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半晌的神，荀彧猛的察覺到一絲異樣，伸出手在空中停了會兒卻沒有沾上一星半點雨滴，他頭也不抬地輕喚道︰「公達。♀」
應聲收起投向遠方的視線，舉傘的青年低下頭道︰「下雨了，小叔先進去吧。」
把著他伸過來扶自己的手，荀彧頗為艱難地站起身，好笑般道︰「我這狼狽樣倒是一次不落的都叫你看去了。」
嘆息著搖了搖頭，荀攸回道︰「還有心思說這個。」頓了頓，又道︰「剛才那個人你認得？」
愣了一下，荀彧繼續捶著酸痛的肩膀，「怎麼會，這些日子我連門都沒出。」
「郭嘉。」荀攸自語似的接道︰「听說年紀不大卻是個奇才。」
「奇才。」沉吟一句，荀彧喟然道︰「少有美名也未見的是幸事。」
知道他是想到了自己幼時起便被各種加諸于身的聲名壓抑的經歷而心生哀情，荀攸狀似不經意道︰「不過，這人放浪形骸，小小年紀便逍遙在外，想來不會是個為名節所拘之人。」
「挺好，落得自在。」隨口應了聲，荀彧覺得關節上的不適感已經消減了不少，便邁開步子緩步走進了府門。
攙著他到前廳坐下，荀攸一邊收著傘一邊低聲詢問道︰「你就打算一直這樣跟叔父耗著？」
接過他遞到自己面前的熱茶，荀彧笑了笑，無奈道︰「怎麼可能。」
「那你……」荀攸惑然不解。
垂眸盯著從茶盞里蒸騰出的熱氣，荀彧沉默良久才輕緩地道出一句，「不甘心。」末了，他抬首對上荀攸的關切的目光，肯定似的重復道︰「我不甘心連一點反抗都沒有就听任他們的擺布。」別開頭，嘴角噙上了絲嘲諷的笑意，「其實沒什麼意義，徒勞無功。」
氣氛一時陷入了沉悶之中，唯有屋外的雨落聲點滴不息。
荀彧望著門前打在地上濺起的水花，不知在想些什麼。感到手上傳來幾分帶著暖意的力度，他下意識地反手握了握荀攸的手，微微笑道︰「我沒事。」
眼底劃過更為深沉的憂慮，荀攸欲言又止。他深知荀彧什麼都懂，無需他多言，他也理解荀彧為何要進行這看似無用的堅持，可他無法再說什麼，做什麼。無力地揉揉眉心，荀攸起身道︰「早點歇息吧。」
抿了口茶，荀彧答道︰「你累了就去吧，我再坐一會兒。」
想他是需要一個人靜一靜，荀攸沒再多說，轉身繞去了內庭。
坐在重歸于寂的前廳，荀彧安靜地望著屋外的扶疏秋雨，目光清淡平和卻也決絕。
矮案上的茶漸漸涼透了，釅然苦澀。伴著雨歇後檐邊滴落的水珠叮咚作響，天光破雲。
不知何時支著頭睡著的荀彧被微茫的亮光驚醒，緩了緩，他起身到自己房里梳洗穿戴好又回到前廳準備繼續這場為了堅守自我的負隅頑抗。
天邊那一線熹微的白光漲起來了，朝陽讓昏暗的前廳亮堂了起來。由內庭傳來的沉悶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莫名而壓抑的逼仄感。
慢慢回身望向從黑暗中走出的人影，荀彧深吸一口氣，躬身揖道︰「父親。」
「嗯。」稍稍頷首，荀緄在矮案後坐下，沉默地注視著荀彧，似乎在等待些什麼。
細細的塵埃在晨光的照射下緩慢地浮動著，生怕牽動了室內凝重的氣氛。一切都安靜得近乎寧謐，但荀彧卻清楚地知道這種表象背後可怖的暗潮。在心底輕嘆了一聲，他抬手又是一揖，便要退出前廳，卻听荀緄蒼老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荀彧。」
停住腳，荀彧回身望向他，眼里透出些許詢問之色。
緩慢地站起身，荀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看了半晌才開口道︰「罷了，罷了吧。」
不明所以地偏了下頭，荀彧疑道︰「父親？」
無奈地搖了搖頭，荀緄語帶疲憊道︰「父親老了，耗不過你了。」停了一歇，又道︰「唐家的親事，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拍拍他的肩，荀緄轉過身緩步朝內室走去，一邊走一邊深長地嘆息著，「唉……左回天，唐獨坐啊……」
看著自己父親日漸遲暮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荀彧在原地怔了許久，素日里沉靜有加的臉上竟也生出了絲絲波瀾。
「小叔。」一直在旁邊不言不語的荀攸見狀，亦@黃色小說
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荀緄離開的方向，荀彧也不應聲，隔了半天，他才喃然道︰「父親真的老了。」旋即，反身快步去到了府門口，端正地跪到了地上，一如這些日子以來他每天做的一樣。
荀攸覺得自己好像明白荀彧為何還要繼續跪下去，卻又不甚明晰。遙遙望了眼府門口，他也轉進了內室。
看到荀攸進來，荀緄翻看著竹簡，頭也不抬道︰「他做什麼去了？」
「稟叔父，小叔又去府門前跪著了。」低著頭，荀攸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神色一凜，荀緄不悅道︰「他這是要抵死抗爭到底了？」視線轉向荀攸，他繼續道︰「賢佷啊，你肯定照你說的去做他就會娶唐氏？」
把眼中的哀痛與自責掩在低垂的眼簾後，荀攸艱澀道︰「是，小叔的性情我最了解不過，逼之愈急，其反骨愈強，反之則弱，更易讓他為家族興亡做出犧牲。」
到底是親生骨肉，听聞此言，荀緄心頭不免難過，沉吟片刻，他喟嘆道︰「宦官當權，殺生在口，唐衡欲嫁女與我荀氏，老夫為之奈何？」
