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大家在一起,只言片語也能讓我了解一些蘇文的事,然而我對這些並不感興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邵軍君然說起了1978年冬天。
冬天的神農農架山區,就連龍象村的村子里都很少見到人。人們都貓在屋里,爐子燒的通紅,一群二十歲左右學生模樣的青年圍在火爐邊,商討今後的事情。
「陳正居他們三個已經走了,看來鄉里的干事沒騙我們」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灰土布棉襖的男青年。他說完,就斜眼看坐在火炕上的幾個人。
「他們是考上了學校,你如果想走,只能選另一條路,誰讓你大字不識幾個呢!那個要再等幾個月,你還不用著急」此人一邊加柴火,一邊往爐子前湊合,一張胖臉被爐火烤得通紅。身軀很胖,可他依然感覺很冷,身上的棉衣被他月兌下放在一邊,棉衣凍透了。
知青會議開始之前,他才剛剛趕回來沒多久。烙鐵上的土豆飄出了香味,這個胖子就是土肥,身後的幾個人都圍住他,早上就去了鄉里,結果怎麼樣大家都很關心。
土肥什麼也不說,通紅的胖臉看不任何情緒,只關心烙鐵上的土豆。
坐在牆角的紅棉襖女孩氣不過,帶著濃厚的川音問道︰「打听出來了沒有,陳正居考上的是哪個學校?」。
女孩叫丫蛋,這是大家給起的。屋子里的人都听出來了,丫蛋的口氣,意味著什麼。可是土肥就像沒听到一樣,一眨不眨的眼楮盯著爐火。
丫蛋是川妹兒,身材黑瘦嬌小性格卻潑辣,干起活來不比任何男生差。一句話得不到回答,此時丫蛋惡狠狠的目光,那潑辣脾氣馬上就要爆發。
「你死了這條心吧!」土肥緩慢說道︰「如果他想告訴你,走的時候就不能告訴你嗎?昨天早上是很忙,可是再忙,他也會留下口信給你。他不說,自然有他的想法,人家心里還放不下雪彤」。
丫蛋暴怒,下的柴火柈子抓起來就朝土肥打去。屋子里頓時亂作一團,拉架的拉架,埋怨的埋怨,土肥的話無疑是對丫蛋的刺激,被兩個女孩拉住,丫蛋的暴烈脾氣發泄不出,屋子里又多了哭號。
兩個女孩將丫蛋拉走,幾個男生也跟著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五個人。五人當中,一聲不響坐在炕梢的就是蘇文。
灰土布棉襖問道︰「當兵的事怎麼樣?是不是真的?」。
悶聲吃土豆,土肥對灰土布棉襖的話置之不理。四個人沉不住氣了,土肥才慢慢說道︰「鄉里的王干事說了,返城要按照上邊的安排一步步進行,當兵要等政審結束才可以走,他會盡快催促,要我們等著就行了,又不是只有咱們一個村子有知青」。
幾個人正欲說什麼,土肥竄起身來,舀著棉襖出去了,說是要勸勸丫蛋。
屋子里的人十分氣憤,這個土肥怎麼了,從一回來就是這樣,好像大家的事與他無關一樣。憤憤不平,幾個人也是群情激奮,越說越來勁。
事後很多年,蘇文每當想起那晚的知青會議,也是唏噓感慨。感慨的是一個人所作所為,取決于他的出身。屋子里的人激憤到了極點,灰土布棉襖大有沖出去打土肥一頓的念頭,蘇文也被他們說得憋了一肚子火。無論什麼事,人一多就亂,如果沒有七嘴八舌,那晚蘇文完全可以猜到土肥想的什麼。
幾天前,從老支書那里得到可以返城的消息,大家都是半信半疑,這麼多年,一個人也沒走了,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陳正君他們三個考學離開,其他人就立刻開始籌劃另一個可以早點走的辦法——當兵。
可是當兵也不成,那個年代,如果能順利當兵,他們這些青年是不可能來到這大山深處的鄉村的。所有人的檔案都在鄉里,能不能走,要看鄉里的干部批不批。
派土肥先去打听,因為他平時能說會道,而且大家對他的了解,有時他能想到大家想不到的事情,能說會道,也能說在點子上。土肥,出生在一個小商販家庭,無商不奸,從小的耳聞目染讓他比其他人市儈得多。
那天天沒亮,土肥就早早出去。大家只是讓他打听一下消息,可他卻和別人不一樣,他認為,這是絕好的機會。
鄉政府不大,只是兩排磚房而已,土肥怎麼可能看不到門上掛的那個牌子,返城辦公室。里面有三個人辦公,換做其他人,一定會直接進屋去說事。可土肥不會,他是有備而來,只要看到那個牌子,該怎麼做早就成竹在胸。
只要找出誰是屋子里最大的官,一對一單嘮。
