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邪王大婚之日,我見過你的母親。」
木夫人突然收起笑容,神情凝重的緩緩說道︰「山東蔡氏名門閨秀,就算是在皇室公主中也毫不遜色,她是將尊榮名譽視為生命的女人,怎麼會生出你這樣軟弱卑微的孩子?!如果死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她為什麼不帶著你葬身越王府,而是要你活著,哪怕是受盡屈辱的活著?!」
要為你的父王和越王殿下正名,不能讓滿門死得這樣冤屈!不然,娘親在九泉之下,也絕不瞑目!
耳邊響起越王府熊熊火海中,蔡夫人斬釘截鐵的話語。李霓裳只覺得小小的胸口撕裂般疼痛,她痛苦的蜷起身子︰「娘娘我不知道」
「長安的宮城中,許多人在等著你啊。」木夫人的目光飄向遠處,臉上露出一絲猙獰,讓她秀麗的五官有些扭曲︰「武後從來不是一個寬宏大度的人,她養的那些狗很明白,所以在髒污主人的手之前,就會讓你充分品嘗到報復的滋味,但是」她低下頭來,居高臨下看著女孩︰「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是緣分,如果你誠心求我,我倒是可以給你條活路,但你要知道,活著永遠比死了艱難。」
父親、母親、爺爺、姑姑、叔叔還有那尚未起名便夭折的堂弟,他們的臉在眼前盤旋,哭泣著、笑著、乞求著、憤怒著名為「虺氏」的仇恨像一條蛇,在李霓裳幼小的心里偷偷盤踞起來,她突然生出些力氣,跪行幾步,拉住木夫人的衣角,仰頭看著她︰「要活我要活下去!」
「呵呵,那就簡單多了。」女人一翻手腕,將一碗湯餅倒在地上︰「吃吧,吃了它,我就給你活路。」
食物混在柴房地面的泥土與草芥中,四處流淌,李霓裳被刺痛了,昔日她是何等尊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倘不用玉碗奉上都絕不吃一口,有一次因為婢女拿錯了銀筷子,還被獨孤諱之狠狠斥責過,可如今
要活下去,要努力活下去!母親的話在耳邊回響,她竟然幾乎忘記了。
用手抓起地上的湯餅,使勁往嘴里塞,李霓裳強忍著嘔吐的**,拼命地吞咽著。木夫人微笑地看著她,回頭對老僕說道︰「準備一下,我們回去吧。」
驛館為獨孤諱之準備了一間廂房,雖然簡陋,但至少不用和士兵同住,他卻在房間里一刻也呆不住,心亂如麻,便出門在驛館後的小山坡上練了會拳腳。
夜已深沉,小山坡的樹林里死一般寧靜,他靠在松樹干上歇息,抬頭看被黑漆漆樹冠割裂的夜空。身體已經疲勞至極,但神經始終繃緊,讓他百爪撓心般焦躁不安︰「就算到了長安,裳兒年紀還小,哪怕擔著反賊的罪名,也不應致死啊!就算是為奴為婢,只要有我在,斷不叫她吃苦的!」
他對空氣大聲說著,似乎要給自己打氣,卻總是惴惴不安。
真的是這樣嗎?到了長安,裳兒一定能夠活下來嗎?他又有多大能耐,還可以護她周全?他並不怕死,如果能夠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裳兒的安全,那他馬上就可以死去,毫不猶豫!但是,真的這麼簡單嗎?
獨孤諱之緊咬牙關,一次又一次用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地面,想要將滿腔怒火發泄出來,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恨父親的血腥背叛,更恨因為父母平安而暗自竊喜的自身
突然,從驛館方向傳來一陣鑼聲,聲聲急促,似乎是出了大事!諱之連忙翻起身,快步沖出樹林,站在高處張望,就見驛館一角竟燃起了沖天大火!火光中人頭攢動,忙著救火,搶救馬匹、貨物!濃濃黑煙遮天蔽月,站在小山坡上都能聞見陣陣糊味!
少年大驚失色,連忙發足狂奔跑回驛館,他顧不得幫忙救火,蒙頭便往里沖,眼看著柴房就在面前,獨孤諱之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關押著李霓裳的柴房,竟是這場火災的中心,已經被熊熊大火完全吞噬了!熾熱的火舌從柴房的窗戶里向外舌忝舐,屋頂早就燒成了一副空架子,木梁不斷的向下掉落,激起一片火星四濺,根本連靠近都很困難!
「裳兒!裳兒!」他大聲呼喊著,手腳並用就要沖進火場,卻被人緊緊抱住,回頭看,卻是那名負責押解的軍官︰「小郎君!火勢已經沒法控制了!您現在去救,完全就是送死啊!」「放開我!放開我!裳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殺了你!」「您殺了我也沒用啊,看這情形,呆這里面就算是鐵人也要融化了,何況是」
「裳兒!裳兒!——」獨孤諱之撕心裂肺的哭喊著,沖過來三四個士兵才將他按住,他掙扎著要撲向火場︰「裳兒!你別走!哥哥答應過你,一直都要在你身邊,一直都要陪著你!裳兒!——」
火場不遠處的驛道上,停著一輛外表樸素,但堅固結實的馬車,木夫人坐在車內,挑起車簾,凝視著那悲痛欲絕的少年,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拿出手巾來擦了擦眼角︰「太感人了,就算是親骨肉,也不及這般情深意切吧你確定要這樣道別嗎?對這孩子太殘忍了吧?」
坐在她面前的,正是李霓裳。
她一言不發的緊咬嘴唇,輕輕搖頭,木夫人不易察覺的微笑了下,敲了敲車幫︰「走吧,等這陣慌亂過了,就不好走了。」
馬車移動的瞬間,李霓裳猛地撲到車窗前,扒著窗框向外看——獨孤諱之在眾人的拉扯下,依然堅持要沖向火場,他的嗓子都喊啞了,不顧一身傷痛拼命掙扎著無論何時,她身邊的他一如既往,堅守在她身旁,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她的記憶里總有他的存在可是今天,她必須要選擇分離了。
哥哥,請你一定要平安的活著,要活得幸福,不管相隔多遠,就算此生不見裳兒也會日夜為你祈禱,把我所有的福氣都給哥哥,所有的災禍都由我自己承擔,只要你平安的活著她在心里默念道。
「想哭就哭吧,沒什麼丟臉的。」木夫人平靜地看著她,就見女孩將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了,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李霓裳離開窗口,在她面前端坐下來︰「眼淚是哥哥的福氣,掉一滴少一滴」
馬車沿著驛道,向京城長安的方向一路疾馳,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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