「族中與唐氏年紀相仿的人並不在少數，為何一定要是小叔？」心中終究提荀彧感到不平，縱使能夠料想到回答，荀攸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淡漠地看著前方，荀緄將竹簡放到一邊，揉揉太陽穴道︰「迎娶宦臣之女，難免為論者所譏，族中上下，唯有文若的才名可使他和整個荀家免于譏議。」
聞言，荀攸突然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他覺得很諷刺。
浮名身外物，可從來少有人可堪拋棄。
荀攸終于懂得了為何昨晚說起郭嘉時荀彧眼里會有隱隱的欣羨神色，那人不矜于名節的寫意風流，疏狂恣肆他們這些人妄想過卻一生都無法觸踫的東西。荀攸想了很多，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然後，他听到一聲沉重到讓人無望的——
「時也，命也。」
荀緄再沒有對荀彧提起過娶親的事，荀彧依然每天都會在府門口跪一段時間，也不知是為了什麼，荀攸勸過，卻都被他溫言溫語的回絕了。
而自那晚之後，郭嘉也鬼使神差的每日都要到荀府門口溜上一圈，再遠遠地望著荀彧的背影站上一陣，同樣不知是為了什麼。
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寒冬來臨之時，荀府門口火紅的花結喜帳和往來的賓客代替了那個輕輕冷冷的背影。
坐在酒館二樓的窗邊，郭嘉看過了萬人空巷的熱鬧，又看過了喧囂歸寂的淒清，直到月出東山，荀府上下唯余燈火搖曳，殘聲隱隱，他才放下酒樽對酒案對面撐著腦袋打盹兒的郭圖道︰「我要回陽翟了。」
「啊？」猛的點了下頭，郭圖睜開惺忪的睡眼，反應了一會兒才接口道︰「怎麼突然想起要回去了？不再多呆些時日嗎？」
「呆在這里也沒什麼事可做。」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郭嘉嘻嘻笑道︰「回家好過冬嘛。」
郭圖本想隨他去，可眼珠一轉便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沒事可做？我看你是想做的還沒做吧？」見他挑了下眉，郭圖不疾不徐道︰「別裝得一副不屑的樣子了，你若真對荀家人半分結交之意都沒有，何苦整日眼巴巴的來這兒走上一遭？」
被點破了心思的人倒也不慌，只管斟酒道︰「時機不對，久留無用，我總宿在驛館多少也有不便，自然要回去再做打算，」
「無妨。」擺擺手，郭圖頗為慷慨道︰「我家在城外有棟舊宅，左右也是閑置著，不如我這就遣人去收拾干淨了讓你住下。」
隔空沖他舉了下酒樽以表謝意，郭嘉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唔。」望著那狐狸一樣的狡笑，郭圖恍然有種被誆了的錯覺，含混地應了一聲，他低聲笑罵道︰「滑頭。」
又相互開了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二人才趕在打烊之時一前一後晃出了酒館。帶著浸人寒意的夜風很快便吹散了郭嘉微醺的醉意，坐在顛簸的馬車上，他晃頭晃惱地跟郭圖有一搭沒一搭的逗著悶子，偶爾笑上幾聲，爽朗清亮的聲音在夜里靜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他不知道，這輛從荀府門前飛馳而過的，滿載自由與歡笑的馬車是如何在荀彧死寂的心上碾過，留下一道道和著泥與血的傷疤，仿如世間最深的無助和最惡意的嘲笑。
厚重的府門被緩慢地合上，阻隔了荀彧投予外界的最後一縷視線。門縫合嚴，他用手扶著門靜立半晌才寥寥地轉過身，揮退了一眾家僕，獨自慢慢向中庭走去。
荀攸在回廊下望著迎面而來，似乎無異于平常的人，心中驀然就是一窒，竟想不出要說什麼。待荀彧走近了，荀攸下意識地拉住他道︰「小叔。」
對上他關切的目光，荀彧略略彎了彎眉眼，「怎麼了？」
寒風乍起，天際的一顆殘星順勢隕落，映進荀彧的眼里，轉瞬泯然。荀攸看著那點點星輝消散在他的瞳孔深處，終究沒能說出話來。松開手，荀攸苦澀地搖搖頭，讓到了一邊。
朝他稍一頷首，荀彧亦不多加追問，又施施然地邁開了步子。
紅黑相間的喜服翻飛著衣袂沒入了一片暗色中，寂靜無聲卻獻祭般的慘烈。荀攸回身定定看著長廊盡頭，不覺悲從中來。他知道，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永遠不會有輸贏之說，有的只會是剖開層層表象後，流血潰爛的傷口。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件犧牲品，屬于家族，屬于天下，屬于時勢，但從不曾屬于他們自己。
做了個嘆惋的表情，荀攸覺得自己一定是後悔了，悔不當初為了家族利益而幫襯荀緄算計著犧牲荀彧的幸福，他懷念那雙明光江水似的生動眸眼，而不是這在一次次擺布中日漸沉淪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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