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員外在周姨娘那邊又氣又罵又打,本就虛弱老邁的身子再也扛不住了,剛由常遇扶著走進上房,便猛一陣咳嗽,吐出好大一口血,昏了過去。♀
常遇大駭,急急吩咐外頭的小廝去裴府喊人。
「喵!」
嚕嚕剛剛小睡了一會兒,听到外面的腳步聲,這才懶懶地揉揉眼楮坐了起來。瞧見老族長,她朝他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跪坐著等老族長上炕,哪想下一刻老族長就吐血了!嚕嚕嚇壞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在她的印象里,族人躺著一動不動,除了睡覺就是死了,現在老族長又是吐血又是栽倒的,怎麼看也不像是睡著了。
可老族長怎麼能死呢!
眼淚倏地滾落,嚕嚕蹭蹭蹭挪到炕沿前,托住林員外的頸背,好幫常遇把人挪到炕上。
她的手卻不小心踫到了常遇的手,微微一錯,指尖恰好落在他張開的指縫間。
常遇飛快看了炕上的女人一眼。她跪著,他立著,兩人一起托林員外,挨得就特別近,他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常遇瞬間收了心,很理智地將林員外抬到炕上,目光卻一時無法從嚕嚕臉上離開。黛眉緊蹙,晶瑩的淚珠從她秋水般的眼里涌出,沿著細瓷般的女敕白臉龐滾落,一串串的,觸到她因為哭泣而微微扁著的唇角,然後匯聚到精致的下巴處,滴落。
失神之際,她忽然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常遇!」
常遇的續,無法控制地滯了一下。他從來不知道,有人竟能將他的名字喊出這種味道,帶著一分猶疑不定,三分焦急,六分乞求。他呆愣地听著那含著哭腔叼甜嗓音,目光從她海棠沾露的嬌美臉龐移到那雙清澈害怕的眼眸上,忽然有些緊張,低聲問︰「怎麼了?」
嚕嚕拽住他的手,哭著指著昏迷不醒的林員外,「常遇,他,喵!」
老族長叫了這個人好幾次,一直常遇常遇的,嚕嚕猜測著那是他的名字,她覺得老族長很看重這個人,方才一個人無聊練習說話時就試著喊他的名字。見他應聲了,嚕嚕知道自已猜對了,趕緊求他幫老族長看看,老族長到底怎麼了啊?
一聲聲的貓叫拉回了常遇的神智,他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低頭道︰「姑娘放心,老爺只是氣血攻心暈過去了,華郎中馬上就到……姑娘,你還是先下來吧?」
「喵……」嚕嚕听不懂他的話,伸手就去抬他的下巴,想從他的眼楮里看出什麼。
常遇續加快,側頭避開,再抬頭,對上她茫然的面孔,知她听不懂,他也顧不得避諱了,伸手就把人抱了起來放在炕沿上,彎腰給她穿鞋。♀不管這姑娘跟老爺是什麼關系,一會兒有外男進來,她最多也只能在下面看著,哪能大咧咧地坐在炕頭?就是親閨女,也沒有這樣的。
他動作出奇的迅速,等嚕嚕反應過來時,人已經立在地上了。
「喵……」她奇怪地看看常遇,見他又低了頭,只當他也沒有辦法,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撲到炕沿,捧著林員外的手一邊哭一邊喵嗚地叫著。
常遇目光探究地望著那女人的背影。他在乞丐堆里長大,小時候靠看大乞丐的臉色過活,大一些就會自己賺錢了,或是幫人跑腿傳遞消息,或是替生人引路,偶爾還會在大酒樓忙碌的時候討份差事,總算不用再討飯吃。後來家鄉鬧饑荒,他跟著逃荒的人流跌跌撞撞北上,高燒發熱命懸一線之際,僥幸被老爺所救,自此在他身邊做事。這麼多年過來了,他自認能看透大多數人的心思,而面前這個奇怪的女人,絕對是真心擔憂老爺的,那她和老爺到底是什麼關系?
正想著,外頭有人急切地走了進來。
常遇諷刺地揚了揚唇角,朝嚕嚕身邊走了兩步,立在她身後側,垂眸斂目,十分恭敬的樣子。
「叔父!」門簾挑動,林全大步流星地邁了進來。
見林員外昏睡在炕頭,他俯身過去喊了幾聲,確定林員外醒不過來,他偷偷瞥了一旁的嚕嚕兩眼,這才起身怒視默默立在一旁的常遇,斥責道︰「怎麼回事?老爺之前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又病了?你是怎麼照顧老爺的?還立在這里做什麼,快去請郎中啊,老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唯你是問!」
聲音低沉,卻中氣十足。
這是知道老爺剛從周姨娘院里回來,猜到他們母子倒了霉,認為他嗣子的地位穩固了,就以林府的主子自居了?