土肥和那個大官的談話,對蘇文只是一句話帶過。然而土肥和蘇文的談話,令蘇文十分吃驚,他眼前的土肥,不是他所了解的。幾年的山村生活,土肥貪吃、有點懶惰,總是說一些讓別人費解的言論。可此時的土肥,給蘇文一種很沉穩的感覺,沉穩中,心機極深。
那晚的知青會議,以大家激憤怒罵散場。土肥說是去勸勸丫蛋,可他沒去,他一個人鑽進柴棚。
村里的知青,平時都是幾個人一間屋子,土肥的住處,只剩下了兩個人。蘇家兄弟,蘇懷半年前留在了北坡牙子的山洞里。
蘇文回到屋里,自己一個人火都沒點,他以為土肥是去了丫蛋她們那,很快就會回來。躺下抽煙,等他回來自己會去燒火。
等到一陣涼氣把他凍醒,迷迷糊糊的見土肥正在點火,時間已是深夜十一點多。
「你醒了」。
三個字,土肥的語氣低沉,說得比他點火的雙手還慢。蘇文當時只顧著土肥說什麼,根本沒去考慮他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們這些當哥的,有的時候就是不負責任」土肥道。
蘇文明白土肥說的是什麼意思,此時只能啞口無言。半年多來,北坡牙子的山洞,只有土肥自己鑽進去兩次,蘇文不是不想去,自己的叔伯弟弟,他比任何人都要揪心,雖然心里早就接受了這個現實,可畢竟要把他找回來。
那個年代的蘇文,和其他人一樣,太听話了,尤其是出事之後,一大堆人被老支書狠k一頓,蘇文幾乎是處處小心。一大堆人之中,只有蘇文和蘇懷是近親屬關系,老支書並沒用什麼手段,簡單的一句話至剛至柔,不讓你去,是不希望你再出事。
只有土肥最叛逆,背著所有人回北坡牙子山洞,因為蘇懷和他關系最好。土肥的責怪,蘇文無言以對。幾天前蘇文和別人商議當兵的事,土肥默不作聲,實際心里早有打算。
部隊是什麼地方,一旦踏入軍營,再想自由自在是不可能的。你這個當哥的,怎麼能這樣從容的去當兵,前途就那麼重要嗎?這個時候,你怎麼能這麼自私,光想著自己的將來。
我听得興起,不自覺的插言。如果你們蘇老那個時候去當兵,沒準能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兵王,他會點功夫,如果軍事過硬的話,1978年那個時候是春季征兵,要到1979年三月才能入伍,八成能去越南。
苦口婆心,土肥的勸說奏效了。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蘇文的心開始動搖,不管怎麼說,找回蘇懷才是眼前最該考慮的事情。
「如果你和我走,明天我再去一趟鄉里,把你的批條舀到手」土肥道。
土肥舀出自己的批條,蘇文傻眼了。那麼多人都去鄉里,可舀到批條的人幾乎沒有,從沒听說過哪個村子有人返城。土肥臉上,那表情不屬于他的年齡,他的言辭更加讓蘇文吃驚,時代不同了,只要用對了方法,就能成事。
想要找回蘇懷,必須先是自由身才行,不舀到批條回家,在龍象村太受限制。
蘇文問土肥,這批條是怎麼舀到的。土肥肉呼呼的身軀氣得直哆嗦,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訓斥就快變成了謾罵,這個時候你關心什麼批條,腦子里能不能裝點有用的東西。夾著批條的兩指點在蘇文的腦門,聲調一聲比一聲高。
在四川蜀王墓中听蘇老鬼說起土肥,那時候土肥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一個听說就是死了的土肥,年輕時也是一個精明的人,至少我現在听邵軍說他,認為土肥是精明有主見的。
他,改變了蘇文的命運。
「明天,還是天不亮我就走。鄉里的返城辦主任,今天算是打了交道,明天我給你舀批條」土肥說完,轉身就睡下。
蘇文卻睡不著了,是當兵,還是跟土肥去天津?輾轉反側。
听邵軍講訴,只是事情的大概。可從故事里,我對蘇文有了重新的認識,也搞不清蘇老鬼到底給我什麼印象了。從開始氣勢凌人的炮仗脾氣,再到有點大腕兒似的沉穩老辣,最後又神秘兮兮的消失,這印象到底是什麼很模糊。
這些印象羅列在邵軍所說的事情上,說出了個很重要的問題。這要是放在從前,我根本看不出來,可現在不一樣了。憑邵軍說的,蘇文也好,土肥也好,絕對不可能成為土賊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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