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謝曜將蘆葦叢馬廄里牽出,就見天書倚在門口,神情說不出的困倦。
「天書,收拾一下,我們啟程。」
天書低眼看著他,一身藍衫長身玉立,想到昨夜,月兌口便道︰「別去全真教了。」她話音甫落,忙低下頭。
謝曜走上前,笑道︰「說甚麼傻話,師父的傷勢我總得去看看。」
她呆呆的站在原地,道︰「我不喜歡全真教,托別人將藥帶給孫不二,我們就別去了好不好?」謝曜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思忖片刻,竟答說︰「這樣罷,待將藥交給師父,等過幾天她傷勢漸好,我便向她辭別如何?」
「不好……不好……」
天書怔怔忪忪的轉過身,雙手不安的交握。罷了,也許魯有腳根本沒有廣撒英雄帖,謝曜此行除了被誤會打傷孫不二,就沒有其它事情。待孫不二被黑玉斷續膏治好,一切都不攻自破。天書心下想畢,才驚覺自己為何要擔心他?這一切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嗎?
謝曜看她背影微微發抖,不禁怪道︰「天書?」
「我去拿藥。」天書面無表情,轉身進房去拿裝藥的瓦罐,卻見一個小孩伸手想去夠瓦罐,她不禁慍怒,一把抱過藥罐,對那小孩手厲聲道︰「不許亂動。」
那小孩被她一吼,哭著跑了。
天書將藥遞給謝曜,隨即化為《三字經》落在他手中,道︰「……走罷。」
※※※
謝曜心中記掛孫不二安危,一路上披星戴月,夜間也不如何休息。過了兩日,到樊川境內,終南山已遙遙在望,謝曜許久不曾回來,見到沿途青青郁郁的景色,竟是無比歡喜。
翻過兩處山崗,便來到終南山腳下。山路崎嶇,他只得將蘆葦留在路旁,拿起天書,對她道︰「我們上山。」天書不知為何,這一路再也沒同他說話,此時听他快要上山,竟大聲道︰「還是別去了!」
謝曜拍拍書脊,取下全真寶劍,笑道︰「走罷,要不了多少時間。」話音甫落,山道上正並肩走來兩個年輕道士,謝曜見二人步履輕捷,顯是身懷武藝。
兩道士說話間,也瞧見了謝曜。左邊一人仔細打量他幾眼,臉色刷的慘白,朝右邊那人低頭耳語幾句,兩人頓時臉現驚惶之色。謝曜心下奇怪,但也沒有在意,他正欲向兩人抱拳見禮,那二人卻飛快向左右閃避,以為他要出手暗算一般。
謝曜大惑不解,問道︰「二位可是全真教下弟子?」
豈料兩人一語不發,轉身拔腿就跑。謝曜正想追上前將兩人攔住,但心下一轉,自己如此作為怕是不大禮貌。當下便快步往重陽宮走去,隱隱估模著出了要事。
山上冬風寒冷,刮的枯黃草木呼呼作響。謝曜獨行一陣,總覺這風中都帶了一絲不安的氣氛。當繞過日月岩,路面開闊,已到了重陽宮下圓坪,四周群山環抱,山腳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銀光閃閃。池前分兩排站著十來個道人,黃冠灰袍手執長劍,眼神如劍鋒般凌厲。
謝曜見狀大奇,那打頭之人三縷黑須,正是鐵腳仙王處一。王處一身後站著一干弟子,趙志敬和廖志新亦在其中。
「王師伯,弟子謝曜前來參見。」謝曜說著,便上前準備躬身行禮,他剛低下頭,忽覺頭上勁風聲起,心下一凜,不慌不忙後退一步。便在此時劍光閃爍,又兀自跟上,直刺謝曜周身死穴,分明大下殺手。
謝曜忙中定楮細看,自己已被包圍,原來這些道人每七人一組,布成了兩個天罡北斗陣,自天樞以至搖光,聲勢實是非同小可。
這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為此陣花過無數心血。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為大,可用于戰陣,敵人來攻時,正面首當其沖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
他當年在全真教只听孫不二略略提過此陣,但從未與其交鋒過。雖不知是甚麼原因,教全真教對他痛下殺手,想必是有誤會。既然說不清,那便只有打下去!思及此,謝曜心一橫,雙手握拳,運足內力道︰「拳腳無眼,怕要得罪各位師兄弟了!」
只听得陣中一聲呼哨,十幾名道士倏地散開,或前或後,陣法變幻,各人長劍指地,凝目瞧著謝曜,仿佛在看仇敵世家一般。
趙志敬在陣中高聲喝道︰「姓謝的!你若當真有膽色,便速速自裁于日月岩前,休讓全真教難做!」說著長劍在空中一揮,劍刃劈風,聲音嗡嗡然長久不絕。
王處一冷聲道︰「你快亮兵刃!赤手空拳殺了你,全真教臉面無存。」
趙志敬揚聲道︰「師父,莫給這魔頭騙了!他殺了許許多多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我們也禮尚往來啊!」
謝曜一听此話心頭「咚」的一聲大震,幾欲站立不穩,追問道︰「誰是魔頭?誰殺了無辜百姓?」
無人回答,眾道士已經揮起長劍,披蕩往來,登時激起一陣疾風,劍光交織。謝曜退後兩步,望著這北斗陣擰眉不答,計議未定,兩個北斗大陣的道人已左右合圍而來。謝曜心底打定主意,此事大有蹊蹺,他須得先發制人才行!