常遇沒理會他威風凜凜的斥責,微眯著眼道︰「林少爺不用急,華郎中估計馬上就到了。」就憑林全憚度,他常遇也不會讓他順順利利當上嗣子,更不用說老爺到底怎麼想的呢!
林全最看不慣常遇這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剛要發火,忽瞧見那個絕色美人正回頭看著他,忙換了副沉穩的臉色,柔聲安撫道︰「姑娘不用擔心,裴府的華郎中醫術高超,有他在,我叔父一定沒事的。」
「喵!」嚕嚕瞪了這人一眼,剛剛他那樣大聲嚷嚷,她本能地不喜歡,她不喜歡吵架。
她這樣蹙眉瞪人,卻又有另一種風情,林全看傻了眼,不由自主朝嚕嚕走近一步,「姑娘,你……」
他想問她不會說話嗎,外面突然有小廝通報裴少爺和華郎中來了,他神色一凜,連忙迎了出去。
裴策客氣回禮,直接道︰「林少爺不用客氣,還是趕緊讓華叔替林伯父看看吧。」
「正是此理,請。」林全伸手請道,儼然一副主家做派。
裴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也沒有多想,跟在華郎中身後進去了,才進門,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的撲了上來,他本能地抬手阻攔,那人卻順勢拽住了他的手,拉著他走到炕頭,「喵,喵……」
惹人憐惜的淚眼,可憐兮兮的貓叫,不是她是誰?
「嚕嚕姑娘別急,讓華叔先替林伯父看看吧。」他平靜地道,坦坦蕩蕩地將人拉開,一邊給華郎中讓地方一邊朝其他人解釋︰「這位是嚕嚕姑娘,林伯父被白管家綁在山洞里,就是嚕嚕姑娘救他出來的,可惜她從小被山中野貓收養,不通世故不懂人語,行為難免率性,望各位體諒。」
林全眼楮一亮,緊接著俯身朝嚕嚕作了個長揖,「原來是姑娘救了叔父,請受林某一拜!」
嚕嚕茫然叫了一聲,求助地看向裴策,這里的人,除了老族長,她稍微能相信依賴的,就是這個溫柔的男人了。
裴策用眼神示意她關心林員外那邊就行了,然後才低聲對林全道︰「林少爺不必如此,嚕嚕姑娘不懂的。咱們還是安靜一點吧,不要擾了華叔。」說完,也專注地看向林員外,並且有意無意地站在嚕嚕一側,擋住了林全的視線。
林全有些訕訕,常遇自始至終低頭不語。
或許是屋子安靜了,華郎中很快收回手,轉身朝常遇道︰「林老爺暫且沒有大礙,等他醒來,照原來的方子吃藥就行了,但這幾日切不可再勞心傷神大動肝火,務必靜養,心平氣和才宜康復。」
「多謝華郎中,我一定會仔細照顧我們老爺的。」常遇躬身謝道。
華郎中點點頭,看向裴策。
裴策轉身往外走,等幾個男人都到了外間,他才對華郎中道︰「華叔,林伯父這樣,我有些不放心。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先在這邊等等看,等他醒了我再走。林少爺,你看方便嗎?」裴策征詢地看向林全。
林全在心里冷笑,裴策這樣,哪里有半點看重他的意思?
可他還真不能得罪裴策,忙感激地道︰「裴少爺如此掛念叔父,林全先代叔父謝過了。」然後吩咐常遇去送華郎中。
常遇笑了笑,伸手送華郎中出去,回頭喊了兩個丫鬟,讓她們去內室伺候著,自已則留在外間陪客。過了片刻,見林全頻頻往內室張望卻礙于裴策在場不敢擅自進去,他心中一動,有個念頭冒了出來,不由看向那個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溫潤男子。
他留下來,到底是因為擔心林員外,還是……
內室,嚕嚕坐在炕前的錦杌上,握著林員外的手,呆呆地望著他蒼老的面孔。
她好害怕,她听不懂那些人都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老族長病的重不重,萬一,萬一老族長死了,她就又變成一個人了,不知道貓族在哪里,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走回去。
老族長,你千萬不要死,你要是死了,這里就只剩下我了。
她貼著老人粗糙的手,默默流淚。
她哭的傷心,根本沒發現林員外微微睜開了一條眼縫。兩個丫鬟離得遠,又低著頭,就更看不見了。
林員外也說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時候醒的,他好像听到了華郎中的聲音,但他腦海里亂糟糟的,昏沉沉地睜不開眼。等他勉強從紛雜的思緒中逃出來,便感覺手軒著一片溫熱濕潤的肌膚,睜開眼,果然瞧見了炕前哭成淚人的嚕嚕。
這孩子,哭的這麼安靜,如果沒有看到或踫到她的眼淚,旁人恐怕都不知道她哭呢。
傻孩子啊,她要是哭出聲,旁人听了,才會夸她孝順啊!
