拱手︰「叫花子們討錢慣了,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見這話,奇了,奇了。小兄弟日後再來岳陽,我幾人便請你吃酒!」
「那我就等著啦!」
四人又恭維一二,眾叫花子朝謝曜作了作揖,又朝另一群酸儒秀才走去。謝曜心下搖頭,轉身便要離開,剛走了幾步,卻听那邊有人高聲道︰「這幾個化子哪里來的?還不快些滾了!」
這本在謝曜意料當中,是以他並未轉頭停留,但行幾步,卻又听方才和謝曜說話的圓臉乞丐怒聲反駁︰「你們這些人好沒意思,不舍錢便也就罷了,干麼出手傷人?」
謝曜听見「傷人」,這才回頭看去,但見圓臉乞丐扶著另一矮瘦乞丐,朝那撥書生怒目而視。那撥書生打頭的是個黃衫公子爺,搖著一柄白玉骨扇,油頭粉面,神態卻十分倨傲。
「誰讓你些擾了本公子興致?來人啊,將這三個化子全都扔進湖里。」
但見那黃衫公子身邊的一名小廝湊上前耳語幾句,那公子爺卻越發不高興,白玉骨扇刷的一合,指著三丐道︰「丐幫是甚麼勞什子東西?便是他們幫主,見了本公子也得從本公子褲襠底下鑽過去!」
「丐幫?」謝曜低聲嚼了兩遍,抱著雙臂看戲,不肯走了。
那三丐听他辱罵幫主,神色陡然大怒。圓臉乞丐抄起竹棍便道︰「無知豎子,我今日便讓你先鑽褲襠!」說罷正要上前,卻一左一右被另兩乞丐攔下。圓臉乞丐听罷勸說,雖然憤憤,但也只得冷哼一聲,轉身不再和黃衫公子爭論。三丐在這洞庭湖畔吃了一肚子氣,扭頭打道回府。
那黃衫公子卻是老不樂意,不動聲色的招了招手,讓手下取來弓箭,搭箭瞄準三丐。別看他一副文人模樣,這拉弓射箭的氣勢倒是不弱,看得出練過幾年,登時五指一松,「嗖」的一聲,箭已離弦。三丐听見破風聲響,大驚下卻是躲避不及,電光火石之間,驀然間橫伸過來一手,一握一抄,將那疾射而出的箭枝穩穩奪下,頓化危機為無形。
先前明明眾書生都看見黃衫公子的陰險做法,卻無一人敢出言阻攔提醒。
謝曜掃了眼眾人,不禁搖頭大嘆︰「人心如此,讀再多書又有何用?」說罷,運勁兩指一夾,竟將這箭桿生生折斷,扔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