謝曜心念一動,想到當日在少林破羅漢陣的精要,當下一個轉身,奔向西北方位,立灌雙臂,使出九陽神功「壁立千仞」,猛地斜推出去。幾名道人劍交左手,各自相聯,齊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擋了他這一招。謝曜這門功夫已練到隨心所欲,更厲害的還在後著的「無欲則剛」!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齊俯地摔倒,個個塵土滿臉,無不大是羞愧。
王處一看的心驚,怒聲道︰「照啊!你原來就是這般殺人的麼?」話音甫落,長嘯一聲,帶動另一個北斗陣,重重疊疊的聯在一起,料想獻人縱然掌力再強十倍,也決難雙手推動。
謝曜當下不敢與眾道強攻硬戰,東奔西躍,引動陣法生變,只一盞茶時分,已知單憑一己之力,要破此陣實是難上加難。劍光似水,人影如潮,此來彼去,更無已時。他眼見陣勢漸漸收緊,突然看到打頭的王處一,心念急轉︰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此陣毫無破綻,倒不如將王處一制住,再行辯解。
謝曜陡然加快身形,直逼王處一,雙手翻飛,六指劍氣縱橫,「叮」的一聲彈開王處一劍身,凌空翻個筋斗,腳步虛晃,神出鬼沒的繞到他背心,抬手將其穴道點中。
「眾人住手!」謝曜一聲厲喝,眾道士見王處一被制,紛紛停下。
謝曜抱了抱拳,對王處一道︰「王師伯,弟子實乃萬非得已,待問清緣由,定當甘心受罰。我此行前來為了看望師父,為她老人家治傷,可是弟子犯了甚麼錯,都欲將我除之後快?」
王處一沒想到他不到四年之間,武功大進,竟能將他幾招制下,又是痛恨又是惋惜,恨鐵不成鋼的道︰「你這個畜生!」
趙志敬這時冷笑上前,朝謝曜拱拱手︰「謝師弟,多年不見,你在武林可是聲名鵲起啊!」謝曜見他神情,心知他話中有話,沉下臉道︰「趙師兄,當年你將我摔下懸崖的舊賬,咱們可還沒算。」
他本以為趙志敬听到這話會大感心虛,豈料他大呔一聲,轉身拍拍廖志新的肩膀,道︰「沒將你摔死,才是我等憾事!」王處一竟也附和道︰「你多活一年,便多做一件惡事,還不如早些死了!」
謝曜心中惴惴,蹙眉道︰「我到底做了甚麼,教你們如此厭惡?」王處一厲聲問︰「你是真不知,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此話怎講?」
王處一長吁一口氣,似乎在極力隱忍怒氣,他道︰「那我問你,你今日上全真教來所為何事?」
謝曜從包袱里拿出黑玉斷續膏,道︰「我中途听聞師父被人打成重傷,骨骼盡碎,專程取了此藥。何況多年不見恩師,心中記掛,便擇了今日回來。」
「那我再問你,你是否斷過雙腿?」
謝曜點點頭︰「不錯,那是被歐陽鋒所傷。」
王處一面色憋紅,又問︰「你是不是殺了丐幫弟子!」
謝曜神色一變,想到被天書殺死的肖方,他答道︰「師伯,這此間有些誤會,丐幫弟子,實則算不得我所殺。」
趙志敬在旁冷嗤笑道︰「好一個實則不算,想來又要推諉說有甚麼情非得已的原因。」
他此話一出,王處一心底暗暗將謝曜殺丐幫弟子的罪名給認定了。他上前兩步,高聲問︰「你因為雙腿俱斷,便懷恨在心,報復于世人,先後在湖廣一帶濫殺無辜,後輾轉嶺南,滅清風寨、湖鹽幫等大大小小幾十門派,老幼婦孺皆不放過!你啊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啊?」
謝曜越听越驚,待王處一說罷,他腦中瞬間一片空白。轉念一想,到底是誰如此恨他,犯下諸多慘案,只為了讓他受千夫所指,聲名盡毀?
「王師伯!這些年來我只在蒙古、少室山和一燈大師座下,根本沒有做這些惡事!定有人看弟子不順,栽贓嫁禍!望師伯查明真相!」謝曜趕緊為自己澄清,若是一些無足輕重的事情他被誤會便也就罷了,可這等血海深仇是萬萬不能認的。
趙志敬和廖志新同時怪笑,道︰「誰犯了大罪都不想承認,理解,理解。」
謝曜聞言不禁大怒,抬眼凜然朝二人盯去,趙、廖二人被他目光一掃,登時心如擂鼓,默不作聲。
「師兄!師兄!」遠遠地有人大喊,來人撥開人群,正是程瑤迦攜手陸冠英而來。
「師妹?你們怎也來了?」
程瑤迦一路奔跑太急,面色通紅,和陸冠英互看一眼,皆搖搖頭︰「數日前,我們收到丐幫撒出的英雄帖,正月十九天下群豪齊聚重陽宮,為得便是……便是討伐師兄你啊!」謝曜早已猜到一二,但此刻听來,忍不住身形一晃。
陸冠英這時上前,看著謝曜,一字字問︰「謝師兄,你可曾當真失手殺了這些人?」他用了失手二字,便還是想留點余地。謝曜目光如炬,凜然道︰「若是我所為,大丈夫敢作敢當,絕不會推辭罪名!但眼下分明有人嫁禍,信不信,全在你們!」
陸冠英听他一番話,當下挺胸抱拳︰「在下一直敬仰謝師兄為人,我和瑤迦都相信你!」
謝曜見他神情,不禁心中暢然,程瑤迦這時低聲道︰「師兄,趁此時全真教弟子尚未阻撓,你快下山走罷!」陸冠英也道︰「不錯,我們尚可攔上一攔。」
「你們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謝曜皺眉片刻,沉聲道︰「我若逃走,便坐實了這殺人如麻畏罪潛逃的罵名。倒要留下看看,是誰謠諑誣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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