林員外在心里嘆口氣,無力地閉上眼楮。活了大半輩子,他覺得真累,身邊的人都算計他,白平是,周姨娘是,林康是,那個才住進來一個月就與姨娘院里丫鬟勾搭的佷子更是,他們都惦記他的家產呢!如果他沒有錢,還會遇到這些糟心事嗎?
眼前浮現已故妻子的臉,心像被扎了似帝。
她給他生過一對兒龍鳳胎的啊!如今想想,如果當時他沒有出那趟遠門,沒有將她交給白平照看,她應該不會「意外」早產吧?
老人攥緊了拳頭。
他本該有一對兒女的,兒子會繼承他的家產,女兒,女兒會像嚕嚕一樣,抱著他的胳膊撒嬌,在他生病時,守在他旁邊,傷心了,會偷偷地哭……哪像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他們林家三代積攢的產業,要麼給那個賤種,要麼給貪心的遠房佷子,要麼,交給官府!
不,他不甘心,為什麼要給那些外人?他寧可給這個真心對他的小姑娘!
仿佛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林員外死寂的心終于再次跳了起來。是了,他還不能絕望,小姑娘救了他的命,又把他當成親人信任依賴,他還沒有報恩,還沒有幫她恢復正常,怎麼能因為那些惡人生了厭世的念頭?
他細細端詳嚕嚕片刻,終于咳了兩聲,掙扎著坐了起來。
「喵!」嚕嚕驚喜地跳了起來,趴到炕上直往林員外懷里鑽。老族長沒有死,她不是一個人!
林員外靠著牆,抬手輕輕拍嚕嚕的背,見裴策三人快步走了進來,他朝裴策點點頭,然後吩咐道︰「常遇,你領幾個人去把後院西廂房收拾出來,以後大小姐就住那邊了。」
大小姐?
常遇錯愕,一時忘了應話,林全卻搶著問道︰「叔父,你這是要認嚕嚕姑娘當女兒嗎?」如果老爺子收她為義女,他日後就不好再打她的主意了。
林員外親切地看著他,搖頭笑道︰「不是認,嚕嚕本來就是我的女兒。當年你嬸娘早產,生下一對兒龍鳳胎就去了。孩子氣息極弱,我看了兩眼就不忍再看,讓白管家選娘好好照看著,後來白管家突然抱著孩子過來說孩子死了,我又驚又痛,再加上有李郎中在旁邊作證,我便糊里糊涂地信了,因為怕再見孩子傷心,直接讓白管家帶人去葬了他們。現在想想,那時孩子一定還活著,白管家圖方便把孩子扔在山上就不管了……昨日在山上遇見嚕嚕,她莫名地親近我,我也覺得面善,正納罕呢,我無意中發現她耳背上生了兩顆黑痣,位置跟當年的女嬰一模一樣,我這才意識到,她就是我的女兒啊!我……」
話完,已老淚縱橫,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喵!」嚕嚕見老族長哭了,以為他難受,忙雄地替他擦眼淚。
「我可憐的孩子啊,你僥幸活了下來,你弟弟,你弟弟,咳咳……」
裴策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熟練地替他撫揉胸口,勸慰道︰「伯父,大小姐失而復得,這是喜事,你千萬不要再勞神了。既然大小姐都活了下來,大少爺肯定也有番際遇,日後必有再聚的機會,你眼下最重要的是養好身體,將來好尋回大少爺,早日一家團聚。」
林員外感激地握住他的手,連連道︰「是,賢佷說的是,老頭子就是不為自已,也要為了他們姐弟倆爭氣。只是,日後恐怕還得勞煩賢佷多替我留意一二,那孩子,手腕上有塊兒肖雞的青色胎記,他……」
「伯父!」裴策笑著打斷他,「伯父,此事不急,等你養好了身子咱們再說,你說是不是?」
林員外哈哈笑,咳了兩聲,道︰「瞧我,又心急了。好了,常遇,你先帶人去後院收拾吧,晚飯前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召集到院子里,讓他們正式拜見大小姐。」
「是,那老爺好好休息,我這就去了。」常遇喜滋滋地道。
他眯著眼楮笑,裴策溫和淺笑,林員外慈祥地笑,嚕嚕開心地笑,只有林全,那笑容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很想質疑嚕嚕的身份,質疑她的年紀,更質疑林員外的眼光,可他敢嗎?他有立場質疑嗎?這種隔了十來年的事,唯一的證人白管家已經死了,剩下的,還不是老爺子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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